土改文学视野中的知识分子形象

2018-05-30 06:25苏奎
北方论丛 2018年1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

苏奎

[摘要]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土地改革是一场自上而下的社会运动,而中国共产党的土改政策路线是依靠深入乡村的土改工作队来执行的。土改工作队在改变乡村的同时,也受到土改运动的影响,这主要体现在土改工作队员在此过程中的锻炼与改造,尤其是知识分子出身工作队员。土改运动不仅仅是社会运动,更是一个触及人思想的运动,各阶层人物在外力的冲击下,都要改变惯性意识的运行轨道。土改文学的丰富性就在于对身处其中的人物思想意识及其演变的展现,这在对知识分子的描写上体现得尤为鲜明。

[关键词]土地改革运动;土改文学;知识分子

[中图分类号]1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8)01-0072-07

一、知识分子:需要改造的“异类”

近代以来,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中国知识分子,一直以自身的努力参与并推动社会进程。对于要进行启蒙与救亡的中国社会来说,知识分子的作用与价值是不言而喻的。不论为启蒙的宣传,为救亡的呐喊,还是建立现代民族国家,都是知识分子的自觉行为,而且也只有知识分子的参与,这些诉求才能成为现实。1939年,毛泽东在《大量吸收知识分子》一文中,强调知识分子对于民族解放的价值,批判实际工作中对知识分子重要性的忽视,以及存在的排斥知识分子的现象,号召大量吸收知识分子加入革命队伍中,“共产党必须善于吸收知识分子,才能组织伟大的抗战力量,组织千百万农民群众,发展革命的文化运动和发展革命的统一战线。没有知识分子的参加,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这是对知识分子力量的肯定,也体现了中共对于知识分子之于革命运动价值的理性认识,因为“所有当代的群众运动千篇一律是由诗人、作家、历史学家、学者、哲学家之类的人为其前导”。对于知识分子作用的正确估量与有目的的吸收,是中共领导革命走向胜利的重要因素。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在中共的话语体系中,知识分子天生具有适合革命要求的素质;相反,他们需要通过实践的改造,才能成为真正为革命所需的一员。虽然承认“在中国的民主革命运动中,知识分子是首先觉悟的成分”,但是“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群众相结合,则将一事无成……真正的革命者必定是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的”。

“改造”是中共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主题词。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集中体现了中国共产党对知识分子改造的价值目标,即作家要与工农结合,文学要为工农兵服务。当然,与强调知识分子对于革命的价值相比,《讲话》更侧重了对这一群体改造的必要性的阐释,因为知识分子思想意识中有需要过滤的东西,“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和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不干净”的思想意识既是改造的内容,也是改造的起点,所谓“不干净”是由知识分子个性化思考与革命需要思维整齐划一之间的矛盾造成的。“一般来说,各个人的教育和知识越高,他们的见解和趣味就越不相同,而他们赞同某种价值等级制度的可能性就越少”。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与政治要求的分裂与冲突,使执政党必然会采取有利于阵营稳固的方法,而唯一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只能是改造掉知识分子“不干净”的思想。

相对于其他领域的知识分子,中国共产党更看重作家对于革命的价值,强调文学对革命的宣传效应。正因为如此,从左翼文学开始,作家的创作自由逐渐受到约束,主流意识形态越来越强调文学对革命的宣传鼓动效果。周扬曾明确地阐述了作家、文学与阶级斗争之间的关系,“无产阶级文学是无产阶级斗争中的有力武器。无产阶级作家就是用这个武器来服务于革命的目的的战士”。《讲话》明确指出作家如何成为能够服好务的革命战士,“我们知识分子出身的文艺工作者,要使自己的作品为群众所欢迎,就得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来一个变化,来一番改造。没有这个变化,没有这个改造,什么事情都是做不好的,都是格格不入的”。“一切革命的文学家艺术家只有联系群众,表现群众,把自己当作群众的忠实的代言人,他们的工作才有意义”。对工农群众的建构与表达只能在规定性的前提下进行,要表现出群众对革命的积极性,描述他们身上值得知识分子学习的先进之处。在按照政治要求联系群众、表现群众的过程中,作家的思想必然会与所展现的对象有所趋同。

解放區作家对《讲话》精神的回应是积极的,他们一方面检讨自我脱离群众的倾向,如周立波这样自我批评:“我也曾经到过延安的乡下,但没有和农民打成一片,对农民的语言,生活和劳动,不懂和不熟,像客人似的呆了五十天,就匆匆地回到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圈子里。”另一方面,作家们用创作来表达向群众学习的必要性,这也使知识分子改造成为解放区文学的一个鲜明主题。思基《我的师傅》是这方面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小说开门见山地交代了叙述主题:“我是一个知识分子……我决心要改造去。”然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知识分子,对于劳动是绝对的外行,“我到这里来学的是拉大锯。对拉大锯,我是什么也不懂的,什么事都得从最初的基本动作开始”。“我”的师傅年龄比“我”还小,但不论是在技术上,还是在生活上,都比“我”有经验。“我”名义上虽然是来改造的,但内心还是有抵触的,一意孤行的劲头依然没有改变。“我”的这种思想状况在一次事件之后得到了校正,因为没有听师傅的劝告,“我”执拗地穿着单薄的衣服去劳动而感冒,师傅跑了十几里山路为“我”去买药。“我”为自己的病累了师傅而不安自责,“我想:‘人家会把我看成什么人呢?我骨子里充满着美谛克(美谛克是法捷耶夫的小说《毁灭》里的一个知识分子——作者注)的坏血液,将天天被人嘲笑!美谛克,这是多么卑微的形象呵!滚开,我要健全的生活!”接着,作家表明“我”的心迹:“我决定明天要干干净净洗过澡,一切都向师傅谈清楚,像他一样生活……”“洗澡”这个意象生动而形象,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改造就是在洗澡,虽然在联系群众的过程中,衣服会变脏,但灵魂确实得到了洗刷——“干净了”。知识分子的改造是通过否定自我,肯定工农的方式实现的,改造的结果就是作为个体存在的知识分子消失了,而以集体一员的身份重新登场。正如孟悦、戴锦华所说:“解放区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乃是一种消除文化差异的运动,结果是知识分子们与乡土大众以没有区别的平等的方式隶属于社会及文化权力结构。”

二、土改:改造乡村与改造自我

土地改革无疑为知识分子联系群众、与工农结合提供了很好的机遇。在土改过程中,进入乡村发动组织领导的土改工作队中往往都有知识分子,像赵树理、丁玲、周立波、马加等作家,都曾经亲历过土改。對于土改,《讲话》精神指引下的知识分子有着参与的渴望,冯亦代曾谈及自己当年参加土改的热情,“当我知道我可以参加政协土改二十团到广西去土改时,我的情绪之高昂,简直没有语言或文字所能妥帖表达”。之所以如此兴奋,是因为他完全接受了主流的宣传和倡导,“向工农兵学习,像凤凰涅柴”,获得“新生”。知识分子希望能通过土改改造自我的思想,以符合主流的需要。周立波说:“经过……特别是经过毛泽东同志亲自主持的延安文艺座谈会,我从理性上认识了自己的脱离群众、脱离实际的严重倾向,很想到火热的斗争中去长期地锻炼自己。”事实证明,土改确实改造了周立波们。钱理群指出:“《暴风骤雨》的写作,对于周立波来说,是一次自觉地与‘过去告别的努力,他一反自己的精美的艺术趣味,有意追求农民式的粗犷、质朴的美。”

中国共产党号召并动员知识分子参加土改运动,这样既可以增强土改的领导力量,又可以借机使知识分子与工农结合,从而实现改造后者的目的。“1949年底到1951年底,有几十万知识分子参加了土地改革工作队。参加土地改革运动是许多知识分子思想的一个转折点”。土改对知识分子构成了强烈的冲击与改造,也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这一群体的人格、价值立场产生深刻影响。美国学者拉尔夫·林顿将人格分为两个层次——基本人格和身份人格,基本人格就是人类所共有的人格因素,而身份人格则强调个体特定的外在反应,而且“无论在哪种情况下,那赋予人格身份最重要的社会意义的,是特定的外在反应。只要个体有了这些反应,他就能成功地运用他的身份,不论他是否有与之相关的价值观……社会施加于这些反应的压力是不变的,遵行者得到回报,违反者必受惩罚。即使某种特定的反应模式与个体的某一价值体系发生内在冲突,也无关紧要。虽然最先的可能很强烈,可是当反应变作自动而无意识的时候,冲突就会渐渐变小而最后消失”世纪40年代以来的中国知识分子,经历改造的外在要求与精神独立坚守之间的困惑冲突,在有可能被群体排斥的压力下,认同主流的自我改造是知识分子的整体性选择。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亲历过土改的知识分子,纷纷表达了土改对于自身思想的冲击,强调了这场乡村革命对知识分子精神改造的价值意义。朱光潜在参观土改之后的文章中说:“二十年来我的活动只限于学校的窄狭圈子,把自己养成一个‘井底蛙。这次参加了西北土地改革参观团,有将近一个月的工夫,在乡村里和干部与农民生活在一起,亲眼看到土地改革这个翻天覆地的大变革,算是从井底跳出,看见一次大世面。”朱光潜谈及的已经不仅仅是知识分子对于土改的认知与感受,而更像是一份深刻的检讨书,用土改运动与劳动人民的伟大来反衬自己的渺小。“我愿意继续努力学习,努力纠正我的毛病,努力赶上时代与群众,使我在新社会中不至成为一个完全无用的人”。这样的“检讨”类的文章在当时比较流行,而且模式也比较固定——否定自己的道路,认同土改、人民的伟大。萧乾在《在土地改革中学习》一文中说:“这是我第一次放下知识分子的臭架子,把铺盖搬到一个贫雇农家中,和农民一只锅吃饭,一个床困觉。在那十来天中,我不止一次感到过去的三十几年是白活了。”杨朔也通过与群众对比来否定自己:“摇摇笔杆子写点东西,比起人民创造历史的伟大斗争,渺小得连肉眼都看不见,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这些检讨般的自我否定与质疑,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对知识分子的批判话语基本没有差异。

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土改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们精神的“毛病”与灵魂的“渺小”。在这个时代的表态文章中,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承认土改运动对于自我的救赎——土改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杨朔反复强调是“人民改造了我”,“我知道我是永远离不开他们了”。林庚认为改造知识分子正是土改的主题之一,“土地改革所以是一个大熔炉……非特改造了农民,而且也正改造着我们这些知识分子”。一些知识分子在几十年后回忆土改的时候,依然强调其对自我的改造意义,“参加土改,对我来说是人生的重要转折,也是一次深刻教育”。通过土改认识到,“群众的智慧,高于个人的智慧,也在各种斗争的场合中,表现得非常透彻而明显,因此小资产阶级那种自高自大的心理,在群众的伟大力量之前,也就由减低以至于消失了”。甚至有人说:“土地改革运动……对参加这次运动的大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所起的作用,是怎么估计也不会过分的。”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抱着接受改造、争取做一个“有用的人”的思想去参加土改的,“我当时是抱着好奇的心理,反正苦也就苦半年的心情,高高兴兴的出发了”。“对于年轻幼稚的我来讲,虽然兴高采烈地报了名,但总还多少抱有好奇和好玩的心情”。然而,不论参与土改的动机有何差异,但知识分子受到教育和影响是一定的,差别也仅仅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作家不但被要求参与土改运动,而且他们还要以文学的方式对土改进行阐释与建构。也就是说,在这场运动中,作家不但要通过土改改造自我,而且要在文学创作中表达知识分子的改造问题。相对于知识分子改造结果的难以检阅衡量,文本中知识分子的改造却是可见可闻的。所以对于作家来说,他们的文学作品就是他们的“表态”文章,不论土改主题小说、戏剧还是诗歌,都与朱光潜、萧乾等人的“检讨书”存在同构的对应关系。与当时知识分子的“检讨书”主要表达自我改造过程与改造趋势所不同的是,土改文学更侧重对知识分子诸如“脱离群众”等弱点的呈现与否定。这种情况的出现大体源于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方面通过批判性的描述可以表达作家对知识分子弱点认识的深刻,以及坚决改造掉“旧我”的决心。就像丁玲对与自己一样因文章“惹祸”的王实味的批判一样,其目的是通过如此“表态”来拯救自己。另一方面,主流意识形态对知识分子的形象建构也有着规定性,《讲话》明确表达对当时知识分子表述的不满,“他们在许多时候,对于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寄予满腔的同情,连他们的缺点也给以同情甚至鼓吹”。不允许同情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以,作家对他们就必须表现出强烈的批判态度,“对于知识分子形象的歪曲,实际上是作家对某种并不明确的理论的自觉印证和演绎。出于对政治偶像的极度崇拜和对具体政策的循规蹈矩,他们无法以公正的眼光正视自己,当然也无法客观地审视他人”。作家在使自己的创作服从一种理念的时候,其文本不可避免地表现出绝对化与过度化的倾向,对知识分子否定性的价值判断与书写取向,是20世纪四五十年代土改文学的整体性行为。

三、“文采”模式

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的文采,是20世纪四五十年代土改文学中最为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文采这个人物体现了毛泽东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想象和定义”。作家对文采所持的是彻底的批判否定的态度,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俄译本前言》中,丁玲说:“文采不是一个坚定的共产党员,他是尚未克服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知识分子。他的书呆子作风显得非常可笑。他满怀良好的愿望从事土改,却成了教条主义的俘虏,犯了右倾毛病,找不到接近群众的门径。我自己在农村工作时就曾遇到过这样一些党员,这甚至还是在毛主席批评了知识分子的这种毛病之后的事情。”作家强调文采这一形象是有其现实原型的,然而,在小说中,丁玲对文采的塑造却存在过度化倾向,“在书中知识分子的身影背后,弥漫的是丁玲这个知识者对知识分子的强烈‘蔑视欲望,这使她沉迷在对知识分子进行丑化的游戏中而无从自拔,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知识分子形象的丑化与平面化、单一猥琐化”。知识分子可能确实有文采那样的缺点,但不太可能会存在一个一无是处的知识分子,方方面面都表现得幼稚而无能。对文采的极端而彻底的否定,可以看作丁玲迅速与“旧我”划清界限的一种努力。

在小说中,丁玲拿出三节的篇幅来专门描述文采,通过三个角度来展现这个工作队长的缺点:一是直接描述他自身脱离实际脱离群众的情况;二是将其与工作组中杨亮和胡立功进行对比;三是借革命干部章品的雷厉风行的作风进行反衬。革命要求知识分子深入群众,联系群众,与群众结合,这一倡导的前提就是对知识分子思想、行为脱离群众倾向的判定,所以在土改文学中,着重叙述的就是知识分子脱离群众的言行心理。从这个角度来看,文采绝对是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形象,丁玲突出表现了知识分子文采脱离群众的个性特征。在“六个钟头会”上的发言,文采用足了气力,不过从实际效果上看,这个只注重理论,不考虑农民接受实际的长篇发言,却适得其反地打消了农民本以高涨起来的积极性与革命热情。如果说文采开会发言脱离群众,是因为不熟悉农民实际的客观原因造成的,那么他不深入群众,甚至厌烦蔑视群众,则完全是他主观上脱离群众所致。第二十三节标题是“下到群众里面去”(原文就是有双引号的),比“六个钟头的会”更直接地表达了对文采脱离群众的批判。在与刘教员的聊天中,文采觉得很不耐烦,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离开了学校;之后,与合作社主任任天华的交谈也是中断了;遇到只顾发泄愤懑情绪的刘满,“文采觉得这人有些神经失常的样子,便不再问下去,一直往回走”。在与群众“接触”的整个过程中,文采也只与狡猾的张正典有比较深入的交流,因为张正典说的,都是他比较爱听的。辅仁大学校长陈垣在土改期间的自我批评文章,正应和了作家对文采的否定:“我们知识分子的通病,就是自高自大,覺得自己了不得,架子搭起半天高,平日看不起广大的工人农民,拿起笔来就说‘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不识字。其实多识几个字,多念几部书,有什么了不得。”

丁玲还设置了胡立功、杨亮这两个土改工作队员,来与文采的思想行为进行对比。胡与杨不是高高在上地夸夸其谈,而是采取切实有效的工作方式深入群众走访调查,掌握了暖水屯的实际。他们的存在体现了土改工作队整体上的正确性,文采这样的人只是这个群体中的个例,土改并不会因为文采这样的脱离实际的知识分子而改变路径。章品是工农出身的干部,他存在的意义与胡、杨相同,作家意在通过章品的有力领导来反衬文采的无能。这个雷厉风行的县宣传部长的到来,马上改变了文采领导下迟迟打不开的斗争局面。这个对比不但进一步否定了知识分子的软弱无力,而且同时肯定了工农出身的干部的能力。虽然《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当时被广泛认可与肯定,但与其后出现的土改文学比较来看,这部小说并没有成为土改书写所效仿的模板,因为《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所描述的土改发动组织过程,与中共对土改运动的规定性步骤和程序存在很大出入。然而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土改文本中,对知识分子否定的取向,却是《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所确立下来的。这一表述倾向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的土改文学所承继下来,成为此类文学的一个基本的叙事模式,我称其为“文采”模式。

王西彦《春回地暖》中的工作队长肖一智,也是那种需要改造的知识分子。与文采的缺欠比较起来,肖一智显然更难符合土改运动的需要。王西彦对肖一智的形象塑造显然受到丁玲的影响,在肖一智身上有着非常鲜明的文采的影子。比如,他开会讲话冗长,不符合农民的领悟水平,不考虑分别地对待演讲对象,等等。虽然没有像文采那样,把会开了6个小时,但他也整整讲了两个半小时;他往往只注重理论而不联系实际,虽然把《列宁主义问题》读了五遍,但在实际中还是一无用处。肖一智的行为引来工作队员的纷纷指责。在受到农民和工作队员屡次批评后,肖一智情绪失去了控制:“我肖一智不要当这个组长!”“你们看不起我,没有关系,我就不干这个组长!”当然,这些话一出口又招来了新的指责——因一己之私而置革命大义于不顾,作为工作队长的这种言行势必给土改运动带来影响。没有人怀疑肖一智是怀着献身精神下乡参与土改运动的,他也检讨自己:“例如在工作上缺乏主动性,也还不能完全密切联系群众——这些我都承认。”然而,他同时在追问:“为什么他们对人抱成见呢?为什么要那样不尊重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呢?”一方面是他的言行使别人产生对他脱离群众的认识;另一方面,革命时代的风尚之中,暗含了一种对知识分子有缺点需要改造的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所以,肖一智稍有不慎,其知识分子身份很容易成为被批判的靶子,甚至一些无关知识分子的弱点,也会统统归结于此。

如果说脱离群众的缺点还可以通过接近群众、联系群众来克服,那么在革命中敌我不分的错误就不仅是工作方式问题,更牵扯到个人的阶级立场。在这方面,《春回地暖》对知识分子的否定,显然要比《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走得更远。肖一智对待地主家庭出身的女人罗佩珠的态度,也是他备受批评之处,肖一智同情罗佩珠,后者也看准了这一点,经常以他为突破口来躲避批斗。当罗佩珠被清理之后,肖一智还找领导为她说情。虽然他对罗佩珠有自己的看法:“地主出身和地主本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能混为一谈;其次,她的娘家是不是地主呢?婆家的地主成分,是不是已经完全确定了呢?都还是问题。”如果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肖一智这种衡量人的标准和方式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在阶级斗争呈现出非理性态势的时代,他的这种思考必然会受到质疑。在阶级斗争语境下,知识分子肖一智很难逃避被否定的命运,所以,他不断遭受各个方面的批评。在这样的情势下,被人诟病的知识分子的软弱性又体现了出来,肖一智无论思想行为都与群体、革命运动不合拍。最终他以自己的胃病为借口而申请回城,逃离了这个失意之地。畏难之后的逃避被区委书记做了定性:“我看主要不是胃病问题!”“主要是没有解决好自己的立场。”至此,小说完成对肖一智这个知识分子的由表及里的批判,他的问题已经不仅仅是脱离群众、脱离实际那么简单了。

知识分子存在备受质疑的两面性——参与革命的积极主动与革命受挫折后的消极、逃避,茅盾在《蚀》三部曲中对此有经典的表述。在中国共产党改造话语中,当然包括对知识分子软弱性的改造,旨在使他们像工农干部那样信念坚定,而不为一时的失利而动摇。作家正是从这个角度对知识分子进行深入的批判和否定,因为对于革命来说,任何动摇和软弱都可能会影响斗争走向。肖一智面对“困境”的软弱与逃避,是不为革命话语所允许的,他的身上有比文采更加致命的弱点。

当然,并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的每部土改小说中的知识分子都像文采、肖一智那样“冥顽不化”,不可改造。土改文学在对知识分子的弱点进行批判展示的同时,也要表达出这一群体向符合主流要求转变的趋势。土改运动不仅要完成土地的再分配,还承载着改造社会的功能,尤其是对知识分子的改造,所以,文学必须展现出知识分子的“改头换面”,以此迎合主流的改造话语。毫无疑问,衡量知识分子转变的标准是唯一的,那就是看他们是否能融入群众,能否与工农群众的思想行为保持一致,“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青年之最后的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同工农民众相结合”。文采和肖一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被否定的,而土改文学更多地则表达出知识分子改造成功的大趋势。陈学昭《土地》中的土改工作队员李明是个大学生,他身上显然有着文采的影子。然而,李明与文采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对自我的改造有着主动性,“他自己参加土改,也是渴望在这一伟大的群眾运动中得到思想改造”。改革掉旧有的生产关系容易,但“改造”好人的思想显然没那么简单,而决定能够改造成功的,首先是知识分子是否有自我否定的主动与自觉。在这一点上,李明显然比文采、肖一智更有“优势”,这也预示了李明的改造必然会取得预期目标,他“的确已经沉在这个村子里了,他已经变成了这个村子里的一分子”。知识分子被肯定的转变,是以放弃自己的思想意识,而迎合农民的价值判断为代价的,只有李明完全按照农民的喜怒爱憎去思考问题,他的改造结果才是合格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共对知识分子的改造,就是使知识分子与大众达到最大限度的趋同。那些没有“改造”好的知识分子,就是自始至终都没能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

土改文学对知识分子的展现经历由单一到丰富的发展过程,如果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土地》等小说中的知识分子还是作为单一个体出现的话,那么陆地的《美丽的南方》则是对知识分子的整体性展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小说,对知识分子批判与改造的叙述相对来说并不多,他们还只是书写土改的附属阐释,而不是作品的主题。然而,在《美丽的南方》中,对知识分子的表达成为与土改并置的另外一个主题——检验并改造知识分子与土地的重新分配一样重要。陆地1955年开始创作《美丽的南方》,1959年完成,在此期间,中国共产党对知识分子不但延续了“改造”政策,而且1957年的“反右”运动更是将知识分子作为首要的批判对象。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土改文学涉及的知识分子改造叙事必然要更鲜明,以迎合主流意识形态,这也应该是作家在文本中突出知识分子的直接动因。陆地在小说的后记中谈及写作动机,除了表达土改、农民翻身的主题以外,“也想让读者看到,在这新旧交替的时代,一部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怎样通过与工农群众的同甘共苦,通过斗争和劳动的实践而得到了真理的启示,终于修正了原来的阶级偏见,精神上获得了新生”。显然,作家有意识地把知识分子的改造作为小说的主题,而非仅仅是土改文学叙事的衍生品。

在《美丽的南方》创作时,土改已经结束有几年的时间了,如果仅仅叙述土改的组织发动及其给农村带来的变化,那么这部小说也只能是对《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等作品的简单重复,没有太大的价值。如何能超越丁玲、周立波等人的土改书写,同时使小说具备新的时代意义,这是陆地在创作之初首要考虑的,所以《美丽的南方》塑造的众多知识分子以及他们不同道路的选择,都是作家创作动机的最直接体现。而且相对于知识分子形象表述,土改反而变成小说的次要主题,甚至仅仅只是背景。虽然对于土改主题的这种处理并非陆地本意,但过于关注知识分子问题使他很难再突出土改。不过,《美丽的南方》体现出来的土改对知识分子的改造效果,却与作者创作的意图相左,也就是说,在这个叙事中土改并没有对知识分子产生整体性的改造效果。小说中除了像钱江冷这样通过土改实现成功改造的形象之外,其他知识分子受到土改的影响微乎其微。杨眉、徐图、俞任远等人的思想行为,在土改前后基本毫无变化,而杜为人、傅全昭等人在参加土改之前就已经克服掉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毛病,土改对他们同样没有影响。从这个角度来看,文本效果与作者写作意图之间是分裂的,知识分子在个体受土改影响程度以及群体的改造效果上,都是值得怀疑的。

四、人道主义、个人化思考与批判精神

20世纪80年代以来,土改文学叙事逐渐摆脱先在的政治规定性,知识分子也从“不干净”的认定中解脱出来,价值得到重新估量与认定。作家与文学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得到双重的解放,被主流话语压抑近四十年的知识分子群体,不再是批判的靶子、需要改造的对象了。

参加土改运动的知识分子基本都是乡村的外来者,他们的思想意识、价值理念与农民差异甚大,更为根本的是,他们与农民的利益取向并不一致。外来的知识分子,既是响应号召参加并领导土地改革,也是要在这场运动中接近大众以改造自己。虽然他们肩负着解放农民、解放农村生产力的职责,但土改对于他们来说,并不能带来直接利益。所以,在这场运动中,即使知识分子最大限度地按照政治要求接近群众,他们也不可能完全站在农民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也就是说,知识分子最主要的角色是土改的旁观者,他们比身处运动中的农民多了一份清醒。同时,在知识分子的思想意识中,人道主义观念是根深蒂固的,虽然身处阶级斗争中,但他们往往还是以人道主义来衡量人事,也更习惯从是否符合人的价值尊严的角度来看待问题。知识分子被要求在土改中改造自我,消除自身不适合革命要求的特性,达到与工农群众言行的趋同;同时知识分子也希冀通过土改实现自我更新,以便彻底地融入大众。然而,仅仅靠一场运动来实现思想的改造是不太现实的,新时期的土改文学正是从此人手,试图还原土改运动中知识分子的精神心理。

在新时期以来的土改小说中,知识分子不是以一个批判符号与改造对象出现的,而是既摆脱了政治束缚的作家,也打开了文本的知识分子身上的镣铐。土改文学不再批判否定知识分子脱离群众、贪图享受、错误不断等诸多弱点,而是将他们身上知识分子的独特性表达出来。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表述知识分子的作品中,尤凤伟的《诺言》、胡正的《重阳风雨》是比较有代表性的文本,这两篇小说展现了与20世纪四五十年代截然不同的知识分子形象。如果说知识分子改造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土改文学的一个主题,那么主流的改造与知识分子的拒绝改造,则是新时期土改文本颠覆性表述的基本内容。《重阳风雨》中的青年知识分子何舒莹,在土改的过程中因为同情地主,而被认定为阶级不纯洁并被清理出革命队伍。对于何舒莹来说,她在土改当中所犯的错误,只不过是没有无条件地认同主流的价值判断,坚持了自己独立的立场观点。何舒莹认为对地主牛佑良的斗争,“太不讲政策了,太没有人性了,太不人道了”,因为“他们不但让牛佑良的儿子和父亲划清界限,还给牛佑良用铁丝穿上鼻子,让他儿子拉上游街”。这个依然从人道主义来审视阶级斗争的知识分子,必然会被土改领者认为是同情异己阶级,而这种跨越阶级鸿沟的同情,显然不利于迅速而“彻底”地推进土地革命。何舒莹被排除在革命集体之外,正是因为她的思想观念与土改现实之间的冲突,无法被改造的人道主义立场与残酷的阶级斗争水火难容。何舒莹拒绝了改造,集体拒绝了她,一个逃离家庭追寻理想的青年人,恰恰被她向往的革命否定掉了。知识分子话语与革命话语之间的冲突,正是中共倡导知识分子改造的出发点,我们从何舒莹对斗争地主的非议中看到,这种改造要求的合理性与必要性。通过土改对何舒莹的改造教育失败的书写,作家颠覆了土改文学关于知识分子改造的既定叙事。同样面对土改,农民为了土地等现实利益,在宣传鼓动下完全可以放弃自己固有的价值立场,转而攻击自己的乡邻。但知识分子一方面没有现实利益的诱惑;另一方面,他们的教育经历使他们很难放弃所认同的诸如人道主义等价值观念。何舒莹的悲剧遭遇,不过是整个时代知识分子命运道路的缩影而已,更多的人选择了隐藏自我真实感触而顺应政治要求。

丁玲在《太阳照在在桑干河上》深刻批判了文采身上种种知识分子的小资产阶级特性,然而,直到最后,文采也并未摆脱自身局限而成为真正的战士,土改对他的改造无疑是失败的。我们不否认《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但是,丁玲对对文采过于符号化的处理却伤及了小说的艺术性。正如刘增杰所说:“严格地说,作者对文采的把握却不能说是分寸适宜的。在特定的时代氛围中,政治上对知识分子弱点的过分责备,有可能使作家在描写知识分子时过于拘谨,以致连丁玲这样的现实主义作家,在塑造文采形象时也不免有夸大缺点、失去了分寸的现象。”新时期作家无须演绎某种理念,知识分子不再是主流批判的对象,体现在土改文学叙事中,知识分子从符号转而成为有血有肉的人,在土改中有着个体判断、个性化行为与超越性的思考。在《诺言》中,土改工作隊长易远方是知识分子出身,他没有按照主流的要求去用阶级理论来发动组织农民群众,只是以自己的眼光来打量着村庄,看待地主与农民之间的关系。易远方没有像萧祥那样去深入群众发动群众,也没有像文采那样想接近群众而不得其法,他确确实实做了一个乡村的外来者,始终都没有把自己与群众、与土改运动结合到一起。

易远方身上有两方面的特征体现得尤为明显:一是人道主义观念,二是个人化言行。这既是主流极力否定的东西,也是知识分子改造的重点。如果按照阶级斗争理论来看,易远方与地主女儿李朵之间无疑是敌对的,属于两个阶级阵营。然而,易远方对李朵有着深刻的同情和怜悯,在后者遭难时,他毅然出手相救,他甚至想放走还乡团来完成自己对李朵的承诺。同时,易远方始终以个人化的眼光来看待土改中的乡村,在人事纷纭的背后有着他冷静的思考。面对混进革命队伍的流氓地痞李恩宽,易远方对他的批评更多是出于自己的超越性思考:“你是个品行恶劣的家伙,你把革命和邪恶连在一起,你在打击坏人的时候自己也在变成坏人。”李恩宽这样的“积极分子”正是土改工作队用以打开乡村保守局面、推进斗争进程的人,虽然李恩宽们会假土改以谋私利报私仇,但是作为支持穷人闹革命的土改工作队,一般会对他们采取宽容态度。从这个角度来看,易远方对李恩宽的批评显得不合时宜,并不符合土改组织与发动的工作需要,而李恩宽的问题起码要等到土改复查的时候才可能被提及、处理。

冯亦代在《靖西乡土改杂忆》一文中谈到自己在土改过程中的复杂情感,“凭良心讲,这种仇视是暂时的,每逢斗地主看到他们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的心便软下来了。我讨厌自己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的人性论在作祟。可我无法左右自己的这种情绪”。杨沫在土改日记中也记载了她对被斗争地主的同情心理,“平时,我也恨陈家,但是当看到他们忽然没有家了,那么破落了,我竞有点不忍心似的不安起来。我经常提到,这是我阶级立场不够坚定,无原则的怜悯心太强,对阶级敌人不够狠之故。我不知为什么总是这么心软……一看吊打地主更加不敢看。这是一种怎样软弱的思想感情啊!”按照阶级斗争理论,对地主决不能有半点同情,这也是知识分子改造的指向,即站稳阶级立场,然而知识分子身上的人道主义观念,使他们对地主的遭遇必然产生深刻的同情。由此来说,易远方这个知识分子形象是真实可信的。易远方也以个人化的思考来追问土改运动的合理性问题。贫农主席申富贵原本富有,按照阶级划分的标准可以定为富农,但他在土改之前却破产了,这使他由富转贫,本应是阶级敌人却成为贫农主席。易远方对申富贵的财富与身份前后的变化很迷惘:“该如何看待申富贵几乎是一夜之间的兴衰与阶级更迁?财产与人的本性究竟是怎样的关系?”这样的思考与疑惑,本身就是知识分子未曾被改造的明证。

在易远方这样的人身上,知识分子身份与土改工作队长身份一直冲突着。在个人言行与集体话语之间以及人道主义与残酷斗争之间,易远方更多地偏向前者,对于工作队长这个身份,他一直是游离的。我们要看到,易远方对于土改工作队长身份的选择是被迫的,他更愿意按照知识分子的价值理念来处理问题,但显然这并不被允许。虽然他同情李朵,并且想履行承诺,但土改工作队长身份却并不允许他这么做,最终他还是带领人消灭了还乡团。参加土改的知识分子,要经历自身价值观与现实之间的冲突,“知识分子在奔赴革命时,一方面是真诚急切地希望为人民为国家寻求出路,怀着火一般炽热的情感与信念,另一方面则必须放弃文化教养培育起来的敏感个性与各种价值标准。在两者的冲突中,自然引起深深痛苦的灵魂激荡”。成千上万篇认同土改的表态文章背后,隐藏着无法被压抑的独立判断和理性思考。相对于20世纪四五十年代作家放弃自己思考绝对服从并按主流要求建构土改来说,新时期作家则在表达着对土改的反思与质疑。易远方有悖政治功用的言行与个性化思考,典型地体现了新时期文学对既往土改文学叙事的解构、颠覆与追问。

[责任编辑 吴井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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