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佳宝
摘要:凯特·肖班的《觉醒》作为饱受争议的女性主义经典之作,具有多种视角解读的丰富性和深刻性。从弗洛伊德的本我、超我的精神分析法出发,结合小说的时代背景,解读艾德娜觉醒失败的根源,认为艾德娜的悲剧源于她内心的矛盾挣扎,自我无法调节其与本我、超我之间的矛盾冲突,而这种矛盾则来自于她对自我追寻、对女性主义认识的不彻底性,对独立和自由的误解;从另一方面反映了作者在女性主义觉醒初期对女性主义潮流的探索。
关鍵词:自我追寻;本我;超我;矛盾;根源
一、简介
《觉醒》是美国著名女性作家凯特·肖班的代表作,出版于十九世纪末期,美国女性主义萌芽时期,是一部饱受争议的女性主义经典之作,塑造了一位与传统女性截然相反的女性艾德娜的失败的觉醒之路。《觉醒》内涵丰富,可从多种视角解读,学界对《觉醒》的研究大多以女性主义视角为中心,探讨艾德娜的觉醒之路、意象、作者的矛盾心理等,极少从心理学角度解读艾德娜的觉醒失败根源,例如,邓治、彭凌的《艾德娜自性历程的心理原型分析——重读凯特,肖班的<觉醒>》,利用荣格的心理原型批评理论分析艾德娜失败的自性历程,十分新颖,具有启发意义。少数作品提及艾德娜的心理意识,但并未系统研究阐述艾德娜的心理跟其悲剧之间的深层次原因。利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中的“人格的三重结构”分析艾德娜的矛盾内心,解读其悲剧具有切实的理论基础和广泛的分析维度。
1923年,弗洛伊德提出了“人格的三重结构”说,认为人的心理过程实际上是三种力量冲突的结果,即本我、自我、超我。本我受本能的驱使,遵循“享乐原则”,尽最大努力使原始欲望和冲动获得满足,长期积淀在自我之中。超我是外部世界在人内心的反映,表现为人人都必须遵循社会道德准则这样一种意识,即良心。这三重人格相互渗透、相互制约。超我是本我的压制者。本我的意识被唤醒后,会受到社会道德规范的约束,如果获得解脱的本我如果再次被超我强行压制,便会产生精神困顿。为了保持人格的健康发展,个人必须全面地了解自己,包括自己的缺点和优点,竭力调节本我、自我、超我三者之间的关系Ⅲ。这种精神分析理论鼓励个人全面认识自己,适当释放本我,追求自我的健康协调发展,具有现实的积极意义。《觉醒》的女主人公没能彻底认清自己和社会现状,她在自我追求与其人格中的本我、超我问的矛盾冲突中痛苦挣扎,最终走向毁灭。
二、自我追求VS本我
在格兰德岛,艾德娜的女性自我意识开始觉醒,随之而觉醒的还有其尘封已久的本我,内在的情欲。她开始了自我塑造之路,追求精神和经济独立、平等的爱情和自由,但是她内在的欲望,她对男性精神上和肉体上渴求和依赖,极大地阻碍了她的自由独立之路。一方面,她追求不切实际的爱情,依赖男性:另一方面,追求女性的自由和独立,自我塑造和本我之间产生了巨大的矛盾冲突,艾德娜对自我的和现实的认识没有深刻到调节这个矛盾冲突,只能陷入困境,最终在罗伯特的拒绝下走向毁灭。
在无数的本能中,弗洛伊德认为有两个最基本的本能,而“爱”即是其中之一,而与爱息息相关的即为“性欲”,人性的本能。艾德娜一直有一个虚幻的梦一对虚幻爱情的追求,这个梦一直萦绕在她的心中。小说中描写了她婚前的三次单恋,虽然着墨不多,但是足以表现她的性格本质。从小到大她都有种暗恋异性,追求浪漫爱情的“情结”,为这个潜伏的本我提供心理内驱力的即是情欲,也就是本能。她曾迷上一位“目光威严而忧郁的骑士军官”,但军官在她的生活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她又迷上了一位已经订婚的绅士,但绅士也在她的痛苦中如梦般地消失了:当她成为妙龄女郎的时候,她迷恋上了一位悲剧演员,将他的照片放在桌上,于无人时疯狂地热吻。她对性爱的追求和欲望被深深地掩藏在她内心深处。在三次失败的单恋之后,她嫁给了跟她没有爱情基础的蓬特利尔先生,过上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丈夫对她是崇拜的,她以高雅的姿态接受了她在现实世界中的位置,关闭了通向浪漫和幻想的大门。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一方面也暴露了她对男性的依赖,物质和心理上的依赖,内在的欲望也被关在了内心深处。直到她28岁那年的夏天,在格兰岛度假,艾德娜“慢慢松开了紧紧包裹在她身上的那层保守的大衣”,“弃绝那显现在世人面前的如同外衣般的虚伪自我”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恢复自己的本性,开始追求自我,这是她觉醒的开始。她学会了游泳,在大海的低语轻抚中慢慢感受自我,内心情欲的火花也在慢慢绽放。她意识到了她的婚姻不是她想要的,没有爱情,她拒绝丈夫同房的要求,甚至踩踏结婚戒指,企图摆脱世俗婚姻的桎梏。她中断每周二的为丈夫维系生意圈的活动,抛开家务,远离孩子,直到最后“离家出走”,搬进自己的房子,利用画画和母亲的遗产养活自己,不再依靠丈夫。她追求独立自由的路似乎很平坦,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她似乎也取得了暂时的自由和独立。
随着自我意识觉醒的还有她隐藏在意识深处的本我,爱和性。她深陷在爱情和肉欲中,无法自拔。她内心对虚幻浪漫爱情的追求被罗伯特唤醒了,她对丈夫是没有任何激情的,但是她的全部激情被罗伯特激发出来,罗伯特就是她心目中理想伴侣的投射。在罗伯特离开去墨西哥后,她才发现自己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她心神不定,失魂落魄,疯狂地想念他,寻找一切跟他相关话题、人或是物,急切地期盼他的来信。在极度的空虚无聊中开始拾起绘画,拜访旧友芮芝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在芮芝那里她读到了罗伯特写给芮芝的信,这对她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她日夜期盼的信并不是写给她的。此后的日子里她便经常来拜访芮芝,除了听她的音乐,更多的是了解罗伯特的消息,排遣对他的思念,芮芝成为了他们之间的唯一的纽带。她最后决定搬进自己的小“鸽笼”,在最后奢华的宴席上,一首歌“如果你知道”勾起了她对罗伯特的回忆,她反应十分激烈,情绪几乎失控,让来宾大吃一惊,罗伯特是她内心最隐秘的爱和伤痛,随时都可能爆发。罗伯特归来后,一直躲避她,她的内心是极度痛苦的,她日思夜想着再次见到罗伯特,面对罗伯特的躲避,她痛苦发疯而无能为力,偶遇后她装作一副冷漠的样子,其实内心是激动不已的,“可是,当她一看见他,就在这个小花园里坐在她的身边,好像上帝把他引导到她的人生驿站中一样,她的决心也就烟消云散了。”回到“鸽笼”后,她禁不住狂热地亲吻这个让她魂牵梦绕的男人,决心为他不顾一切,“让我们爱到天荒地老,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在乎”,甚至是连自我的追求都不用在乎,她的这种追求爱的本我已然严重影响了她的自我追求独立自由之路,她的情绪为罗伯特所左右,沉迷于旧情,心神不定,无法潜心作画,将罗伯特当作了精神寄托,似乎是在为他而活着,为他喜为他悲,而不是自我。罗伯特不在,她将觉醒后的性欲转嫁到了花花公子阿洛宾身上,在他的诱惑下,她像一只“皮毛光滑而漂亮的雌兽在阳光下苏醒”㈣,体内散发出动物的原始欲望和气息,其性欲像一朵热情而敏感的花朵绽放。她说过她不喜欢阿洛宾,但是欲望和内心的空虚让她无法离开这个让她堕落沦陷的男人。最后,艾德娜归来发现已经离去的罗伯特留下的纸条“我爱你。再见一因为我爱你”,在痛苦的打击下,艾德娜选择回归到唤醒她的大海中,永远沉睡。纵观艾德娜从本我的觉醒到本我与自我追求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她的欲望本能与她的自我之间产生巨大的冲突,她追求独立自由,却又无法摆脱对男性在精神上和肉体上的依赖,她为摆脱婚姻、丈夫、家庭迈出了巨大的一步,她也基本上实现了经济独立,享有自己的自由,但是就像她搬出豪宅住进自己的小房子一样,她只是从对一个事物的依附转变到了对另一个事物的依赖,从对丈夫家庭的依赖到对情人罗伯特的依赖。这里小房子是个很重要的意象,艾德娜的女仆管它叫“鸽楼”,艾德娜也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鸽楼”如同扩大的鸟笼,其本质仍是禁锢自由的,这与女性主义的先驱伍尔夫所说的女性要实现自我必须“要有自己的房子”中的“房子”的内涵并不一样,作者选取“鸽楼”这个词有很深的用意,表明艾德娜仍旧把自己局限在一定范围内,无法突破,无法真的独立。艾德娜并没有全面清醒地认识自己,没有意识到她对男性的依赖,因而没能协调好自我实现跟本我之间的矛盾。一方面追求虚幻爱情和肉欲,依赖男性而无法独立,一方面又追求女性自我的独立,两者的矛盾冲突无法调和,最终导致了悲剧。
三、自我追求VS超我
随着艾德娜的内在的本能和追求独立自由的自我开始觉醒,她慢慢走上了社会传统道德相悖的道路。不仅仅是她内在欲望驱使下的婚外恋和婚外性行为违背了道德观念,她的理性的追逐女性主义潮流的自我,在一定层面上也是有违世俗伦理的。超我是作为社会成员的每一个人都应遵循的社会行为准则,在小说中则表现为艾德娜自身对社会道德的认知,以及其生活的克里奥尔人社区,克里奥尔人作为一个群体,实际上也是社会传统道德的卫道士,克里奥尔人虽然直率坦诚热情,对男女之间的交往也比较宽容,但事实上他们也相当保守,因为克里奥尔人的道德标准是决不允许人们对她们的贞洁有丝毫的疑问,她们对丈夫、孩子是全心全意。忠贞不二的。作为这个群体的成员,无论是她的丈夫、母亲的典范阿黛尔,还是她深爱的罗伯特,都在自觉遵守他们的传统,实际上他们都是世俗传统的维护者,是压制她的本我和自我的超我。“长着天使羽翼”的阿黛尔是贤妻良母的典型,她是超我中最具代表的一个人物,最虔诚的卫道士。她劝罗伯特远离艾德娜,时刻告诫艾德娜要以家庭为中心,善待丈夫,甚至在临产的痛苦时刻也不忘告诫艾德娜“想着孩子们”,她就像一个无形的手在时刻将艾德娜往道德的边线上拉,警醒她不要越界。芮芝小姐独立自由、孤傲有思想,执着地追求自己的事业,是艾德娜想要追随又犹疑不定的新女性形象。艾德娜徘徊在阿黛尔和芮芝之间,痛苦挣扎。在看望阿黛尔回来准备继续和罗伯特幽会时,她脑海里仍回响着阿黛尔的话“想想孩子们,想想他们”。他们所代表的超我与艾德娜的自我追求格格不入,产生巨大的矛盾冲突,直到文本最后,艾德娜“内外交困”,将罗伯特当作最后的寄托,但世俗传统道德最终战胜了激情欲望,罗伯特选择了遵从道德,导致艾德娜绝望后自杀。
艾德娜嫁给蓬特利尔先生后,跻身上流社会,每周二穿上礼服迎接丈夫生意上的朋友,帮她拓展事业:她对丈夫是顺从的,扮演着相夫教子的社会性角色,“她习惯性地顺从丈夫的欲望,丝毫不觉得受制于他,而是不假思索地接受他的安排,就像每天的坐、站、行走一样平常”㈣当丈夫理直气壮地责备她没有照顾好孩子,她默默流着泪,“这样的经历在他婚后的生活中已经出现了多次”,但是她又觉得这同丈夫对她的一往情深和忠诚相比,算不了什么,她不责备丈夫,也不感叹命运,她已然被动地顺从了丈夫,接受了这个不“真实”的我。但是她感到有种无法言明的压抑感,一种焦虑感,此时的艾德娜完全是在超我的压制下继续婚姻生活。她的“真实”自我被掩盖,本我也被她的社会性角色、社会伦理道德规范所约束,被压制在意识深处。此时地艾德娜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生活,习惯了去遵循一切社会准则。觉醒后的艾德娜迎合女性解放潮流,追求自我的自由,慢慢将家庭的责任、母亲的义务抛诸脑后,甚至不惜与家庭决裂。她的这种追求中充满了自我与超我激烈的挣扎。她认为是家庭,是丈夫和孩子使她失去了自由,所以她竭力擺脱家庭责任的束缚。她沉迷画画,全然不顾一个女主人应尽的职责,蓬特利尔先生对她一直很宽容,却还是忍不住恼怒,“我以为,作为一个女主人,作为孩子的母亲,整天泡在画室里,这太有失体统了”,他不反对艾德娜画画,但是却对她只顾画画不顾家表示不满。这里蓬特利尔先生给予了艾德娜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的自由,而艾德娜却不满足,错误地以为要自由就必须完全抛下责任义务,反驳时,她的态度强硬,似乎决计不再做一个温顺的妻子。当丈夫问她为什么不顾家时,她表示不清楚,也许她的内心也在纠结挣扎:我不应该为了自我自由独立放弃一切么?她想要摆脱丈夫,追求自我自由,在焦躁中她将结婚戒指扔在地上踩踏,表示不满,可是事后她很快就意识到她实在不该用脚蹂踩结婚戒指和往壁炉上摔花瓶,这样的举动真是太愚蠢,太孩子气了,这表现了她内心的思想挣扎,既想突破束缚,又为其所困。她对丈夫忽冷忽热,丈夫要去纽约,她可以一个人呆着,她兴奋不已,却又在丈夫临行前有点恋恋不舍,心疼起他来;同样,对于孩子,她的喜爱也不稳定,爱的时候拥他们在怀,不爱的时候全然忘记,孩子被奶奶接走后还有种如释负重的感觉,这与母性相悖,也表现了她内心的矛盾,想尽一个母亲的责任,又想要自由的矛盾。直到最后,她仍旧觉得孩子是征服自己的敌人,压倒了自己,想把自己的灵魂拉回到被奴役的状态,成为自己实现自由无法逾越的障碍,她无法逃避这种责任,“她发现了躲避这种被奴役状态的方法”锄L死亡,艾德娜认为只有死亡才能让她摆脱世俗的责任义务,成全自我,这是愚蠢而可笑的,没有绝对的自由,作为社会、家庭的一员,每个人都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履行相应的义务,遵守相关的法律,维护社会道德价值观,这是亘古不变的作为一个社会人的属性。已为人母为人妻的艾德娜不可能抛开母亲妻子的责任义务,艾德娜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追求绝对自由的自我跟她的社会身份,道德观念问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在这种痛苦挣扎中,她才选择了永远沉睡。
四、结论
艾德娜对自己、对女性主义认识的不彻底性,导致她无法调和自我追求的独立和自由与本我、超我之间巨大的矛盾冲突。一方面她追求本能的虚幻爱情和肉欲,因而依赖男性,将罗伯特当作精神依赖,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男性身上,但是另一方面追求女性自我的独立,她没有意识到自我实现并不存在于自身之外(罗伯特),因而她是无法真正独立的,,这两者之间必然产生无法调和的矛盾,最终导致了悲剧。作为社会、家庭的一员,每个人都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履行相应的义务,艾德娜作为人妻人母必然要履行妻子母亲的责任义务,这是外在的社会道德的要求,但是艾德娜却盲目追求完全的自由、无拘无束,面对这种矛盾冲突,她选择了抛弃了自己的责任义务,为避免被孩子家庭“奴役”,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她的悲剧不在于社会,不在于男性的压迫,而在于她自身,在于她内在的矛盾。作者凯特·肖班对这一点的认识是极其深刻理性的,她从艾德娜这位看似觉醒了的悲剧性女性身上探究了萌芽的女性主义。
凯特·肖班本身就是有点传统但又独立自主的女性,她生活在笃信天主教的环境里,她的社交圈和四时同堂的女性家庭也都理所当然的认为她会成为贤妻良母[李红燕],她很爱自己的丈夫,也很疼爱自己的子女,不会因为专心写作而忽略他们。他也有想独处的时候,想忘记身边的一切琐事,忘记作为母亲的责任和义务,但总能很快恢复平常的自我,一丝不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同时她又是一个独立自由的女性,一个人独自抚养六个孩子,进入男性领域,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她的这种观念和人生经历隐现在她的作品中。在《觉醒》的创作中,作者几乎没有表露自己对艾德娜叛逆行为的态度,但从小说的悲剧结尾和作者本人的经历来看,作者是赞赏艾德娜的勇气的,但是对于她无法真正摆脱对男性的依赖,真正选择自己需要的:对于她把家庭的责任义务当作阻碍自由的绊脚石是持批判态度的,表明了作者对女性主义萌芽初期女性盲目追随女性解放潮流而没有深刻认识其内涵,并全然抛弃传统的行为的一种探究,表明她对女性处境的关心和理性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