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天玮
一个熟悉有陌生的号码打来,看一看,怔然盯了半天,才明白是从来不给我打电话的父亲来电。
“喂,过节回不回家?”
“不回。”
“哦,昂。”
声音随即掐断。
永远是这样波澜不惊的语气,永远不会超过三句话的对话。
刚步入大学,一心为了改善与父亲的关系,硬着头皮向父亲汇报了一次平日的生活。可一句话后的沉默,像被人只手拽到半空,不知道下一秒会被扔到哪里。这样无话的尴尬,使我放弃了与父亲电联的想法。从此,再没想起那个尘封在心底的号码。
直到现在,已经大三了,已经二十了,我所知道关于父亲的点点滴滴,都是通过母亲口中,父亲为我做的一切,也是母亲从中协调。有时我在想,如果没有母亲,可能我和父亲,就不会有关联了吧。
就不会有关联,听起来,多么残酷。
从幼儿园到小学,对父亲的记忆几乎为零。幼时喜欢拼接积木,一旦搭成作品,殷殷企盼父亲归来,哪怕父亲只看一眼。待父亲工作离家,拆了重新拼搭。这样温暖的零零散散,随着时光的剥蚀,渐渐消逝干净。
每每放假,都急切的像期盼甘霖的小枯苗,可一到家里,气氛就像被撕开一个口的温室,总有一个地方,不断透着寒气。倘若父亲不在,此刻的家,就变成了孩童的乐园,有数不尽的欢声笑语。
实在难以忍受了,就偷偷跑去向母亲嘀咕,“你看我爸,从不和我说话,我走半年也不给个电话,那我也不和他说,我们俩个,就当都不认识吧。”这时的母亲,一反平日的温柔与疼惜,目光锐利的射向我,“你爸再不会说话,嘴再笨,那也是你爸,为了你怎样了一回,你最清楚吧?”
怎样了一回?怎样为我付出了一回?怎样的一直为我付出?
细细想来,曾经的我,有过对父亲的崇拜。那会的我,读了几本史书,一时间的胸中点墨,就想四处喷洒。就去向爷爷喋喋不休。此刻的父亲,眉飞色舞的讲起了他的见解。这是我第一次见父亲对我这样洒脱。我们俩,像许久未见的挚友一样,相互倾倒着数不完的话题。
这一年,是我和父亲,最像父女的一年。我们从别人的千姿百态中,找到了看世界的共同点,找到了我们感情的支撑点。
随着我涉猎的广泛与思维的深入,我不知怎么形成了一套稀奇古怪的理论。其实这套理论,就是反驳父亲所有的观点。每每父亲来了兴致,开始高谈阔论,我莫名的厌恶与反感,鄙弃的来一句,“你知道什么呀。”此刻的父亲,就像犯错的小孩,局促地快步离开,点一根烟,悻悻地在门口踱步。我却得意的像个战胜的将军一样,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有时看不下去,爷爷或妈妈,会指责我一句。我一肚子怨气,全都记在父亲身上。这样一来,越发不觉得父亲有任何可取之处了。
直到我上初三。越是淳朴的地方,对知识越是向往。因为读书是唯一改变生活的途径。父亲对我的初三日程,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关心。学校在市里,家里在縣城。为了让我心无旁骛的学习,父亲担起了照顾我衣食起居的重担。
对我来说,意味着要朝朝暮暮面对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彼此别扭的嘘寒问暖。
父亲迅速的处理好租房,家具等一切琐事,随即就等我开学。父亲的工作地点与我的学习有俩小时车程之远。这样,父亲必须日日奔波于俩地。每日,父亲五点钟起床,早餐,午餐,一起做好,才叫我起床。待我睡眼朦胧洗漱时,父亲匆匆披上外衣,低沉的一句“我先走了昂”飘来,人已跨出门外。中午回去,我自己在微波炉中加热午饭。晚饭父亲时常赶不回来,我自己去饭店。晚自习之后,父亲会给我加点汤食。随后我回屋看书或直接休息,父亲就开始洗完,择菜,为第二天早上准备。夏天还好,来往的路上天已泛光。冬天就不好了,看父亲总是蒙着一层黑暗。夜的沉寂笼罩在父亲身上,徒增几许厚重。这个为子女任劳任怨的汉子,就这样,陪我读书,陪了四年。
高中的住房条件十分简陋。薄薄的墙壁与零星的暖气抵挡不了百年难遇的寒流。一大一小俩间房子,大的向阳,小的背阴,毫无疑问大的归我。而那间四平米左右的房子,成了父亲的卧室,家里的厨房,我们的餐厅。每次做饭,油烟像爆发的洪水一样,冲蚀每一个角落。父亲做好饭,打开房门,打开抽风扇,待房间油烟淡去,才叫我过去吃饭。每次看到父亲的床,都感觉是被油浸过的,腻死了。
最苦的是晚上,我的房间,能沐浴到阳光,可到了晚上,依然像个冷库。每晚合眼,盖俩床棉被,也是哆哆嗦嗦,脚底发麻发痒,良久,才能睡着。父亲的房间就不一样了,一天到晚没有太阳。偶然一次望向窗户,看窗户的冰已经有三寸厚了。想想我赌气房间太冷,没地可待,父亲便将电暖气搬到了我这里。可父亲晚上怎么过的,我真不知道。
后来母亲说,高二那年,因为房间太冷,每天俩地奔波,父亲的脚,皲裂的一道道血口,有时袜子黏在伤口,只好用力扯,又是一道血口,直到来年春天才好。父亲在我面前,只字未提这件事。我仿佛看到血肉模糊的伤口,血流不止,淹没我的愚昧,冷漠。
父亲陪读四年,这期间,除了每日必须的几句嘱咐外,我们基本没有其他的交流。父亲身上,有着陕北汉子独有的刚直与憨厚。一直不善言辞的他,对于主动找别人搭话,有着本能的抗拒,宁可摆出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而一旦与别人聊天,不懂任何沟通技巧的父亲,不经意就会给别人心里插一把无影的刀,只是自己丝毫不知情。甚至让别人对他由感激转为愤恨。他的言语让全家都颇有微词,而他只会年复一年的付出,留下他寂寞高傲的背影。
想来父亲心中也苦不堪言吧,不被自己爱的家人完全包容。而父亲对我为数不多的几个电话,想必也经历了一番挣扎于突破。就像我与父亲找话题时的五味杂陈,内心像没有头绪的蜘蛛,编织不可能编成的梦网。
这一个电话,可能是父亲没有染色的头发,在期期艾艾岁月的风尘与半生的牵挂。
这些年,我一直在索取。
这些年,父亲一直在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