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文本拓向名著的三条途径

杨大忠

语文教师的课堂教授内容，不应当仅仅局限于文本与教参。就课堂深度而言，对文本内容的开掘、拓展乃至深化的程度无疑是重要的评判标准。成功的语文课堂，绝不能仅仅围绕文本兜圈子自圆其说，适当将文本内容向外延伸，拓向古今名著，建立起文本与名著之间的有机联系，既增加了课堂的深度，开拓了学生的学术视野，培养起学生对名著的阅读兴趣，还可以据此见微知著，了解名著深刻的思想与精妙的艺术特色，甚至可以使学生从小的层面抽丝剥茧地向名著的深处漫溯，最终建构起宏观层面的名著解读。鉴于此，由文本拓向名著的确有着重要价值。但如何在教学过程中将文本适时适当地拓向原著，与原著自然衔接，而不是生拉硬拽地为文本与原著牵线搭桥，也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本文主要提供三条由文本拓向原著的途径供语文同人参考。

一、直接比对：对照文本与名著中的相同内容，得出名著的重要特征

中学文本出现于名著，往往有两种情况：一是入选课文的文学作品在古典名著中也出现过，但有着一定的差异。如初中《语文》第四册第五单元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就出现于《水浒传》第三十回玉兰姑娘之口，同一首词内容竟然不完全相同；二是文本直接选自名著，如《林黛玉进贾府》选自《红楼梦》第三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选自《水浒传》第十回。针对第一种情况，教师如果引导学生将两者的差异进行比较，往往可以由此得出名著的一些内在特征。

苏教版高中《语文》必修二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出现于《水浒传》第四十一回的入回词中，小说中的《赤壁怀古》是这样的：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瑜赤壁。乱石巉崖，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昔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后，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与中学文本相比，《水浒传》中“人道是三国周瑜赤壁，”“周瑜”应为“周郎；”“乱石巉崖，”“巉崖”应为“穿空”或“崩云；”“昔时多少豪杰，”“昔时”当为“一时；”“小乔初嫁后，”“后”当为“了；”“人生如梦”当为“人间如梦；”“一樽”当为“一尊”。苏轼《念奴娇》乃传颂千古的名篇，《水浒传》引用时竟然出现了六处明显的问题。

上完苏轼的《念奴娇》并指出《水浒传》和课文的区别后，我给学生布置了一个任务：课后将《水浒传》中有明确词牌名的词统计出来，看看这些词在格式上有什么特点。

做这种统计，首先就要明晓词的格律形式。鉴于学生还不具备这种知识，我就把手中龙榆生先生的《唐宋诗格律》借给了他们，让他们按照词的具体格式来作比对。

结果很快出来了，实在令人意想不到，《水浒传》中词的格式错误可谓触目惊心。兹举三例进行说明：

1.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每个学生都耳熟能详，该词也出现于《水浒传》第三十回玉兰姑娘之口。在《水浒》中，“水调歌头”的词牌名竟然误为“水调歌”，少了个“头”字；小说中的原词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高卷珠帘，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万里共婵娟。

除了词牌名有误，《水浒传》中还存在多处错误：“只恐琼楼玉宇”，误“又”为“只；”“高卷珠帘”当为“转朱阁”，竟然误三字为四字；“万里共婵娟”，误“千里”为“万里”。

2.《水浒》第八十一回燕青见徽宗，小说明确指出燕青唱得是《渔家傲》：

一别家山音信杳，百种相思，肠断何时了！燕子不来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儿小。薄幸郎君何日到？想是当初，莫要相逢好！着我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声晓。

燕青所唱之词，从词牌上看，根本不是《渔家傲》，而是《蝶恋花》。施耐庵竟然在这里张冠李戴了。

3.《水浒传》中明确以《沁园春》词牌出现的词，仅有1首，为第六十一回燕青初次出场时对燕青的刻画：

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气，资禀聪明。仪表天然磊落，梁山上端的驰名。伊州古调，唱出绕梁声。果然是艺苑专精，风月丛中第一名。听鼓板喧云，笙声嘹亮，畅述幽情。棍棒参差，揎拳飞脚，四百军州到处惊。人都羡英雄领袖，浪子燕青。

词牌“沁园春”，又名“寿星明”，全词114字；而本词却整整100字，与“沁园春”固有格式大不相类。

……

就《水浒传》全书而言，经过统计，学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水浒传》中有明确可查的词牌达12种之多，共计51首，其中在格式上或多或少存在错误的达到23首，占了总数的45%，将近一半之巨。12个词牌中格式全部正确的仅有《鹧鸪天》与《浣溪沙》，其他10种词牌的各类词都存在不同程度的错误。更为严重的是，像《减字木兰花》《水调歌头》《沁园春》《满江红》《绛都春》与《漁家傲》6个词牌，格式上的错误竟然达到惊人的100%，没有1首完全符合格式。这实在大大出乎笔者与学生的意料。

以上所举之例以及结论，足可以看出施耐庵对词的格式相当模糊。这是笔者让学生自己动手查阅、比对、总结，最后得出的结论。这种从内证入手来证明原著内在特征的方法是最令人信服的，进而也能让学生明白以下问题：《水浒传》绝不像有些人吹捧的那样细节严密而完美；施耐庵也绝不可能像传说中所说的那样是个精通诗词歌赋的大才子；作为中国第一部长篇白话小说，《水浒传》在情节的组织上还不够严密而略显粗糙……

针对文本出自原著的情况，如果细心对照文本与原著，常常有意想不到的发现。依旧以中学的《水浒传》篇目为例，人教版初中语文第九册中的《智取生辰纲》选自《水浒传》第十六回，高中语文课本中保留的经典篇目《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选自《水浒传》第十回，只要把这两篇课文与一百回本的《水浒传》原著相对照，就会发现《智取生辰纲》在原著中本有七首诗词，选入中学课本后，教材编者删除了其中的六篇，仅仅保留了白胜唱的山歌；《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在原著中本有四首诗词，但在中学文本中也荡然无存。如此对照，不仅使学生见识到《水浒传》的完整文本，而且分析这些诗词，还可以使学生更直观地看出《水浒传》原著深刻的思想性与精妙的艺术特征。

引导学生将文本和名著进行对照，使学生带着浓厚的兴趣拓向名著、阅读名著并挖掘名著，发现名著的某种特征，这是典型的带着问题探究名著，可以培养学生初步的学术研究能力；同时，这种比较对照并深层拓展的方式可以培养学生对学术研究的耐心与持久力，这是他们将来走向学术之路必须具备的素养；另外，就连接方式来看，由于从文本拓向名著非常自然，课内与课外有机衔接，没有任何刻意为之的生硬痕迹。这样的方式，也很能得到学生的认可，充分显现出教师引导方式的巧妙与成功。

二、反向导入：根据文本的情节、思想、情感导入名著中与之截然相反的相关章节，并加以解析

无论古今名著还是中外名著，情节故事自然各不相同，这也成就了文学宝库的精彩纷呈；但就思想与情感而言，则要么基本相近，要么截然相悖。在解析中学文本的思想与情感时，我们往往可以将文本引向名著中与之截然相反的内容，比较两者的差异，归纳两者的共通之处，从而深化学生的思考辨析能力。

苏教版高中《语文》必修五“此情可待成追忆”板块收录了莎士比亚的《罗密欧和朱丽叶》，本文的对白与独白如同精美绝伦的抒情诗，情感的抒发大胆、纯真、热烈、火辣，将爱情的高贵与美好渲染得淋漓尽致。这是一种典型的西方式的贵族爱情。上完这篇课文后，我给学生布置了一个作业：从《平凡的世界》中挑选出一种与罗密欧和朱丽叶式的爱情差异最大的爱情模式，将两者进行对照，并且总结一下两者的共性。

这种引导方式在文本与名著之间架构起了天然联系的桥梁，毫无强行挂钩的嫌疑，但也给学生出了大难题。笔者所在的桐乡市高级中学是浙江省一级特色示范学校，学生素养普遍较高，虽然绝大多数学生都看过《平凡的世界》，但就小说中的“爱情”模式而言，无论孙少平和田晓霞、吴仲平和孙兰香、顾养民和金秀、田润生和郝红梅、孙少安和秀莲抑或读者可以预料到结局的孙少平和惠英嫂等等，他们的爱情模式都如同小说的书名所示，都是非常“平凡”的，与罗密欧和朱丽叶式的大胆浓烈的贵族爱情显然有着相当的差距。在小说众多的爱情模式中，哪一种才是和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爱情相悖程度最深的呢？

显然，我给学生留下的这个由文本拓向《平凡的世界》的问题，实在有点“不平凡”：先要确定与文本中的爱情模式差异最大的对象，之后才能进行比较总结。之所以说这样的问题“不平凡”，是因为它不仅考察学生在众多材料中精确挑选出最符合要求的材料的能力，而且还要以此为基础进行概括、总结、归纳、演绎。

这样的问题，当然不可能在惜时如金的语文课堂上解决，而只能留给学生课后思索，然后在选修课堂上形成最后的成果。学生的最后结论与我的预设完全相符：孙少安与秀莲的爱情和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爱情在特征与模式上差别最大。这是一种纯粹的中国式的乡村农民爱情，他们奋斗的地域是而且只能是广阔的西北高原，他们的爱情观容不得掺杂任何脱离土地的因素。孙少安与“公家人”田润叶的爱情悲剧以及第一次看到秀莲时的倾心，秀莲天生喜爱劳作，不爱读书，与“公家人”毫不来电，但对孙少安一见钟情，无不显示出这种农村爱情的简单、质朴、纯粹，但又带有西北高原原生态的粗犷与激情。这种爱情与鲜花、美酒、舞会、巧克力是完全绝缘的，没有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没有缠绵悱恻的热烈情话，有的只是在贫困的境遇中相濡以沫的患难真情。孙少安与秀莲的爱情，与贵族式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迥异霄壤，但是，两者还是有共性的，那就是情感之真、之纯、之热烈，只不过乡村爱情与贵族爱情表达的方式完全不同。

将课内文本中的情节、思想、情感引向名著中与之完全相反的描述，引导学生思考、对比、解析、总结，是由文本拓向名著的另一条很好的路径。这条路径让学生自觉深入名著，在考察学生辨别鉴赏能力的同时，还让学生围绕问题对相关内容进行比照鉴定，得出最精确的结论。显然，这对学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学生不仅要谙熟故事情节，还要带着问题在名著中漫溯洄游，找到恰如其分的答案。这已经涉及到如何对学生进行更深层次的学术研究能力培养的问题，为学生将来走向学术之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三、异曲同工：通过对文本与名著中相似情节的比较，更深入地了解文本的情节内涵，既让名著为文本服务，又对名著有新的认识

人都是有感情的。相似的人生经历决定了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在情感上也必然具有一致性；反之，特定场合体现出的相似情感也决定了人生体验、思想历程以及情感的触动转化必然具有共通性。中学文本中有些人物的思想或情感的转变具有极其明显的突兀性，这种转变因过于突然，教师在向学生解释的时候学生往往不一定信服。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将名著中的相似情节呈现出来并加以解析，则不仅使学生更深刻地意识到文本中情感转化的“突兀性”是自然合理的，而且还能使学生对名著理解得更加透彻。

蘇教版高中《语文》必修四“一滴眼泪中的人性世界”板块收录了雨果《巴黎圣母院》第六卷中的《一滴眼泪换一滴水》，说的是敲钟人伽西莫多因替副主教克洛德绑架吉普赛少女爱斯梅拉达未遂被抓而遭受鞭刑的故事。文章的结尾，吉普赛姑娘不计前嫌给敲钟人喂水的善举感动了之前对敲钟人竭尽诅咒挖苦之能事的巴黎市民，使他们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好极了，好极了！”该如何理解巴黎市民的这一举动？传统的说法是：

在前文中，作者充分表现了“中世纪的人民”的无知愚蠢和缺乏怜悯同情之心，并通过议论表达了自己对他们的不满和讽刺。但这并不能说明这些“中世纪的人民”完全丧失了最基本的人性。爱斯梅拉达的举动，唤醒了他们人性中的良知，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写爱斯梅拉达给仇人喂水，写民众为之欢呼，正是对人性之美的呼唤（见《教参》第34页）。

吉普赛姑娘一次以德报怨的善举，竟然一下子就融化了中世纪民众长期存在的冷酷无情的心灵坚冰。这在现实生活中有多大的可能性？如此突兀的思想转化，有些同学无法接受与认同。那么，该如何让学生由衷地接受雨果的情节安排呢？

由此，笔者想到了《平凡的世界》中罐子村的二流子王满银。于是，我给学生布置了以下作业：

1.熟读《平凡的世界》，简要叙述王满银前半生与后半生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2.是什么偶然事件触动了王满银的人生转变？这种人生转变可信吗？

3.路遥是如何解释王满银这种过于“突兀”的转变的？

4.从王满银的转变原因来看，巴黎民众在吉普赛姑娘善举的感动下发出“好极了”的欢呼是不是合理？

这四个问题，环环相扣，通过文本与名著情节上的相似性，将文本与名著有机衔接起来。熟读过《平凡的世界》的学生对王满银的事迹是比较清楚的：

王满银可谓不折不扣的“逛鬼”，他的前半生，除了过年回家和老婆孩子在一起待一段时间外，其余时间就在各个城市之间做点小生意，过着那种虽说捉襟见肘但也悠闲自得的日子。就在他快四十岁的时候，在上海一家破旧的旅馆里，他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竟然“眼角额头全是皱纹，两鬓角有许多白头发”，他一下子就觉醒过来了，迫不及待地回到了罐子村，和兰花带着孩子踏踏实实地过起了小日子，再也不敢出去逛荡了。前半生在瞎逛，后半生守着老婆孩子，这就是王满银的前后生活。与雨果的处理方式一样，王满银的转变也是过于“突兀”的：旅馆里的一面镜子就让他彻底回心转意。至于王满银的转变原因，路遥是这样解释的：

的确，有时候，往往一个极偶然的因素，就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生活。

王满银得感谢大上海小旅馆里的这面破镜子。它不仅照出了他的嘴脸、他的衰老，而且也照出了他前半生荒唐而愚蠢的生活。这是一面《西游记》里的照妖镜，照出了“妖怪”王满银和人的王满银。

由此及彼，吉普赛姑娘喂水的善举，又何尝不是一面“镜子”。不同的是，旅馆里的镜子照出了王满银的生活由“逛鬼”向正常人的转变，而爱斯梅拉达的善举这面“镜子”照出了人心由冷酷向善良的转变。就像路遥所说，生活中“往往一个极偶然的因素，就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生活”，这不仅是可信的，而且用这句话来解释爱斯梅拉达的善举对民众的感召，具有更加震撼人心的力量：姑娘的善举，感动的何止是“一个人”，而是巴黎民众这个群体；这样一个好姑娘，最后竟然含冤而死，这不正反衬出恶人克洛德的卑鄙无耻吗？

路遥详细叙述了王满银“突兀”转变的经历，从总结人生的角度阐释了这种转变的原因；将这原因拓向《一滴眼泪换一滴水》，又为爱斯梅拉达小小善举感动巴黎民众的转变间接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诠释。这既使学生深刻认识雨果作品思想的深刻性，意识到路遥和雨果这两位伟大作家在思想上的异曲同工，同时又培养了学生的比较阅读能力。

依据文本的具体内容采用适当的引导方式将其与名著有机联系起来，既可以增加语文课堂的教学深度，突破单一解读文本的束缚，使课堂拓向深广的全新世界，又可以使学生在这一过程中从独特的角度更深入地认识名著的某种特征，从而对名著有更加深刻的了解。将文本适时适当地拓向名著而不留下强行挂钩的痕迹，对语文教师的学术研究能力和知识储备有着相当高的要求，教师必须熟悉名著，深读名著，研究名著，才能在文本拓向名著的过程中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当然，由文本拓向名著的途径绝不局限于本文所论述的三条，本文所论只是引玉之磚，希望能由此和语文同人探讨出更多文本和名著有机联系的途径。

[作者通联：浙江桐乡市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