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新中国成立后,许多面容慈祥、精神矍铄的老人,活跃在人民政协、各民主党派的会场上。他们欢聚一堂,畅谈国是。但你可曾知道,他们中许多人当年却是国民党的军、政大员,多数是闻名一时的战争罪犯。从战犯到公民,从民族的罪人到参与国家管理的主人,这是何等惊人的变化!不用说局外人,就连他们自己每当回想起所走过的这一段曲折艰难的历程时,也总会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情不自禁地赞叹中国共产党对战犯的改造政策。
1949年,国民党在大陆上的统治,终于被人民革命的洪流彻底冲垮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战犯,先后落入了人民的法网。在那成千上万的俘虏群中,既有国民党的党政大员,也有国民党军队的中流砥柱、蒋介石的心腹战将。当他们意识到败局已定,将成为共产党的俘虏的时候,多数人竟鬼使神差一般,摇身一变,装扮成普通的士兵,妄想瞒天过海。少数顽固分子则想以“杀身成仁”来保全“气节”、尽忠“党国”。
原国民党川湘鄂边区绥靖公署中将主任宋希濂,率领两个兵团在西南支撑危局。当他被人民解放军赶得走投无路之时,他在一座古庙里向部下公布了他的最后打算。这天早晨,阴雨连绵,宋希濂带着忧郁的心情,对集合在面前的近百名将校级人员讲道:“我们在军事上是彻底打垮了,目前的处境十分危险。但我们不愿作俘虏,因为我们是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是忠党爱国的军人,有一分钟的生命,便应尽一分钟的责任。现在,我们计划翻过大雪山,走到很远的地方找个根据地,等待时机。今后的日子会越过越苦,走的是崎岖难行的小道,吃的可能很粗糙,甚至不够吃。你们自信有勇气、有决心愿意随我一齐去干的,便同生共死,勇往直前,不愿干下去的,我们便就此分手吧……”宋希濂讲得悲凉慷慨,在场的不少人都流下了眼泪。其实,宋希濂此时早已感到心力交瘁,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赶紧逃命,逃得越远越好。至于“建立根据地,等待时机”的话,不过是为了勉励部下,随口说说而已。
当宋希濂率领残部逃至大渡河畔时,忽然河谷中枪声大作,解放军又追上来了。这时,宋希濂的一名警卫忽然喟然叹道:“七十二战,战无不利,忽闻楚歌,一败涂地!”宋希濂听后不由打了个冷战,觉得这是个不祥的预兆。想到楚霸王的乌江自刎,石达开在大渡河畔的结局,他感到已很难摆脱覆灭的命运了。等到宋希濂渡河来到北岸山脚下时,忽然山上弹下如雨,解放军已将他们完全包围了。这时,宋希濂才明白,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当他看到山上的解放军分几路冲下来时,宋希濂想到自己横枪跃马数十年,未曾战死沙场,却要落个当俘虏的可悲境地,霎时感到万念俱灰。他咬了咬牙,决心以死保持军人的尊严,为“党国”盡忠。宋希濂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抽出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当他刚要扣动枪机时,警卫排长袁定侯一把抢过了他的手枪:“将军,您不能啊!”
“这有什么,反正人总是要死的嘛!”宋希濂镇静地说。
是的,死对他们来讲并不可怕,他们所忧虑的是作为一名俘虏,今后将会受到的无穷无尽的折磨。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以往共产党人被国民党俘虏之后,受到的是非人的摧残,谁能说共产党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死罪好受,活罪难熬。一世“英名”,与其活着受到“玷辱”,不如一死还可保全。死,也许是轻松的,是今后免遭苦难的最好解脱。原国民党浙江省中将保安处长王云沛,在被捕时也演出了一幕“悲壮”的喜剧。当他在人民解放军包围下走投无路之时,把枪一丢,翻身跳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没想到杀身未能“成仁”,竟被解放军战士从海里捞了上来。等他面色苍白、浑身湿漉漉地躺在地上,大口吸着清新的空气时,方知死也并不是那么好受。
“你是干什么的?”一个解放军指挥员和蔼地问道。
王云沛因早已换上了士兵的军服,便信口答道:“当兵的。”
“当兵的为什么要跳海?”
还没等王云沛编好搪塞的话,对方已拿出了一张他过去的照片:“你认认看,这是谁?”
王云沛一看,立时沮丧地垂下了头。
有些人因为过去无恶不作,杀人如麻,自忖被俘之后不会得到宽大,遂决心继续与人民为敌。刘秉哲、罗贤达二人,在国民党部队里均为军长,关押期间曾两度越墙逃跑,被抓回后,仍不甘心,暗中鼓动他人抗拒改造。一名叫周元圣的死硬军官,被俘后经常吵架骂人,不仅自己时常寻找着逃跑的时机,还怂恿其他战犯暴动出逃。有一天夜里,他独自跑到院中大喊大叫:“大门打开啦,赶快逃跑呀,大家快冲啊!”他一边喊,一边向警卫冲去。还有一个叫姜湘龄的。为效忠“党国”,拒不服法,动辄叫骂声声。同屋的人责备他几句,他竟心存怨恨,夜持斧头,砍伤两个熟睡者的脑袋,致使一人死亡,一人重伤。当然,这些带着花岗岩脑袋想去朝拜上帝的人,也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即使进了战犯管理所,这些国民党的军政大员。仍有不少人演出了各式各样效忠“党国”的自杀事件:有的人用砖头砸自己的脑袋,有的想用刮胡子的刀片割断喉管,有的吞金,有的喝蓝墨水,有的跳楼,有的跳井……为了防止战犯自杀,管理所想尽了各种办法,甚至还装修了橡皮房间,把想自杀者安置在里面。
战犯管理所当时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些“置生死于度外”的国民党的忠实信徒。
共产党的监狱是什么样子,他们是怎样对待犯人的?这些国民党的军政大员谁也说不清。但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进了监狱,即便不死,也得被扒一层皮。因为,在旧中国、在国民党统治时期,一向如此。
可当他们身临其境,迈进“地狱”之门时,竟对共产党的许多做法感到疑惑起来。原国民党特务机关中统局局本部专员李约勒非常惊讶地说:“按我原先的想法,这里关押着一批如狼似虎的战犯,必然是戒备森严,如临大敌。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这里白天根本没有警戒,只有夜晚才设置岗哨。为这一点,管教干部还特别向大家做了说明:这是由于战犯当中有不少的人怨恨很大,为了防止意外,保证安全,所以在晚上安置了岗哨。
令人惊奇的是,关押战犯的地方不叫监狱,初期称“解放军官训练团”,后改名为“××战犯管理所”,战犯之间彼此以同学相称。因而,不少战犯当时竟天真地以为自己是解放军军官,集中在这里就像当年在国民党的军事学校里受训一样,一俟受训完毕,就会在共产党的部队里混个一官半职。有些人虽把这种想法斥之为异想天开,但他们也解释不清管理所的奇特做法,到底是为了什么。
更叫大家感到诧异的是,在这里不但没有受到一点皮肉之苦,反而得到了很好的待遇。管教人员一个个态度和蔼可亲,十分尊重大家的人格,对每个战犯都是一视同仁,从不辱骂犯人。在起居、饮食生活上,对大家处处体贴入微,根本看不出有杀头的危险。如果共产党真要杀掉这些人,其实只消一人一粒子弹就解决问题了,何必浪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呢?
过去,在国民党内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共产党对俘虏中下级宽大,高级严;军人宽大,党政严;特务和有血债的杀无赦。两军对峙,枪子儿无眼,谁敢说自己没有血债?尽管眼下还看不出有杀头的危险,但难保哪天会被拉出去偿还血债。所以,心怀危在旦夕之感者大有人在。
曾任国民党军统保密局云南站少将站长的沈醉,一直自信必死无疑,他每时每刻考虑的便是如何就死的问题。有一天,管理所为给犯人登记,叫他出去照相。但他误以为照完相,就会被拉出去枪毙,因而情绪失常,整日坐卧不安。在绝望和恐惧的重压下,他在夜深人静时,跪在床上,叩首东南,与家人、老母在心中哭别。天将破晓时,又含泪写下“终宵坐立待更残,今日方知一死难”的绝命诗。但第二天,他并没有被绑赴刑场。对自己的多疑和怕死,他本人也感到十分的好笑。可一想到反正早晚是死,他又难以笑出声来。他觉得死既不可免,便应当保全“气节”,趁还未被处决,活一天应尽可能多做一点对共产党不利的事。于是,沈醉又利用抄写旧诗度日的机会,把心中的不满发泄在笔下,用隐晦的辞句,编成一首又一首的“官词”。例如,当领导人在管理所内讲话时,他便写上:“绛帐新垂列绮罗,满庭桃李尽娇娥,东风枉费吹嘘力,不及前朝雨露多。”在十一国庆节观看演出时写道:“全城锣鼓响喧天,满庭笙歌夹管弦。悄问座旁邻院女,今宵花月为谁妍?”凡是他所不满的事,都变成了一首首的“宫词”,短短几个月中,竟写了百首之多指桑骂槐的“反诗”。
类似沈醉这样在初期不肯认罪的人是很多的。他们认为两党相争,各有主张,成王败寇,无所谓罪。原国民党第十二兵团中将司令官黄维被俘时,杜聿明正被人民解放军包围在陈官庄,尚未就歼。管理十二兵团俘虏的中原野战军联络部长杨松青,动员黄维和他的几名将官给杜聿明、邱清泉、李弥及各军军长写劝降信,其他几位将领起草了一封劝降信,可黄维却拒绝签名。当一名解放军干部找黄维谈话,问他为何拒绝广播和写劝降信,并开导他承认自己的错误及罪行时,黄维竟愤愤地大声说:“我的最大错误就是打了败仗!”
还有的人认为,我们是奉命而战,我们把蒋介石视为“正统皇帝”,为维护正统,为我所尊崇的“主”而战,是天经地义的,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何罪之有?
管理所为了端正战犯的认识,组织大家阅读揭露四大家族罪恶和讲述美帝侵华历史的书籍、文章,以及美蒋历次签订的卖国条约等,并聘请教员剖析讲解这些历史。在讨论中,管教人员还提出了一些具体的问题,让大家发表意见。大家最感兴趣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蒋介石有八百万军队,却不能维护其统治,以致失败呢?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最后问题集中到三大战役,尤其是淮海战役的失败上。对国民党几个精锐兵团在淮海战役被歼这个问题,有的认为,胜败乃兵家常事,国民党今日一败涂地,来日东山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有的认为这是天意使然;有的则认为失败的主要原因是蒋介石用人不当,并说:“一个有关生死存亡的主要战役,摆头猪在那里指挥(指刘峙),如果摆头老虎在那里坐阵(指薛岳),何至会如此一败涂地!”但也有不少人提出反驳意见,说:“即便刘峙是猪,为什么在广东国共合作时,他率领第一军会所向披靡?薛岳是老虎,抗战时为何会一败而再败,以致溃逃?”
经过管教人员的引导,大家最后不得不承认,战争的胜负不是一个指挥官可以决定的,正所謂“得民者昌,失民者亡”。东征北伐是正义的战争,所以能战胜军阀;而这几年的内战,是国民党所发动的违背人心的不义之战,其失败是必然的。
通过学习,不少人开始明白了自己一向奉为“明主”的蒋介石,其实早已背叛了孙中山,背叛了三民主义。而自己的爱国,实际上爱的是四大家族之国,不是人民的中国。许多人开始感到,自己追随蒋介石这么多年,使人民、国家在内战中蒙受了极大的摧残,以至弄得国破民穷,在世界上处处受人歧视,这不能说与自己无关。扪心自问,对国家、对人民确实犯下了许多不可饶恕的罪行。就这样,一场发生在全国各个战犯管理所的交罪、认罪运动开展起来了。
在战犯管理所改造的绝大多数军政人员,都是数十年受法西斯毒化教育的人,要想使他们从根本上转变立场,倒向人民,这确实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在交罪、认罪的过程中,尽管所方一再交待政策,强调交待罪行的目的决不是为了整治惩罚,但不少人仍是顾虑重重,在交罪时避重就轻,只讲鸡毛蒜皮,不讲血案,惟恐交待出大的历史罪行会被判刑惩办。
在国民党第十二军任高参的陈启銮,曾在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二处当过科长,因听说共产党最恨搞情报工作的人,会把这些人一律当作特务对待,而当特务不杀头也要关上一辈子,所以他一直不敢交待这个职务。有一天,他曾三次跑到管理所办公室的门口,虽鼓足了勇气,但几次伸出去敲门的手还是缩了回来。在极度的矛盾中,他整天走路、吃饭、睡觉,都在思索着:“交待不交待?”
但等到大家听说徐远举、周养浩、沈醉三人的情况后,才慢慢地放下心来。
徐远举、周养浩、沈醉三人都是国民党军统局的主要干将,是有名的大特务。他们三人被俘后,曾先后被押往重庆白公馆关押。当时,大家一听他们被押到了重庆,都感到一定要在那里处决了。因为1949年11月底,制造震惊于世的中美合作所大屠杀惨案的主持者正是徐远举、周养浩。当时被囚禁在白公馆和渣滓洞的三百余名共产党政治犯全部被杀,其中有著名的共产党人罗世文、车耀先、许晓轩等;而沈醉在重庆五年多,也做过许多坏事,连他们自己也感到送到白公馆是为了归案,要在那里将他们镇压掉。1952年清明节,重庆有数千人到白公馆烈士墓前扫墓,“坚决要求镇压反革命!”“为死难烈士报仇”的口号声震天动地。当时,他们三人吓得面无人色,蜷缩着身子坐在地上,谁也不敢出一口大气,惟恐被人发现,会冲进来抓他们。但等到他们紧张地凑到窗口悄悄窥探外面的情况时,不由地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从白公馆通往山下的公路上竟站满了解放军战士。为防止愤怒的群众冲进白公馆,政府竟调来了大批的战士保护他们。三人见状,禁不住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大家听说此事后,心里都很不平静。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说明问题呢?像这些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大特务都能得到宽大,我们还怕什么?
于是,许多人开始向政府坦白交待自己的罪行。国民党第二兵团七十军代军长邓军林交待了一桩他人不知的血案。当年,他在沂蒙山区时,曾活埋过一位参加革命的母亲。那一幕惨剧,至今仍时时萦绕在心,使他永远不能忘怀。当刽子手将这位被绑着的年轻母亲推进土坑后,又残忍地将孩子扔了进去。孩子爬到母亲身边,偎倚在母亲身上,还天真地问道:“妈妈,我睡哪头?”
在国民党第十三兵团任副师长的姚延也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当他谈到自己在胶东杀害的共产党员、进步人士、解放军战俘和无辜农民达上千人,而且被杀害的人多数是被捆着活埋的时候,引起了许多战犯的震动和愤怒。国民党第二绥靖区中将司令兼山东省政府主席王耀武、第六十四军一五九师少将副师长姚轻耘,在与人民为敌时,残杀的人也数以千计,但由于他们能够主动坦白,不仅没受到惩罚,反而在会上得到了表扬。这一点深深地触动了大家,每个人都感到,共产党确实是说话算数的,是不计旧恶前嫌的。
但也有人在感动之余,自觉不自觉地又耍起了“小聪明”。这些人过去在国民党部队里养成了弄虚作假的恶习,为升官发财,假造学历、杜撰假履历;为吃空缺及军队补充而假造战报。这种情况,在国民党部队里是上行下效,极为普遍的。如今,有些人看到交待的罪行越多,越是不被人所知的重大罪行,不仅毫发无损,还会受到大会表扬的殊遇,便难免重操故伎,将过去的伎俩在战犯管理所内重演起来。
往日,由于对共产党心存疑惧,多数人在被俘时隐姓埋名,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可现在却完全颠倒过来,以小充大,胡编一些罪行,想以此求得所方的重视和表彰。曾在伪满军警界混过事的黄鹤,谎称是一八一师的参谋长。不料,该师师长米文和也在所内,当所方让两人见面时,当然是互不相识了。由杂牌军被陈诚收编,从团长调充高参的魏季良,为自己“封官晋职”,伪称是国民党某骑兵师的师长,后经所方反复查核,在该师始终未找到有姓魏的师长。还有个叫叶仔的,本来在军统中只是个小特务,但在交待罪行时,却写下了不少有关军统的“重要”事情,还大书特书了不少台湾方面的情况。更有甚者,在大会上曾作典型发言,痛哭流涕地控诉、交待自己的“滔天罪行”,一经核实,却发现多数竟是夸大和假造的。
当管理干部问他们这样干的动机时,不少人说:“国民党的军政大员在这里受优待,我们怕自己的官职小,将来会被分散出去。我们想受到表扬,得到大家的重视,也好多受到一些优待。”
针对这些情况,管理所及时召开大会,对多数人相信党的政策,不怕交待出特大罪行会受到惩罚,勇于交待历史罪恶的作法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同时指明,如果真心悔过,就不该弄虚作假,给政府造成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因为每个人交待的罪行,政府都要派人到当地调查核实,如果是假造的,便会造成许多人力、物力和财力上的巨大浪费。这样做对自己的改造、对国家都是不利的。
经过管理人员的耐心开导和教育,这种情况及时被纠正了。许多战犯惭愧地说:“几十年养成的恶习,真是积重难返。共产党诚心相待,我们也该以诚相报才是。”
话虽这么说,可当管理所的工作人员真提出“交朋友”的问题时,不少人还是有些犹豫。他们认为,过去同共产党刀枪相向,今天却要成为推心置腹的朋友,实在不敢高攀。有个叫王飞的在讨论时说:“共产党讲与我们交朋友是做不到的,我们好比是叫花子,共产党是贵小姐,门户太悬殊,身份不相称。”还有个叫魏皋卿的竟下断语说:“共产党是一把铁钩子,我们是一批琉璃球,铁钩子钩琉璃球,永远也钩不住。”
但随着时光的流逝,管教人员的处处体贴照顾,每个战犯都渐渐有了宾至如归,如同在家生活一样的感觉。许多人的脸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思想上逐漸扭转了对共产党的看法,开始对今后的生活充满了新的憧憬。
全国各地的战犯管理所,大多环境幽雅,远处山峦叠障,流水潺潺;墙外果园、菜园,充满田园野趣;墙内医疗室、休养室、图书馆、俱乐部、澡堂、球场,一年四季苍松翠柏,花落花开不断。多年以来,每个在战管所里生活过的人都念念不忘这段难忘的经历,即使在今天,他们还会充满感情地说:“战管所里的生活,真像世外桃源一般!”
管理所的生活是丰富多采的,一般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无事时可以自由活动,打球、散步、下棋、玩扑克……
宋希濂最爱下象棋,棋艺虽说不上高明,可走棋总是一板一眼的。他的对手是钟彬,二人私交甚笃。宋希濂在接任川湘鄂边区绥靖公署主任时,向蒋介石保荐钟彬接替自己任十四兵团司令官一职。可下起棋来,二人你来我去,宋希濂却一步不肯相让。为此,两人常常为一个棋子发生争吵。国民党四川省主席王陵基最爱看他们俩下棋,常常站在旁边看着两人的那股认真劲儿捧腹大笑,还不时来点“火上浇油”:“老宋,你连兵团司令都肯让给钟彬,怎么下起棋来,连一个子儿、一步棋都不肯让啦?”宋希濂则一本正经地说:“这完全是两回事嘛,你别往一块扯。”
管理所对犯人的管理方法,主要是让大家自己管理自己,挑选一些具有专长的人作为负责人。如原国民党军政部军需署处长潘伦,由于他处事精明,为人随和,本人喜欢唱歌、唱戏、打桥牌,对于组织文娱活动,管理大家生活很有办法,管理所便要他作为负责人之一;原国民党重庆《中央日报》的总编辑王抡楦,思想敏锐,文笔流畅,办事积极,善于发现问题,对出刊墙报、组织学习有一套,所方也让他作了队长。
原国民党第四十九军中将军长郑庭笈办事认真,管理所让他负责澡堂工作。每次洗澡,他都很负责地通知大家,可每次都引起大家一阵又一阵的笑声。原来郑庭笈是广东人,虽说“少小离家”,可仍“乡音未改”。俗话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普通话。郑庭笈“洗”“死”不分,每每喊道:“第一组先死(洗),第一组死了(洗)了第二组死(洗)……”引得大家哄笑着说:“你要死就去死吧,我们不想死。”为此,郑庭笈在背地里为练“洗”字着实费了不少力气,以致有天夜里作梦,还在区分着“洗”“死”二字。第二天一早,同屋的人都绷着脸、憋着笑说:“老郑,你怎么半夜三更做梦都想叫我们去死,太不够朋友啦!”说罢,大家又开心地大笑起来。郑庭笈只好苦笑着摇摇头,表示确已无能为力,并自我解嘲道:“乡音不改,证明是数典未曾忘祖啊!”
黄维在国民党将领中是一个洁身自好、律己从严的军人,平时治军之余,喜欢看书。被俘后,由于他接触了一些数理化和机械类的图书,从此竟萌发了要创造发明一种“永动机”的念头。于是,他一边学习,一边搞起了设计。方案一个又一个,图纸画了一张又一张,整日瞑思苦想,全力以赴地投入了这项史无成功之例的工程之中。管理所的领导认真听取了黄维提出的设想,认为通过搞发明创造可以从中使黄维的思想得到提高,便决定支持他的发明活动。为此,当时还专门成立了一个“设计绘制组”,调了几名学机械的人协助他。“黄维永动机蓝图”很快搞出来了,在各方人力的支持下,机器总装准备工作几个月的工夫便顺利地完成了。试车这一天,管理所内像办喜事一样。黄维更是满面春风,兴奋异常。所内外的一些领导干部也来到现场参观。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试验开始了。黄维在大家的注视下走到“永动机”前,他按动电钮,机器飞快地运转起来。接着,他开始切断电源,让机器自动运转;“永动机”果然仍在工作,可还没转动一会儿,“永动机”竟像断了气似地停止了运动。
霎时,大家都面面相觑,黄维也在失败的沉默中感到极度的懊丧。有人说,能量守恒的定律谁不知道,一种能可以转变为另一种能,没有能量而永远运动的机器,咱没见过,这种设想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幻想。不少人在小声地议论着。在这令人难堪的失败气氛中,管理所的领导同志却站出来鼓励黄维说:“不要灰心嘛,这才是第一次实验,可以研究总结一下再干啊,我们支持你!”
黄维一听,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张着嘴,像有许多话要说,可一时又找不到恰当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在场的每一个人,在这一刻也受到了深深的感动。
事隔不久,黄维在一次全所大会上讲了自己在接受教育改造中经过的思想斗争。他说,虽然机器实验失败了,但党和政府的支持,以及对我教育改造的良苦用心,却使我濒于泯灭的希望又燃烧起来了。回顾以往,我真诚地在这里向政府、向大家表示低头认罪,坚决与旧我决裂,争取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新人。
通过黄维实验“永动机”的事情,管理所的许多人悟出了一个道理,懂得了政府要大家一边学习,一边参加劳动的良苦用心。过去,作为“统治者”,他们多数人高高在上,养尊处优惯了,连基本的生活技能都没有。如国民党上将、四川省政府主席王陵基,往日一向由大小太太和卫兵伺候,无论到哪儿,都是前呼后拥,一呼百应,自己什么也不会。在战犯管理所,连用保险刀刮胡子都成了大问题。如果没有杜聿明、沈醉的代劳,他每次动手,都会把脸刮得处处沁着血珠。像这样,日后如何能够独立生活?由此看来,管理所安排的半天劳动项目,其目的决不是为了惩罚,再说世界上哪有这样的惩罚呢?多数人在劳动中悟出了做人的道理,看到了自新的方向。
自1956年起至1965年止,战犯管理所先后组织战犯们去各地参观,以加速战犯的思想改造。以往,他们只从报纸上知道一些外面发生的巨大变化,多数人心存疑问,是不大相信报纸的。因为,过去国民党的报纸对各种事情的报道,其真实性是极其有限的,谁知共产党的报纸会不会也是这样。
当他们怀着疑问和兴奋的心情来到外面世界时,才不得不承认中国这块土地在共产党的领导下,确实已起了沧海桑田的巨大变化。
国民党第十八军军长杨伯涛故地重游,来到了武汉。当他从汉阳龟山脚下步入雄伟的长江大桥时,眼望滔滔大江,禁不住浮想联翩。青年时代,他任排长时曾驻足汉阳归元寺。有一次,他因事到武昌,回来时,江上风浪大作。面对滚滚而去的江水长叹不已。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小船,给以重金方得以横渡。小船在大江的摇曳撞击下逐凌沉浮,好几次船体倾斜,几于颠覆。想不到今日竟能站在新中国成立后建成的第一座长江大桥之上,在这一刻,杨伯涛深深地体会到共产党是说实话办实事的。
原国民党天津市警备司令部中将司令陈长捷,站在武汉长江大桥上动情地说:“我身历四朝,走遍全国,只看过郑州铁桥、号称远东第一的钱塘江大桥。但以往建成的几座桥,都离不了洋人或洋技术、洋材料,可今天一看,如果前后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武汉大桥的建立,靠的是中国人自已的智慧和力量,这回可给中国人长了志气!”
国民党徐州“剿总”前进指挥部中将副参谋长、军统局北方区区长文强,凭栏远眺,更是激动不已,当即诗兴大发,吟咏道:
九月天高天气晴,登临揽胜大江清。
雄桥飞渡联南北,万国通途会古城。
三镇毗连秋水共,两江交汇锦云横。
我身不觉在霄汉,睹此宏图暗自惊!
在国民党统治时期,我国根本没有汽车制造工业,国内所有的汽车都是从外国买来的,因而不少人戏称:中国的汽车是“万国牌”的。国民党东北保安长官司令部中将司令、徐州“剿总”副总司令杜聿明,几年前还在东北打内战,这一次故地重游,看到长春市郊突然建起了一座现代化的汽车制造厂,感到无比的惊奇。当他同搞机械化部队起家的第九兵团中将司令廖耀湘、第四十九军中将军长郑庭笈走进工厂,亲眼看到一辆又一辆的解放牌大卡车开出厂时,都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过去,他们常因驾驶的汽车零件损坏,不得不将整部车子报销,受尽了窝囊气,吃尽了被外国人轻视的苦头,时刻盼望国家能造出自己的汽車、飞机、坦克……可是,国民党一心只顾打内战,根本无暇考虑发展自己的民族工业。多年“剿共”,搞得国破民穷,最后将日本侵略者“剿”进了国门,使得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今天,新中国终于有了自己的民族工业,造出了自己的汽车,这是多么巨大的变化!
杜聿明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与激动,他要求让他驾驶一下祖国造出的汽车。得到同意后,他在大家的注视下,跳进驾驶台,熟练地将汽车一溜烟地开出去好几百米。汽车转回来后,他高兴地连声称道:“太棒啦,太棒啦!”
此时,在北京参观的宋希濂也是感慨万千。市容风貌的变化自不待言,令宋希濂感到吃惊的是,新中国成立不久,竟一下子荡涤了旧社会的污泥浊水,根除了危害国计民生的三大害——烟、赌、娼。在参观京郊一座棉纺厂时,该厂领导介绍说,厂里职工大部分是旧北京八大胡同的妓女,另一部分人过去在帮会组织里,是专干绑票不法之事的。解放后,政府为安置这些人,兴建了工厂,使多数人有了依靠,开始成家立业,过上了幸福生活。宋希濂听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过去,他的足迹几乎遍及全中国,知道无论是大小城市,都有许多以卖淫为生的妓女。这些人多数来自良家子女,由于生活所迫,不得不走上这条道路。帮会、道门组织,也是遍及各地。许多流氓地痞,无恶不作,到处欺男霸女。外国人在中国也是作奸犯科,开烟馆,设赌场,贩卖人口、武器。只鸦片一物,就使得许多人倾家荡产,卖妻鬻子。他记得有一次到重庆,过江后,叫了一乘滑竿上山。抬滑竿的轿夫长得面黄肌瘦,上山一趟,沿途竟要抽上三次鸦片。山道边设有专卖鸦片的馆子,一间小房,窗口架上几杆烟枪,烟是早已装好的,交钱后,便可吞云吐雾,大吸一番。宋希濂当时很奇怪,问轿夫:“你们为什么抽鸦片,难道不能不吸吗?”轿夫说:“抽上了瘾,不吸烟就没精神,上不了山。”这一次,宋希濂才真正感到烟、赌、娼确为中国的三大祸害。但他自知个人是无力扭转这种状态的,因而只能仰天长叹。想不到共产党在解放后的几年之内。竟使毒害中国多年的三大害绝迹了,使祖国的面貌焕然一新,这个巨大的变化,使他感到十分的欣慰。
此次参观活动,使这些国民党战犯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许多人开始了认真的思索:当年我们投身黄埔军校,追随孙中山先生,目的是什么呢?我们追随国民党这么多年,给人民、给国家又带来了什么?连年内战,国土沦丧,民不聊生,难道这是我们参加黄埔的初衷吗?
杜聿明在座谈参观感想时激动地说:“我过去在东北疯狂地打内战,造成了东北人民的灾难,真是比老虎还穷凶极恶。想一想国家在我们手中被糟蹋成这个样子,真是令人痛心。共产党掌握政权后的变化,国家民族的自立,我们当初追随孙总理,难道希望的不正是这些吗?”
新旧中国的天壤之别,使得每个战犯都不得不承认,他们追随蒋介石,已将古老文明的中国弄得贫穷落后,濒临绝境。使中国人像巨人一般站立起来的,是中国共产党,真正爱国为民的,是正在使中华民族走向繁荣昌盛的中国共产党。在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政党面前,是顺应历史的发展,脱胎换骨,争取成为新人,还是寻找旧日的迷梦,带着花岗岩的脑袋去为“党国”效尽愚忠呢……
从这一天起,在战犯管理所接受改造的每一个人,都开始认真地思考起自己后半生所要走的道路了。他们怀着向国家、向民族赎罪,争取早日得到人民谅解的心情,开始积极主动地接受党和人民对他们的改造,在通向新生的道路上,迈出了可喜的一步。因为,他们知道,共产党给他们安排的是一条通向光明的新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