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工友被碾死女职工吓出精神病谁担责

□南 国

江苏省如皋市盛大船舶有限公司行车操作工陈兰芝在目睹了一场车间事故后，患上精神疾病，被南通市第四人民医院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治疗了整整两年时间，病情才得以控制。医生表示，病人不仅需要继续吃药，一旦受到刺激，复发的可能性很大。而此时，三年的合同期满后，盛大公司表示不再与她签订劳动合同。

自己是在工作时间、工作地点被吓出了精神病，公司不仅不担责，还辞退了自己，陈兰芝一气之下将盛大公司告上了如皋市人民法院。这起“女职工上班时目睹事故，诱发精神疾病”的新闻迅速引起了广泛的社会热议。因为自身胆小被吓出的病能算“工伤”吗？如果算，那会不会让原本就带有隐形疾病的其他职工跟着效仿？如果不算，陈兰芝又该如何维护自己的权益？

近日，法院判决了此案，这起国内第一例因“被吓”而导致的纠纷案终于尘埃落定。

上班目睹工友惨剧女职工吓出精神病

陈兰芝，52岁，江苏省如皋市人。2011年6月22日，她应聘到离家不远的盛大船舶有限公司当行车操作工，并与公司签订了劳动合同，合同期为三年，从2011年7月1日至2014年6月30日。在找到这份工作之前，陈兰芝已经更换过多个工作岗位，可常常干不了多久就要辞职回家，辞职原因只有一个：胆小。丈夫陈国华知道妻子胆小，一直对她呵护有加。这次行车操作工作虽然累，但好在不复杂安全系数较大。工作一段时间后，陈兰芝干得得心应手，陈国华这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2012年6月4日上午十时左右，陈兰芝和平常一样正在全神贯注地进行作业，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直冲她的耳朵。定睛一看，一名工人被重达数吨的牵引车碾压，身体在车轮下扭曲变形。陈兰芝顿时手脚都软了，她踉踉跄跄地从行车上下来，站在人群后面，只感觉头脑发晕，两腿打颤。同事见她瘫软在地上，赶紧把她扶到了旁边休息。最终那名工人因抢救无效死亡，但在陈兰芝这边，“后遗症”却远远没有结束。

随后几天，陈兰芝意识都是恍恍惚惚的，每次走到事故发生的地点，心都跳得厉害。同事被碾压致死的场景总在她脑海里回放，吓得她脸色煞白，说话也神神叨叨。到家后，陈兰芝一头倒在了床上。下班回家后的陈国华接连喊了好几遍，妻子都没答应。他跑过去，掀开被子，只见妻子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陈国华赶紧拨打了120，医生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需服药治疗。

回去后，陈国华立即帮妻子请了两个月的假，每天叮嘱她吃药。治疗一段时间后，陈兰芝的病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情绪也稳定了下来。病假期满后，陈国华便问她还能否去上班，陈兰芝表示自己能行。可一返回工作岗位，陈兰芝的病就复发了。2012年9月中旬的一天，工友给陈国华打来电话，让他赶紧来公司。一到公司，陈国华就见妻子又是大笑又是大哭，跟疯了一样。陈国华只能给妻子请了长假，专心为她治疗。公司也发放了部分工资补助。

整整治疗了两年时间，陈兰芝才控制住病情，但医生再三强调，病人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不然会比之前更严重，所以对于公司下达的劳动合同顺延通知书和医疗期到期通知书，陈兰芝一直没有回去办理，她怕自己会受不住再次发病。等自己身体彻底好转，陈兰芝才回到公司，可盛大公司明确表示不再与她签订劳动合同。

陈兰芝找到公司负责人，希望可以继续工作。可是不管陈兰芝怎么哀求，公司都表示将不再继续雇用她。陈兰芝也表明，事情不解决，她绝对不会办理离职手续。

工伤申请超时吓出来的病谁来负责

陈兰芝决定和丈夫去如皋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作工伤认定。遗憾的是，陈兰芝的工伤认定申请已经超过一年的有效期，不能进行。没有办法，陈兰芝只能继续找公司说理。一天晚上下班时间，她和丈夫来到厂子门口，把公司经理堵住了。陈兰芝质问经理道：“事故是不是在厂里发生的？我是不是在厂里目睹了事故才发病的？病治好后，我为什么不能继续上班？”经理反驳道：“被吓出病根本就不能称为事故，在我们生活中经常有被吓一跳的经历。按照你这么说，下次咱们招人的时候，还得问一下是不是胆大，胆子小的咱们还不敢招。”经理的话说完，大家伙都在窃窃私语，有些是帮着陈兰芝说话的，有些倒觉得经理的话有些道理。陈国华见妻子气得直哭，他心疼地把妻子拦到身后：“我妻子胆子小我承认，但你们一点责任都没有吗？事故发生现场何其惨烈，有多少人目睹了这场事故后，心里都留下了阴影。作为公司负责人，是不是得进行一定的心理干预。如果有专业的心理医生能开导开导我妻子，她也许就不会生这么重的病，这难道不是你们的责任？”对于这一点很多工友都比较认同，那场事故一直到现在都是很多人心里过不去的坎，每次说起来都是胆战心惊。

在跟公司多次沟通无果的情况下，2015年6月，陈兰芝将盛大公司告到江苏省如皋市人民法院。法庭上，马广忠律师认为：陈兰芝在事故发生前，没有任何精神疾病，后来其所患的精神疾病，是在上班场所，上班过程中发生的。而且事故发生时，原告与被告仍处于劳动关系存续期，故要求被告赔偿医疗费、营养费、护理费、后续治疗费等费用、鉴定费，共计29万余元。

盛大公司的代理律师辩称，他们和原告是存在劳动关系，但造成原告身体健康的事故，被告不是事故的实施人和责任人，对事故的发生没有过错，给原告造成身体健康的变化也没有过错，所以对原告的各项损失赔偿不予认可。再说胆小是原告本身的性格，这种性格不是工作环境或者工作强度造成的，跟工作没有任何关系。马广忠律师立即反驳道：“原告胆小是没错，发生在车间里的那场事故才是最终‘诱因’，再加上事故发生后，原告多次接触事故发生地点，这才导致她发病。”双方律师就这个问题产生了激烈的争执，双方都有各自的理由。

法院审理后一致认为，原被告双方都没有过错，可根据实际情况，由双方当事人分担民事责任。原告陈兰芝在工作过程中因目睹意外事故，精神受刺激，身体受到伤害，原告本人对自身受到的损害没有任何过错。同样，被告船舶公司对造成该损害亦没有过错。可考虑到发生意外事故时，原告作为被告船舶公司的员工，其是在为被告船舶公司工作、谋取利益的过程中受到损害，再结合原告受到损害的程度以及原、被告双方的经济状况和当地的生活水平等因素。最后法院判决如下：一、根据对原告主张的各项损失结合当事人质证意见和本案现有证据，本院认定原告陈兰芝损失医疗费、营养费、护理费、交通费、精神损害抚慰金、鉴定费，合计37667.93元，由被告船舶公司赔偿原告陈兰芝55%，即20717元。二、原告主张的后续治疗费，因未提供任何证据佐证，不予认可。

员工吓出病也担一半责“劳动合同”是“护身符”

判决结果出来后，陈兰芝不服，当即向南通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在等待二审的过程中，陈兰芝的情绪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整天闷闷不乐，不吃饭也不睡觉。她就像是陷进了一个死胡同中。

2017年6月，南通市中级人民法院再次开庭审理了此案。法官梳理案件后认为：陈兰芝因在工作期间目睹车间意外事故引发创伤后应激障碍，其与事故本身并无直接关系，系间接受害人。作为间接受害人，陈兰芝因受惊吓而引发神经症，该损害与意外事故并无法律上的因果关系。此外，对于目睹重大事故现场之人，可能会因受惊吓导致恶心、做噩梦等不适反应，但就一般人的日常经验而言，因目睹事故现场造成神经症并非常态，用工单位对于陈兰芝因受惊吓而罹患精神疾病不具有可预见性，船舶公司并无过错。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第二十四条的规定：“受害人和行为人对损害的发生都没有过错的，可以根据实际情况，由双方分担损失。”虽然陈兰芝以及船舶公司均不存在过错，但船舶公司作为陈兰芝的用人单位，从其劳动中获得了相应的利益，其承担风险、分散风险的能力较劳动者个人更强，且陈兰芝确因在履行工作职责中目睹意外事故直接导致精神损害，其损害与自身工作具有间接关联，一审法院综合本案的实际情形，根据公平原则酌定船舶公司55%的责任，并无不当。故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2018年初，距离判决已有半年时间，陈兰芝的病情略有好转。陈国华说，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尽快治好妻子的病，他和妻子能安安稳稳的度过晚年。

【案外思考】

案子虽然结束了，但关于它的争论依然不止，记者归纳了一下，主要有这四个方面的疑问：

1.如果没有超过工伤认定申请时效，陈兰芝的病到底能不能认定为工伤？

2.陈兰芝身体还未康复，还要继续治疗，她的后续费用公司是否还应承担？

3.导致陈兰芝精神损害的肇事司机是否应该担责？

4.如果不是盛大公司员工目睹事故，比如某路人，和企业不存在雇用关系，在企业内因目睹事故或其他原因导致疾病，公司需不需要担责？

为此，记者采访了知名律师胡正权。

胡正权（北京信凯律师事务所执行主任律师）：工伤认定必须满足“三工”条件，即在工作时间、工作场所、因工作原因导致职工受到伤害。陈兰芝受惊吓虽然是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场所，但她的病并不是工作原因造成的，跟企业并不具备直接因果关系，虽然公司有一定的间接责任，但这种间接责任不构成法律上的工伤条件，所以即使在工伤认定期限内，如果没有新的证据，陈兰芝的工伤认定也有比较大的困难；第二，陈兰芝的后续费用问题要根据陈兰芝与公司的劳动关系判定，因为截至目前，陈兰芝还未和公司办理离职手续，所以公司是否还需继续承担相关费用，得酌情处理，一般情况下，法庭会通过调解的方式解决，公司会适当分担；第三，肇事司机的直接伤害对象并不是陈兰芝，在法律上并不构成因果关系，当事人可以上诉，但赔偿可能性不大；第四，如果间接受害者与公司不具备劳动关系，而企业又非故意，企业基本不用担责，这里有个前提，就是事故对一般正常人不会有如此大的伤害，只是受害者自身过于胆小，才会放大伤害结果，如果这个前提不存在，就是事故会对任何人都会产生重大伤害，那就另当别论。（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陈兰芝和盛大公司用了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