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和鸡卜

2018-05-29 09:43■陶
红岩春秋 2018年5期
关键词:川江船主鸡头

■陶 灵

(作者系重庆市文史研究会会员)

旧时川江造船和走船,讲究很多规矩,并常用宰杀大公鸡的方法,测凶吉祸福,求平安顺畅,形成了川江独特习俗“鸡卜”。

造船

造木船的工人叫水木匠,川江沿岸码头都建有他们的行业公会——鲁班会。领头师傅称“掌墨师”,平时一般都在码头上固定的茶馆里等活。造船时间一般集中在冬春川江枯水期,逢航运淡季,这时沿岸又退出大片沙滩,场地宽阔。要造新船的船主,去茶馆找掌墨师即可。

造船不需厂房,不搭工棚,也不用图纸。掌墨师在河边沙滩上垒一排土墩子,船主提出要求后,尺寸样式就全在他的脑袋里。选一个黄道吉日的午夜子时,把一根做“龙头枋”(船头横木)的原木架放在马凳上后,开始祭拜祖师爷鲁班,保佑造船顺当。

这时候,掌墨师要先烧一堆柴火,再点香燃烛烧纸,磕头作揖,并杀一只大公鸡(称“开墨鸡”)开祭。他一边祭拜,一边念念有词:“奉东请诸仙大神……”然后在龙头枋原木上弹下第一条墨线,祭祀便告结束,等到天亮才正式动工。

如果祭祀过程中听到鸡叫、狗叫或其他嘈杂的声响,必须另选日子祭拜。不过,这种祭祀习俗在清末民初后就逐渐被破除了。

天亮后即开工,掌墨师用斧头劈下龙头枋的第一片木屑柴,掉在地上的木屑柴如果劈面朝上,造出的新船一定顺畅;如果劈面朝下或侧立,则会一路坎坷曲折。老练的掌墨师,一定会让第一片木屑柴劈面朝上,这就是手艺。

造船分五个阶段,首先把船底板料铺在土墩上做船底,叫“铺墩”,接着刨亮子(即船帮子,书面语为船舷)、上亮子、开艌,最后平墩。刨亮子、上亮子是做船帮子的工序;开艌是用竹瓤(用刀在竹片上刮丝做成)将石灰、桐油拌和成油灰后,艌(嵌塞、填补)船帮子和船底板的缝隙;平墩则是把船平放在土墩子上,这就算完工了。平墩不择日子,但掌墨师会算好时间,照船主喜欢的农历日子完工。

◇木船准备过滩

平墩后要杀“收墨鸡”。船主手提一只大公鸡站在旁边等候,掌墨师点燃香烛,口念咒语:“东敬茅山李老君(道家创始人老子)赐雄鸡一只,弟子手提这只鸡,鲁班菩萨赐你来把船头祭。”这时他从船主手中接过大公鸡,继续念:“身穿五色毛衣,脱了毛衣换布衣(意为鸡会变人),有凶报凶,无凶报吉。”后几句咒语一边念,一边把鸡杀了。他一手扯鸡头,一手捉翅膀,让血完全流出来,横向淋在尖子舱(第一个船舱)锁幅(舱盖板)上。同时又念道:“东请孤魂野鬼,有庙堂归庙堂,无庙堂就各散五方。”尖子舱锁幅有一定斜度,横淋的血会一直流进走舱(第二个船舱),这时要看前三条流血痕迹。如果第一条流下去不分叉,行船一帆风顺,第二、三条也不分叉,这只船万事大吉;如果其中一条分了叉,就预兆有一趟水(航次)要出问题,开船和途中都要摆香案祭祀,请求菩萨保佑。那趟水平安回来后,停船时又要祭祀一番,答谢菩萨。

◇在岸边茶馆休息的船工

掌墨师还要拔几根“收墨鸡”头上的毛,沾上鸡血,粘在龙头枋、太平舱、舵桩三处,祭谢鲁班保佑造船顺当。做完后,掌墨师便把“收墨鸡”放在地上,这时千万不能回头,要径直走出工地,晚上再去船主家吃“神福”(打牙祭),同时结算工钱。包括“开墨鸡”在内,造船一共要吃6个神福,每完成一个阶段,船主都要请掌墨师和他雇的水木匠吃一顿。平墩后的神福,船主还会发“喜钱”。

鸡卜

造龙船也有鸡卜,但方法变了。端午节前,掌墨师看好黄道吉日和时辰,左手提着一只雄壮的大公鸡,右手拿着锋利的菜刀,往鸡脖子上轻轻一拉,血涌了出来,第一滴要滴在定位的第一块底板上。这时公鸡还没断气,一个劲儿地乱弹,掌墨师奋力一甩,把鸡抛向空中,看它挣扎着飞多远。飞得越远,这条龙船当年赢的可能性越大。

◇1946年,重庆南岸夫归石江边的造船工地

川江木船开航前的鸡卜,方法尤其不同,甚至和造龙船有些相反。驾长(船上领头人)在船头备好香盆,小船一般没预备,便找一双桡胡子穿过的草鞋,然后插上一对点燃的蜡烛,又引燃一叠黄表纸,在空中舞动几下,再点上三炷线香。接着他手捉一只大公鸡,用刀在鸡脖子上慢慢一拉,刀两边都必须沾上血,血一下子涌出来,一根线似地滴在船头。大公鸡挣扎着眼看要毙命,赶紧用手捏住它的嘴壳,不让其再发出声响,有“一声福,二声祸,三声四声船要破”的习俗与禁忌。而杀鸡刀两边沾血,见了红,预兆这趟水有财运且平安顺畅。等大公鸡完全断气后,才丢在锁幅上。丢之前,需要把鸡头夹在翅膀里,不然嘴壳遇巧戳在了两块锁幅之间,又是凶兆。

行船途中,每到一处险滩,上滩前都要烧纸敬香,往江中撒米、倒酒。如果是大滩,必杀一只大公鸡祭拜各路神灵才行。

下水木船经过川江上那些著名险滩时,要请当地滩师放滩。滩师都是本地人,自幼跟老一辈学放滩,身怀绝技。他们身着灰色或青色的上衣,下穿一条松垮垮的“灯笼裤”,手执一面小黄旗,上面写着一些吉语,始终站在船头。他们沉着指挥放滩,不时抓一把米撒进江中,表情严肃而凝重。整天嘴里没闲着的桡胡子这时也安静下来,紧张有序地忙碌着,直到船驶进水缓的江面。

南岸弹子石有个土生土长的人,名叫老庄。他一有空就抱着装有胶片的大画幅相机到处跑。有一次在嘉陵江边的河滩拍片,无意中在沙砾中捡到几枚铜钱,心想难道这里沉过船?当地一位老人告诉他,上面有个滩,过去木船安全过滩后,都会丢几个铜钱在河里,叫“蚀财求平安”,有的铜钱就被冲进了泥沙里。

川江流域森林茂密,自古人们砍伐树木后,用藤索捆绑成木排在川江及支流上漂运。每逢木排出行的黄道吉日,放排的排佬头儿右手提着锋利的斧头,左手虎口卡住一只大公鸡的翅膀,把鸡头平放在木排前舵的支撑木桩上,“砰”地斩下去。鸡头落下,血喷溅在舵上、木桩上,以此祭拜各路神灵。趁着木桩上的血还未凝固,用几片鸡毛沾上血,可以一路避邪。如果鸡头没有利索落下,预兆一路会有坎坷,排佬头儿必定十分谨慎地放排。

川江支流的溪河中随处可见石头,排佬头儿最怕途中遇激流撞石散排,这不仅会冲走原木拿不到工钱,有时还性命难保。因此出行前,排佬头儿还要点香燃烛祭拜岸边的大岩石。

每次出行,总有山里人搭排出山。如果随行的人姓“陈”或“程”,与“沉”谐音,排佬头儿忌讳,就喊“抱东”“禾口”,或者要求临时改姓。山里人固执,“宁肯卖身也不改姓”,姓氏与“沉”谐音的人一般不开口搭排。另外,女人搭排,不能走排首,要从排尾上排。

排佬头儿除恪守川江船工的种种禁忌外,还多一条规矩:吃饭时绝对不能分发筷子。这意味着散排,不吉利。

开船肉

鸡卜只是一种仪式,完结后,造船的“开墨鸡”和“收墨鸡”,都会进掌墨师和水木匠吃“神福”的嘴里。船开航前的那只大公鸡,趁退档(船撑离岸边)时,烧火(煮饭工)已从锁幅上捡起来,把毛拔得干干净净,炖在了鼎罐里。炖个八九分熟,便捞起来,扯成八大块,分给桡胡子们吃。

号工吃鸡头,喊号子才会像公鸡打鸣一样高昂;鸡屁股留给后驾长,好掌握全船平衡;翅膀分给桡工,以奋力在船舷两边划动;鸡腿让给打桩(负责在岸上打桩拴缆绳的人),求稳当、有力;鸡肠、鸡爪分给头纤和纤工,纤工的脚丫子才会深扎在沙滩上,一步一稳……这是吃“鸡八块”,也叫“开船肉”。吃了开船肉,桡胡子们才勤快、不偷懒。

清代后期,有很多外国人来川江旅行,打探西部商情。有一次,一个叫汤马斯·库柏的英国人坐木船上行,进入西陵峡后,他一时兴起,在船头喊起了澳大利亚土著号子,声响在寂静的峡谷中久久回传。突然一块大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撞在前方几十米高的突出岩石上,发出炸雷般的巨响,然后砸进距离船10米左右的江里,溅了他一身的水,吓得浑身颤抖。他回过头一看,船上的桡胡子全跪在锁幅上,一动不动。一切声响静下来后,桡胡子们才慢慢站起来。

船抛河(横江)到了对岸,停靠了一个多小时,没人说一句话。后来,驾长说,库柏得罪了山神,要遭惩罚,想停在这里过夜,杀鸡烧纸敬香,以求平安。但木船是库柏花钱雇的,要求必须走完当天的行程才能停下来。桡胡子们没办法,只好继续上行。

库柏根本不信惹怒了什么山神,一路上确实没再发生什么事。接着库柏到了云南,想借道西藏去印度,不料被当地人关了一个月,放出后只得折还。几年后,库柏被派往印度当官,结果被他的一个卫兵杀了,不知这次他又得罪了谁?

川江上的木船和木排如今已消失殆尽,造船和行船的鸡卜和祭祀习俗也随之没入了时间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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