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的障眼法

2018-05-28 05:30罗伟章
领导文萃 2018年10期
关键词:姜维关公统治者

罗伟章

蜀国建立后,诸葛亮七擒孟获,六出祁山;诸葛亮对孟获之战且不说,六出祁山,全是做无用功。他也知道是做无用功,但他有个理由:“受先帝托孤之重。”诸葛之后是姜维。在并不太长的时日里,姜维八次伐魏,都是做无用功。他照样知道是做无用功,但他同样有个理由:“受丞相重托。”这句话照样厉害,让刘禅无以却之。

所谓“匡扶汉室”,对诸葛亮和姜维而言,不构成真正的理想。他们的理想在征伐。唯有征伐,他们才有存在感,也才能体现自身的价值,成就自身的光荣。

这是他们个人的事,不是蜀国的事。

考察历史上的许多统治者,都是如此,把个人的事当成国家的事,最终埋单的是国家。我不相信有统治者希望把自己的国家搞烂,也不相信有统治者希望自己的疆土上国库空虚,白骨累累,“民皆有菜色”,他们只是将个人理想置于国家和民众理想之上。

其深沉的底子,当然是皇权:我之外,一切为我所用。

接下来,他们消灭除他们自己之外的个人,个人不存在,只有群体。

《三国演义》是一部伟大的政治书、军事书,也是一部杰出的小说。我念书时,文学史都讲《三国演义》“尊刘贬曹”,稍有判断力的人就知道,所谓尊刘贬曹,只是罗贯中的障眼法,维护正统,能为当时的统治者所容,并非他的真实思想。看他写刘备:

张鲁要犯西川,刘璋听张松鼓动,欲接刘备入川为援,正商议间,黄权自外突入,汗流满面,大叫:“主公若听张松之言,则四十一州郡,已属他人矣。”刘璋不听,帐前从事官王累又谏:“张鲁犯界,乃癣疥之疾;刘备入川,乃心腹之大患。况刘备世之枭雄,先事曹操,便思谋害;后从孙权,便夺荆州。心术如此,安可同处乎?”(见第六十回)

——这是借他人之口评说刘备,结果得到印证。

关羽为吴所害,刘备欲起倾国之兵为关羽报仇。对此,赵云处在很尴尬的地位,他还是劝谏:既要匡扶汉室,最大的敌人便是魏,不是吴,为报关羽之仇而如此这般,是因私废公。赵云的原话是:“汉贼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愿以天下为重。”刘备的回答是:“朕不为弟报仇,虽有万里江山,何足为贵?”(见第八十一回)

——这是刘备的胸怀。

这回伐吴,诸葛亮没跟去,刘备所布战阵,依傍山林,绵延七百余里。马良觉得不妥,要画成图本,送达丞相,刘备说:“朕亦颇知兵法,何必又問丞相?”(见第八十三回)而他“颇知”的兵法,曹丕听了是仰天大笑,说:“刘备将败矣。”且预言“旬日之内,消息必至”。(见第八十四回)

——这是刘备的军事才能。

《三国演义》的好处,是它呈现大量的“事实”,后世读者,完全可以根据“事实”,做出自己的判断。我只说它是一部杰出的小说,没说它是一部伟大的小说,之所以不说,是因为罗贯中没有写出人的罪恶感。如果说他写过,只在关羽死后:

却说关公一魂不散,荡荡悠悠,直至一处,乃荆门州当阳县一座山,名为玉泉山。山上有一老僧,法名普净……是夜月白风清,三更以后,普净正在庵中默坐,忽闻空中有人大呼曰:“还我头来。”普净仰面谛视,只见空中一人,骑赤兔马,提青龙刀,左有一白面将军、右有一黑脸虬髯之人相随,一齐按落云头,至玉泉山顶。普净认得是关公,遂以手中麈尾击其户曰:“云长安在?”关公英魂顿悟,即下马乘风落于庵前……普净曰:“昔非今是,一切休论;后果前因,彼此不爽。今将军为吕蒙所害,大呼还我头来,然则颜良、文丑,五关六将等众人之头,又将向谁索耶?”于是关公恍然大悟,稽首皈依而去。

这差不多是唯一的一次提及人的罪恶感。

如果关公没有那一点“悟”,便没资格升天为神,四时享祭。

世间之人,许多都没有罪恶感,作为一部伟大的小说,必须有。《三国演义》即使有,也太稀薄。某些地方貌似写人的罪恶感,其实是写因果报应。

此外,它还没有与万物荣辱与共的情怀。书中写了那么多战马,我没有听到一声马的嘶鸣,没看见一匹马受伤挣扎的情景,也没看见它们的死亡之状。它们只是道具。

这真令人遗憾。

(摘自《路边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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