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曹文轩作品的“飞翔叙事”

2018-05-28 09:26王利娟
南方文坛 2018年3期
关键词:卡尔维诺曹文轩飞翔

俄国学者普罗普通过对一百个民间故事的研究,根据角色“行动”的重复性与稳定性提出了“功能项”①这一核心概念。与这一理论相呼应的是美国学者J.希利斯·米勒(J.Hillis·Miller)所提出的“重复”②理论,在他看来,注意到作品内部语词、场景的重复以及作品间主题、动机、人物等的重复现象将有助于更深入地理解作品的丰富意义。普罗普的研究着眼于集体創作的民间故事,忽略了作者因素,米勒的研究则是以具体作家作品为对象的,诚然,在个人作品内部也存在类似的“功能项”或曰“重复”现象。笔者在曹文轩作品中发现多处与“飞翔”有关的叙事情节。曹文轩本人在其创作论专著《小说门》中也曾谈到“重复”在作者个人风格形成中的必要性③。本文拟结合相关理论,细读文本,从“飞翔的主体与动力”“飞翔叙事的功能意义与美学价值”“飞翔叙事的哲学诉求与美学来源”这三个角度来展开论述,并由此提供崭新的视角来解读曹文轩作品的美学追求与思想内涵。

一、“飞翔”之主体与动力

在曹文轩作品的“飞翔叙事”中,大体而言,“飞翔”主体可分三类:(一)依靠本能飞翔的“鸽子”“燕子”“布谷鸟”“天鹅”“鹤”“鹰”“鱼鹰”“蝴蝶”“萤火虫”“豆娘”“蝙蝠”“乌鸦”等。在《草房子》《红瓦》中多次出现“鸽子”,桑桑和小铜匠傅绍全都痴迷于养鸽子。他们对鸽子的迷恋并非匪夷所思,鸽子,给了他们一个仰望天空的理由,有一群属于自己的鸽子在头顶飞翔,他们由衷地感到得意,当他们仰望“云彩一般”的鸽群,感受到了“美”与“力量”,“似乎连灵魂都得到了满足”④,这种感觉很自然地同化和感染着读者。诚然,鸽子的飞翔带来了赏心悦目的视觉体验:“鸽群从天空滑过时,天空中闪着迷人的白光。这些小家伙……在空中潇洒而优美地展翅、滑翔或做集体性的俯冲、拔高与穿梭”⑤;擅长色彩点染的曹文轩常常通过飞翔主体的选择实现配色效果,如《蝙蝠香》中:“无数的蝙蝠陶醉在迷迭香精油的气味中,精灵一般地飞翔着。”⑥此处,黑夜退为辽远的背景,蝙蝠化身黑色精灵,映衬着萤火虫的金色、迷迭香所唤起的蓝色联想,彼此交融映衬,绮丽动人。“飞翔叙事”还带来听觉的愉悦:“鸽子飞得高兴时,噼噼啪啪地击打双翅,仿佛满空里都响着一片清脆的掌声。”⑦(二)随风而飞的“花叶”“信件”“风筝”“布条”“纸片”“灰烬”等。例如《草房子》中随风而飞的信纸;又如,在《天瓢》中,丁黄氏执意烧毁她和丁杨氏花尽所有家当找回的那张寄托着往昔记忆的木床,作者对葬礼中灰烬的描写在沉默中涌动着悲悯的情绪流:“烧到最后,来了一阵风,灰烬飘入空中,与白雪共舞,仿佛飞了许多白蝴蝶和黑蝴蝶。”⑧(三)以情感或意志为动力的拟人化物体:“鸟窝”“雨伞”“羽毛”“炊烟”“音符”等。在思念的驱动下,稳在枝头的鸟窝也会开始飞翔之路(《飞翔的鸟窝》);而在愿望的驱动下,雨伞也会自动绽放,开始自由浪漫的飞翔之旅(《柏林上空的伞》)。

此外,曹文轩还经常写到另外一些与“飞翔”有关的情节。例如,在《草房子》中,孩子们渴望骑自行车,是因为跨上自行车后,他们得以暂时脱离地面,获得飞翔般的快感⑨;在《六十六道弯》中,三个山村孩子对脚蹬滑板飞驰而过的城里孩子羡慕不已,为了得到滑板,他们吃尽了苦头,所追求的正是滑滑板时那种“身在天堂”般的飞翔的感觉⑩,这些可以称为“飞翔叙事”的变体。

二、功能意义及审美艺术空间

曹文轩作品中的“飞翔叙事”既非简单的点缀,也非孤立的存在,而是承载了一定的情节功能:或作为风景本身,或侧面烘托情绪,或直接参与情节的进展。例如,在《柏林上空的伞》中,飞走的雨伞塑造了一道奇丽的风景11。有时,飞翔叙事作为人物行为描写的一部分,侧面烘托着主人公的情绪,例如在《草房子》中,桑桑由于好奇想偷看蒋一轮给白雀的信,不料被别人看到了,他内心忐忑不安。作者并没有直接描写他复杂的情绪,而是诉诸于他试图“放飞鸽子”的一连串的动作12。后来,桑桑终于打开了信,刚刚看完,信纸就随风而飞,这件事也直接酝酿了白雀与蒋一轮之间的误会,从而作用于情节的推进;有时,飞翔叙事既是美丽的风景同时又参与了情节的进展,这源于作者创造性的想象与文字表达力。例如在《萤王》中,被困芦苇荡的男孩宝根饥寒交迫濒死之际,看到了数只萤火虫首尾相衔围绕着一窝鸟蛋徐徐飞翔的奇美画面13。此后一生中,宝根多次不惜性命去保护萤火虫,不仅因为他终生感念萤火虫的救命之恩,也是为了呵护那罕见的美。

值得注意的是,在曹文轩的笔下,“鸟”等飞行者不仅仅是一种生灵形象,还是一种象征,或优雅,或高贵,或自由,或孤独的象征,此类飞翔叙事往往与“类比”等修辞手法一起使用,参与着人物形象的塑造,例如《天瓢》中家境败落后的“程瑶田”“程采芹”及“艾绒”,又如《红瓦》中的“白雀”“艾雯”,《细米》中的“梅纹”……他们也可以成为一个形象系列。

此外,部分“飞翔叙事”的作用在于对作品氛围的营造。在《天瓢》的开场,飞飞落落的鸽子不再是孩子们的玩伴,“团团白雪”般的鸽子与茫茫大水中漂浮的黑棺彼此辉映,渲染着神秘、肃穆、苍凉的氛围,从而为故事的正式展开奠定了调子。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会发现,“飞翔叙事”常常酝酿着“神秘感”,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将之看作“神秘叙事”的一种体现。正如研究者所言:“神秘是位于已知和未知之间的东西。既在已知未知之间,我们感觉到对象的存在,或者说能部分地感觉到对象的存在,却无法用理性、知识去说明它。”14诚然,神秘感的产生与理性思维的缺席常常是相关的,实际上,作为一种思维方式的“神秘”早已引起了学者的注意。法国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在《原始思维》中曾用大量篇幅来论述“原始思维”的特征及其与“神秘思维”的关系:“可以把原始人的思维叫做原逻辑的思维,这与叫它神秘的思维有同等权利。”15在以乡野大自然为背景的《萤王》中,无数的萤火虫每每突然飞来,他们是大自然的精灵吗?还是造物的化身?冥冥之中,与之有关的神秘莫测的事件接连发生:当秋虎的儿子落水,萤火虫及时飞来照亮黑暗;当爷爷的骨灰飘洒,绝迹多年的萤火虫骤然纷飞……这些画面氤氲着乡野的原始的纯朴神秘的气息,让人不由得屏息凝神,不敢相信,同时也不敢怀疑,在这复杂情绪的激荡中,感受着巨大的审美愉悦。

那么,飞翔叙事所具有的审美效果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首先来自审美主体、飞翔主体之间的“距离”,瑞士心理学家、美学家E.布劳(EdwardBullough)在其论著《心理距离》中曾提出了著名的“审美距离(AestheticDistance)”说。诚然,天空与大地之间的距离为审美效果的生发提供了天然的外在条件。其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飞翔”同时包含了运动和静止这一对矛盾的概念,自有一种悖论之美。

此外,视角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作品角色的飞翔会很自然地唤起读者的仰视,从而产生敬畏感。曹文轩曾谈到不同的“视角”所产生的差异化的心理效果,“仰视”以天空为背景因而唤起空灵感,俯视则以大地为背景,唤起实在感16。此处对“天空”和“大地”的阐释颇具启示性。如果留意曹文轩作品的风景描写,会发现“天空”是一个频繁出现的重要意象,在《天瓢》《青铜葵花》等长篇小说如此,而在《蝙蝠香》《穿堂风》《萤王》等中篇小说中更是如此。例如,一百二十余页的中篇小说《蝙蝠香》中,“天空”及其相关词汇(包括天边、天上等)竟然出现了四十余次,即每隔两页就会出现一次,无论是村哥儿、爸爸,还是外婆都喜欢仰望天空,仿佛只有浩大深远的天空才能懂得、才能融化他们内心无法言说的孤独与悲痛。在图画书《天空的呼唤》中,与鹅群一起长大的天鹅点儿无法压抑飞翔的冲动和对天空的渴望,最终回到了天空。从表面上看,这只天鹅是主角,然而在笔者看来,辽远浩瀚具有无穷魅力的“天空”才是这篇作品真正的主角。不同于安徒生《海的女儿》中沐浴着“上帝”之光的天空,也不同于卡夫卡《铁桶骑士》如“银色的盾牌”般“无情”的天空,曹文轩笔下的天空是天然的存在,同时又是经过作者和人物共同凝视的。

可以说,对“天空”的发现,是曹文轩的“飞翔叙事”对中国儿童文学乃至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个突出的艺术贡献。近现代以来,在启蒙、救亡等重大的文化命题的作用力下,新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根深叶茂,深远地影响了当代文学创作实践,80年代以来,“魔幻现实主义”“新写实主义”等思潮轮番上场,总体而言,“乡土”“大地”“农村”一直是中国现当代文学解不开的情結,绝大多数中国作家们所关注的主要还是时间维度上的日常与人间,从《红高粱》《一地鸡毛》等经典代表作以及近年来颇受关注的“非虚构”系列作品都可以看出,对脚下这片土地的坚守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深刻地影响着中国当代作家的视角和笔锋。曹文轩也不例外。早期作品如《草房子》《红瓦》《天瓢》以及近年的《枫林渡》《穿堂风》的背景都是故乡,他将之命名为“油麻地”。在他的故土大地上,有麦地、稻田、鱼塘、学校、芦苇荡,还有大大小小的河流等实体存在,这些是作品人物所赖以生存的根基。如果留意到《草房子》中秦奶奶对“艾地”的抵死守护,《天瓢》中邱子东择地建屋的执拗,艾绒对杜元潮所生活的土地上一草一木的珍视,我们会更深刻地感受到作者对土地的深切理解和深厚感情。在这片土地上,无数的悲欢离合轮番上演;在困顿与苦难的考验中,人性本身善与恶的较量也得到了细致的展示,而在历史题材小说《火印》中,故事的背景从“油麻地”替换为“张北草原”,但依然紧贴大地;很多研究者注意到“水”在曹文轩作品中的力量,他本人也有相关论述。不应忽视的是,所有的“水”都是在大地上流淌的,也许正是深切地感觉到了与大地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才更向往天空;也许正是因为深深地植根于大地,他的作品更有力量展翅高飞。“飞翔叙事”在很大程度上依靠幻想,而幻想从来不是空穴来风,“幻想的背后是经验,是知识”17,“经验”则来源于“记忆”。曹文轩多次强调“记忆”在自己写作中的作用。熟悉曹文轩作品和创作论的读者会发现,在他的写作中,“回望”是一个典型的姿态。“回望”,更多的是基于当下的追忆式的建构,是水平的、时间层面的,而“飞翔”,则更多的是面向未来的,是基于当下的展望式的建构,是纵深的、空间层面的;二者的有机结合恰恰组合了完整的时空坐标系。这两种姿态其实都提供了近乎全知全能的视角,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作者写作时的情感立场:对于角色更多的不是“批判”而是“悲悯”,也正是飞翔叙事体现出来的“超越”精神、“悲天悯人”的内在情怀使得曹文轩的作品具有了独特的审美价值和更深层的思想内蕴。

此外,曹文轩的飞翔叙事还塑造了别致的审美艺术空间。例如《柠檬蝶》中,飞翔的主体是一只小小的蝴蝶,而其总体的空间设计则开阔、旷达,以一只蝴蝶的飞行为线索,先后串起了“大河”“高山”“田野”“花田”等空间意象,在这些空间意象的映衬下,小小的柠檬蝶更显得扣人心弦,他看似柔弱,却自有一种执着的韧性与力量;他所向往的“花田”则传达出一种悠远、飘渺的氛围,类似于王维《积雨辋川庄作》中“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的意境,整体的空间别致优雅、纯净而幽美,引人入胜。

三、哲学诉求与美学来源

“飞翔叙事”的艺术价值不仅仅在于具体的功能意义抑或对独特审美艺术空间的发现与塑造,还在于其背后的哲学诉求。在《羽毛》18中,作者借助一个孩子的提问,唤醒了混沌的羽毛,也把这个故事从日常生活场景引向了哲学思考的高度。因了这个问题,羽毛开始追问自己是属于哪只鸟的,也正是“从思考问题的这一刻”开始,“羽毛有了对自我身份的某种焦虑。我们也可以说,这一焦虑的出现,意味着羽毛拥有了真正的生命。”(方卫平语)羽毛对“自我”和“归属”的寻求是形而上的精神意义的求索。

曹文轩“飞翔叙事”的哲学诉求还体现在对“轻”与“重”的转化处理中。合理而精致的“飞翔叙事”是“举重若轻”的艺术,这不仅需要基于经验基础的幻想力,还需要阔达的视野、胸襟和情怀。一个人心中有天空才能常常看见天空、书写天空。“飞翔”是向上的姿态,对于“向上”,作者有更宏观深远的阐释:“向上,向善,走向文明、更高级的文明,是全人类的共同愿望。”19飞翔的姿态代表着对理想主义的张扬,对理想人性的召唤,对“超我”的追求,对灵魂自由的渴念。仰望天空的人物是乐观的、积极的,不是消沉的、猥琐的,惯于仰望天空的人往往拥有化解苦难、超越苦难的勇气20。“飞翔”的极端对立面是“下滑”“坠落”“沉沦”,后者所昭示的是人类面对物质与精神的多重困境时无法摆脱的“挣扎”“胶着”状态,太多的文学以“深刻”的名义去表现这类状态,以此来彰显所谓“人性”,然而,此时的角色,名义为“人”,实则已经降格为“困兽”。曹文轩并不回避人性、命运、存在、苦难等重大命题,在他的作品中,“苦难”甚至是一个关键词21。只不过他更欣赏《追风筝的人》的作者卡勒德·胡塞尼以及《朗读者》的作者哈德·施林克的做法,即通过“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细小物象及变化”来表现有关“命运”“苦难”“生命”甚至是有关“存在”的重大命题22。这正是一种有意地“寓重于轻”,在“重”与“轻”的转化之中,体现着艺术技巧和人生智慧。

曹文轩作品中多次出现的“飞翔叙事”一方面与其自身真实的生活经验有关23。值得注意的是,在其虚构类作品中大量出现的飞翔叙事是否有文脉意义的艺术来源呢?

获国际安徒生奖前后,曹文轩多次谈到对中国儿童文学“恩重如山”的一个外国作者:安徒生。纵观其全部作品,会发现“飞翔”是一个关键词。天鹅和鸭子最大的区别除了外貌,就是是否拥有强有力的、可以飞上高空的翅膀;燕子带着拇指姑娘离开了鼹鼠的黑暗、潮湿的地洞,飞到了鲜花盛开的温暖国度;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灵魂在最后一束光中跟着祖母飞向了幸福温暖的天国;小美人鱼最后并没有化作泡沫,而是和天空的女儿一起“上升”并“飞走了”。哈罗德·布鲁姆注意到这个“飞升”细节,称其是一种美学意义上的“升华”24。在安徒生的笔下,“飞翔”不仅是一个简单的动作,还是一种带有象征色彩的姿态,“飞翔”意味着离开地面,摆脱束缚,获得自由,超越现实困境。这些飞翔叙事并非凭空而来,从《野天鹅》《沼泽王的女儿》《飞箱》等作品可以看出安徒生对欧洲及阿拉伯民间故事的吸收。有趣的是,在普罗普所提出的三十一个功能项中,第十五个功能项“主人公转移(定义:“在两国之间的空间移动”)”的第一个专门形式就是“在空中飞翔”,具体表现有“被鸟驮着”“化作鸟的形象”“乘飞船”“坐在飞毯上”“伏在巨人或精灵的背上”“乘坐鬼的车”等25。对民间故事也颇有研究的卡尔维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与注重理论建构的普罗普的视角有所不同,卡尔维诺更看重故事的内容本身及其来源,他将民间故事中一再出现的“飞翔”所体现的“幻想”看作“民间想象力”26的重要组成部分。曹文轩敏锐地注意到了卡尔维诺的相关论述,他曾一一摘录卡尔维诺曾列举过的18世纪文艺创作中那无数“在空间漂浮的形象”以及《一千零一夜》中的“飞毯”“飞马”“从灯火中飞出的神”,并捕捉到了卡尔维诺有关“飞翔”论述背后的关键词“轻”:“轻是卡尔维诺打开世界之门与文学之门的钥匙。”继而,他尝试用“轻”这把钥匙去打开卡尔维诺文学世界的大门:“卡尔维诺将几乎全部文字都交给了幻想……幻想而产生的飞翔感,是令人心醉神迷的。”27他甚至由此概括了一个术语:“卡尔维诺式的以轻御重”28,并运用于创作实践。

在“轻与重”的层面论述曹文轩作品的“飞翔叙事”,不得不提小说家米兰·昆德拉。他在富有思辨色彩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对“轻与重”等话题的阐述得到了曹文轩的认同和发展。在《蝙蝠香》中,村哥儿的妈妈一去不回,他原本温暖完整的家从此残缺了,他陷入了极端的思念以至于夜夜梦游,对此,父亲并没有阻止,而是借助迷迭香精油的香味默默追随、保护儿子。这轻盈的香味里隐藏着何等深沉的父爱呢?整篇作品时时出现“萤火虫”“蝙蝠”“迷迭香”等轻盈的意象,在这些轻盈的内部隐藏着多么沉重的思念与伤痛呢?作者并没有从字面加以渲染,然而从作品中浓郁得化不开的黑色中,我们已有所感知。如此深重的苦痛并不讓读者感到压抑,也许正缘于那些飞翔的精灵们。

值得注意的是,与卡尔维诺、米兰·昆德拉执着于对命运无休止的“循环性”的揭示不同,曹文轩对这种必然性的感知促使他获得了某种觉知和超越,而他有关“飞翔叙事”的大量艺术实践正是这种超越的具体体现——对无限循环命运的抗争。

当然,在看到曹文轩作品中的飞翔叙事与世界经典文学艺术及世界儿童文学之间的契合的同时,我们不应忽略“古典美学”的坚守者曹文轩对传统中国文学内在精神的承接。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曹文轩的“飞翔叙事”接续的是中国古典美学中由庄周屈原所奠基、李白苏轼所发扬光大的浪漫主义传统所张扬的豪情与想象力。

结语

在曹文轩的创作论中,“屋”是一个富有代表性的意象,2011年,他曾在《水边的文字屋》29一文中集中阐释了“创作”与“造屋”之间的关系。2016年,他在国际安徒生奖颁奖典礼的致辞《文学:另一种造屋》正是以此为蓝本,其中,更新的部分尤为掷地有声:“你可以将文字视作鸽群,放飞无边无际的天空”,“写作,可以让我们的灵魂得以自由翱翔,可以让我们自由之精神,得以光芒四射,可以让我们自由向往的心灵得以安顿。”30如果说“造屋”满足了人类对安全感的需求,“飞翔”则满足了人类对自由感的需求,对于完整的人性发展而言,二者互为补充缺一不可,它们也正是曹文轩作品内在审美价值的一体两面。“飞翔”,既是一种形象,一种姿态,也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具有深刻的隐喻色彩和哲学意味。在曹文轩的美学话语系统中,“优雅”“高贵”“典雅”“轻逸”“灵动”“大气”“悲悯”“苦难”都是关键词。“飞翔叙事”的提出试图提供一个更为形象化的新角度来理解曹文轩作品的艺术意蕴和思想价值。

【注释】

①25[俄]弗拉基米尔·雅可夫列维奇·普罗普:《故事形态学》,贾放译,18、45页,中华书局2006年版。

②[美]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王宏图译,2页,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③曹文轩:《小说门》,66-6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

④⑧曹文轩:《红瓦》,189、12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

⑤⑦⑨12曹文轩:《草房子》,32、60、154、8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

⑥曹文轩:《蝙蝠香》,42页,天天出版社2017年版。

⑩曹文轩:《六十六道弯》,见《单行街》,108-134页,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16年版。

11曹文轩文,潘坚、潘颖图:《柏林上空的伞》,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2012年版。

13曹文轩:《萤王》,26-2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

14吴其南:《作为审美范畴的神秘及其在新时期少儿文学中的表现》,169页,见胡健玲等编《中国新时期儿童文学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15[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71页,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

16曹文轩:《第二世界——对文学艺术的哲学解释》,6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

17曹文轩:《天际游丝——读卡尔维诺》,178页,见《文学是一种宗教》,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

1827曹文轩:《羽毛》,[巴西]罗杰·米罗绘,177页,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3年版。

19曹文轩:《世界文学是相通的》,见《青铜葵花·纪念特辑》,59页,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年版。

20已有研究者注意到曹文轩作品中“仰望天空”的姿态,参见杜传坤:《曹文轩绘本:像一盏灯照亮读者的美感》,载《文艺报》2012年9月21日。

21李东华:《直面儿童世界的苦难——兼评曹文轩长篇儿童小说〈青铜葵花〉》,载《文艺报》2005年9月20日;王泉根《苦难深处的生命哲学》,见《青铜葵花·纪念特辑》,19页,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年版。

22曹文轩、徐妍:《古典风格的正典写作》,载《人民文学》2016年第6期。

2328曹文轩多次谈及儿时喜欢养鸽子。

24[美]哈罗德·布鲁姆:《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童燕萍译,见《短篇小说家与作品》,19页,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

26[意大利]卡尔维诺:《新千年备忘录》,29页,黄灿然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

29曹文轩:《水边的文字屋》,载《中国校园文学》2011年8月号。

30曹文轩:《穿堂风》,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

(王利娟,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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