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黎均平
拔萃/张海燕 图
我的身体,单薄。
风,请随便吹。就当我是逃离树枝的弃叶,挣脱书本的纸片,迸出地面的尘埃。
风,你可以随心所欲,洞穿我的身体、我的思想、我的灵魂。
让我飘逸,让我起伏,让我剔透。
我可以把你当成妻子、情人,或者闺蜜。
在你面前,我心甘情愿一无所有,一览无余,甚至一丝不挂。
你随便吹。无论欣赏,还是揶揄、谩骂,我决不设防,不拦阻,不趋炎附势,更不煽风去点火、玩火。
我只想变成一丝风中的风,自由自在的风,特立独行的风,清新雅致的风。
超越轻薄。并能长期吹拂自己。
把我的远方,尽可能地举得更高,更久。
风吹过田垄。田垄空空。
风四处寻找。不见人召唤。
风暗自神伤,一路漫无目的地吹下去。
沿途,有新村从旧村中长出来,宛若出水芙蓉。
树上的鸟多起来,叫得肆无忌惮。偶尔几辆车驶过,带走村庄还健在的讯息。
路变得坚硬。厚厚的水泥,试图挽留住软软的脚步。
风跟着赶往城市。
城市在远方。从田垄里出走的脚杆,套上不自信的皮鞋,踏着不熟悉的节奏。
风折返。继续吹过田垄。
像在追忆什么?又像在找寻什么?
这是意料之中的一场雨。
我睡时,她还没来。我醒来,她如期而至。
丝毫没惊扰我的梦。
只是悠然,拉长了夜的节奏。
此时正好半夜。听雨,比半夜做梦好,比儿时半夜听鸡叫好。
过去做梦是常事。现在做梦大多纯天然。
偶尔也梦到过雨。醒来,目标指向唯一:厕所。
这场雨,不同于既往。
雨的节奏,坚定而不孤立。像连着夜的心跳,我的气韵,天的旨意。
与雨相遇,消弭着我内心多时的怅惘。
经常半夜醒来,却听不到原生态的鸡叫。
城里也有鸡。但城里的鸡早已远离故乡。
或许,雨,从鸡的故乡来,有意唤醒我,那渐行渐远的美好记忆?
没有墓碑。
也不需要墓碑。
墓碑是立给识字的人看的。
我的祖上,很多被读书人嗤为白丁。
我家族的碑,是无形的,立在心里,就像他们曾反复种的庄稼,不需要进博物馆,不用制成标本,也能清晰地辨认,亲切地称呼。
以土堆的方式存在,便于长草,便于与泥土交流,便于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便于让后人俯下身子。
我的祖上有先见之明,他们不想给后人添累。
生前默默无闻,死后也想静静而眠。
没有墓碑。没有势利。没有喧嚣。没有攀比。没有打扰。
地上地下,生前生后,几无落差。
一切生活如常。
无碑的坟,一如他们平淡无奇的人生。
仿佛随时都能自然地长出最美的乡愁,和最朴素的基因。
立在心里的碑,碑文是用血肉刻成的,永不褪色,也永不变质。
因为,它始终惦记并被温暖着人的体温。
回一趟老家,只见到两个人。
两张完全不同的脸,两双完全不同的眼,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被我同时发现。
久别不见的亲人,就像天外来客。
留在乡下的大嫂,勾起手指数人生:
一是守到家。
二是带孙娃。
三是享清福。
大嫂感叹,乡里总比城里空气要好,麻烦要少。
大嫂的想法,简单。
大嫂的生活,简单。
大嫂的命运,简单。
大嫂的幸福,一点儿也不简单!
归途中——我反复想起一只被剥丝的老茧……
乡愁有多愁?即便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谁又能准确量度?
也许我看见的乡愁,充满悖论;我心中的乡愁不仅仅是愁;对于那些端起饭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人,我往往不屑为伍,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一向固执地认为,谈论乡愁,需要大境界。
现时的故乡,无疑有这样的景象:借助农药的威力,才能与农作物病虫害抗衡;借助电视的喧闹,才能与长时的寂寞抗衡;借助偶尔的电话连线,才能与亲情的呼唤抗衡……乡愁大面积扩散,像巨大的陷阱,也像巨大的磁场。但我还是愿意跳进去,并且义无反顾。
是的,再也回不去从前,但也不需要回到从前。
眼下,公路修到家门口,小车能开进院坝里,户户用上了机井水,手机信号实现了全覆盖……农村的老家与城市的新家,只隔着乡愁的距离。回忆,只在短缺与富足、物质与精神上,体现时代的痕迹、认知的差异。
多数时候,乡愁被时间和比较这两位智者牵着鼻子,在思想里游走。
只要平心静气,我们随时可以触摸它朴实的脉搏、慈爱的体温。
乡愁已然是起点,是家园,滋养我们的精神魂灵。没有乡愁的人,就没有皈依的故乡,也没有理想的远方。
乡愁有多愁?不需要说出来,也说不清楚,但心懂得去体味和珍惜——
乡愁,就像我们的骨肉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