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永新
我和小杰第一次相见是在城里的市场上。当时,我去卖猪崽,她卖豆腐。筐篓里我那头小猪崽,光溜水滑的,毛管发亮,大概有些饿了,露出一排小白牙啃咬着驮筐的边沿,用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张望着筐外的世界。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车边的三个卖干豆腐的,男的四十多岁,旁边两个姑娘,一个十八九岁,一个十五六岁。攀谈中,卖干豆腐的男的问我是哪个屯的?我说是南大沟的老冯家的。他说两家老辈就相当熟识,姓胡,是北边那屯三里坡的。
一位顾客相中了我的猪崽。猪崽深情地看着老胡和我,眼泪汪汪的,像要说些什么。老胡帮助我叫来一位兽医给小猪崽进行了劁割。这头猪崽卖出去后,老胡转头问我是否搞对象了。我说还没有,今年二十。我低下头,寒酸的打扮暴露了困窘的家境。老胡说,生产队刚刚解散时期,家家都这样,看这是我的两个闺女,老大十九,二丫十六。看相中我大闺女没有,相中,咱就做一门亲友。
我有些诧异,像一捆秫秸一样杵那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可从没有想过从天上能掉下来个媳妇。我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他的大女儿,脸色发旧,明显是晒的,扎着短而利索的马尾,流露出青春的气息。她也看了我一眼,低头摆弄着干豆腐上的白布。说实在的,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近距离观看女孩的脸庞,那一刻我感觉心跳得砰砰的。想再看,知道自己的鞋尖都有些破了,將鞋子向后缩了缩。老胡微笑着,似乎看出来这门亲事有点意思。
第三天,胡叔果然过来了,推着自行车,进院就向我们介绍,一同来的是她的那口子和他的大闺女。他的大闺女头发梳得光滑滑的。胡叔说着进屋将几斤干豆腐放在柜子上,说是自家的特产,不成敬意。我爸我妈都紧张得不得了,连声说谢谢,都一点思想准备没有。胡叔直接说,老冯啊,咱们认识多少年了,从老根那就认识,你儿子那天在城里卖猪崽时,我们见过了,那天也初步表达了想法,今天特地来串串门。我爸我妈当然高兴,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胡叔说,那咱今天就算串小门了。胡婶说,那也得要点啥啊。我爸和我妈站在地上局促不安,我妈的额头上渗出汗珠。干豆腐的香味儿弥漫了整个屋子,我听得到自己的胃在咕嘟咕嘟地叫。胡婶说,就要一块手表吧。我爸我妈勉强微笑着。胡叔赶忙起身对着胡婶说,要啥要,回家我给你买。胡婶有些挂不住脸儿了。她看了看我爸我妈,又看看屋里四个旮旯,又看看我,看看她的女儿,笑了。
那天,我们就把结婚的日子也定了下来,就在一个月之后。家里只是给我做了两套新的行李,新买了大镜子和一对小衣箱子。新娘嫁过来后不久,老丈人便帮助我家张罗买了一盘石磨和一头驴,用来做干豆腐。开始时,我只是打个下手,提提水,看看驴。但是小杰能干,熬煮黄豆、过包沥浆、压制打卷,样样都行。头几次去城里卖干豆腐时,她也陪着我去。我张不开嘴,不敢吆喝。小杰会吆喝,她一吆喝就能吸引人过来。我第一次吆喝“干豆腐——”她笑了。她说你再吆喝呀,好听。我就再吆喝。她教我认秤,切干豆腐,算账。来过几回,我就不用她带着进城了,她留在家里洗洗干豆腐布。一年后,我们生了大女儿,三年后,又添了个大胖小子,都长得像豆腐花儿一样。平日里,小杰将洗好的豆腐布晾晒在院中的晒衣绳上,在阳光下散发着豆腐的香气,蝴蝶落在上面,扑扇着翅膀,又飞进院中的桃花里去了。两个孩子在豆腐布下捉迷藏,小杰坐在门槛上择菜,幸福的日子让人感到温暖。
这三年,我家是最顺的,干什么什么顺,每天卖完干豆腐,我就用包干豆腐的白布带回来点吃的,或是给小杰买条纱巾。她也终于戴上了我给买的手表。就是当年老丈母娘开口要,而老丈人坚决不同意要的手表。她曾跟我说,以前不好意思跟人提起结亲彩礼什么也没有要,以为是嫁不出去了,为这个,自己也有些想不开,时间长了,发现你傻呵呵的,能干活,又知道心疼人,心想我这个命也挺好的,没嫁错人。
那时我有使不完的力气,孩子也光溜水滑的,招人喜欢。只是,小杰时不时说有些头疼。我以为家里劳累,也没当回事,天天起早贪黑的,后来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带她到医院检查后,医生说怀疑得了脑瘤。我们四处去大医院看病。每次,她都不让孩子们到她病床前,说有电磁辐射,怕自己这个状态给孩子们吓着。她几次想放弃治疗,我知道她这是心疼钱。但是后来,她想说放弃的力气都没有了,像一根羽毛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一阵微风吹来,就可能将她卷走。我们又跑了几家大医院,亲亲友友能借的钱也都借了,最后还是没能留住小杰的生命。小杰走的那天,满院飘扬的白色干豆腐布变成了黑纱。
黑纱牵走了我再做干豆腐的心情儿。女儿九岁了,儿子六岁了。我妈帮我拉扯这两个孩子,洗洗涮涮的。就是儿子苦点,刚刚记事,就没了妈。一次上集时,我看到地摊有卖旧瓷瓶的,感觉这个前景应该不错。但是,我对于这个行业什么也不懂,旧件是什么东西,什么年代的,是真是假,只是凭着瞎闯,收上来几个清代的掸瓶,价格还是人家出的。卖出的时候高出了这个价格,没有赔上就很满足了。一来二去的,我又交了几个懂行的哥们,其中一位叫虎子的,岁数没我大,但他入这个行比我早,对我帮助很大,从他们那里学到一些基本的收藏知识。
后来,我的老丈人突发脑出血去世了。凭良心说话,我是真心想念老丈人的,当初在我卖猪崽时,一眼就相中我了,主动将宝贝闺女送上门来,又手把手教我做干豆腐,我家的日子才逐渐好了起来。老丈人走后,我如同丢了魂一样,而且更加思念起病逝的小杰来。加上这一段时间,收的掸瓶基本没有挣到钱,真是窝火,干什么也没有心情儿。远在外地的姐姐让我去她那里散散心。没事时,我就上街走走,想到家中有老有小,没有出钱道,不做点买卖,总不是个出路。一天晚上散步时,我听一个卖水果的老头说,一天可以卖上三十多块钱。我一听就动心了,打听好进货的渠道,也找到了市场,随后又租了个房子,买了一辆旧手推车,摆摊卖水果,说干就干,好像又有了当初和小杰一起做干豆腐的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