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安然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北方白天的气温也已经零下摄氏度了,天寒地冻的,于是,我不知道脑袋哪根筋搭错了,在这样的日子,决定去学游泳。
从我交钱的第二天起,泳池的加温设备就坏了,怎么修也修不好,教练每天都和我说等泳池的水温到二十六摄氏度再叫我来,不然,现在我会被冻死的。就这样等了一个月,从白天的气温为零上摄氏度等到了零下摄氏度,我终于上了第一节游泳课……仍然是被冻死。不得不说,游泳是很好玩的,我家祖传旱鸭子,往上面数几代没有一个会游泳的。我不停问教练,你教过那么多人,有学不会的吗?他说还没有,我说我大概会帮他破例。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对我非常凶残。比如说,昨天我喝了第一口水,他笑呵呵地和我说,别急,这只是小试牛刀,之后你会喝更多的水,不过,多喝几次也就会了。不要紧,我会叫他们多蓄点水的,管够。我……现在要求换教练,还来得及吗?
01.
晚上六点一过,路绫就穿上衣服跑下了楼。穿过她住的小区,大门对面是条小市场,一到晚上就热闹得很,不过,她的目标只是市场口卖汤水的那辆三轮车。
一辆小三轮车里面放着六个陶罐,里面分别是六种不一样的汤。卖汤的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孩子,眉清目秀,做事很干练。路绫这个人没什么爱好,唯一说得上来的,就是爱喝汤。
她搬来这里不久,人生地不熟,吃东西也不是很习惯。直到她无意中看到这个卖汤水的小摊位,才觉得得到了救赎。
摆摊的人每周休息一天,剩下的时间,每晚六点准时在这里。路绫一周至少有两天,晚上六点一过就跑去买第一碗。一来二去的,她和摊主成了朋友。
“今天要什么?”摊主叫宋羽弦,和她同岁,都是上大四,马上要参加工作。
“茶树菇排骨汤。”
她的话音一落,宋羽弦麻利地打开盖子,把一根柄很长的羹匙伸进去,从底下舀出货真价实的一勺子茶树菇还有排骨,汤很清亮。满满一大碗,两个人的量,十块钱都不到。
“卖这么便宜,都不值得你费的工夫。”路绫虽然不会做饭,但至少知道,这汤要好喝,得花很多时间煲,再加上这么多材料,这钱赚得不容易啊。
“只要付出了,总会有回报的。”
宋羽弦笑笑,把汤包好,递到她的手里。她转身就要走,却听到他补充了一句:“过了这个冬天,我就不在这里了。”
路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立刻噘起了嘴:“那怎么办呀……”
“做汤很简单的,回头我把做法给你,你在家自己试着做吧。”
“光有做法是沒用的,一模一样的东西,我做出来的味道和别人的完全不一样。”路绫手指绕着发梢,“要不,你有空来手把手地教教我?”
“行。”
都是年轻人,也没什么可扭捏的,找了个两个人都有空的日子,宋羽弦提着一大袋子的肉和菜就到了路绫家。
“啊,对不起,这些东西应该我准备的。”路绫接过来,放到了厨房,顺手给宋羽弦倒了杯水。
“没事的,反正要你准备,你也不知道怎么准备吧。”
路绫住的地方不大,一张床,一张小沙发,厨房更是狭小。宋羽弦光是望了一眼,就能看出路绫根本不做饭,厨房一副八百辈子没进过人的样子。
“你自己住啊?”
“嗯,我刚开始实习,这里离实习单位近一些。”路绫在沙发另一边坐下,两人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你家离得也不远吧,看你天天推着东西来,太远也不方便。”
“我天天从学校来。”
“啊?你这些都是在学校做的啊?学校同意吗?”
“顺便在厨房帮工嘛。”
路绫顿时有点难为情,她不算是富家女,但大学四年也是一直心安理得地用家里的钱,现在租房的钱也是爸妈出的。如今遇到和自己同龄、生活模式却完全不一样的人,她有些好奇,也心生佩服。
“为什么过了这个冬天就不卖了?”
“我也毕业了啊。”宋羽弦站起来,拍了下手,“好了,开工吧。”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比如“家里人不能帮忙做吗”之类的,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们的关系也还没到对人家的私事刨根问底的程度。只是,她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也说不上来是舍不得人,还是舍不得汤。
宋羽弦进厨房翻箱倒柜,一分钟后回头问她:“你家连锅都没有吗?”
“好像……是没有。”
路绫朝一脸生无可恋的宋羽弦调皮地一龇牙。
02.
隔一条街就有家大超市,挑了一口砂锅,又买了点餐具,两个人推着购物车车往收银台走。
路过卖零食的货架时,有个姑娘靠过来分发试吃的东西,路绫尝了一口觉得还不错,正好买一送一也很划算,就顺手拿了一包放在购物车里。
然后,她想起问宋羽弦:“你要吃吗?”
宋羽弦摇了摇头:“我不怎么吃零食。”
“那这个给你。”
说着,路绫把包装外粘着的赠品扯了下来,递给了宋羽弦。那是个很粗糙的护腕,上面还有广告。宋羽弦却愣了一下,有些郑重地接了过来,真的戴上了。
路绫给他的感觉是心理年龄很小,正因如此,她做的事情虽然没有逻辑,却显得很真。她把这个护腕丢过来,就像小孩子打开一袋吃的,拿出里面的塑料小玩具送给小伙伴一样,让他觉得很有爱。
已经很久没有人和他分享东西了。他无意识地转着护腕,偷偷地想。
抱着东西往回走,眼看着到楼口,宋羽弦的电话响了。他赶紧把东西放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接起了电话,然后他立刻回头对她说:“对不起啊,我有急事,改天我再来。”
不等路绫反应,宋羽弦已经跑到了街边要打车,她抱着东西追了两步,大喊:“没事吧?”
“没事,放心吧。”
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宋羽弦拉开车门的同时回过身朝她摆了摆手。
路绫目送着车子消失,端着的肩膀才慢慢放下来,可内心的担忧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去。
那哪里是没事的样子,最后那次回头,宋羽弦眼圈都红了。
路绫到这家医院一个来月,当实习小护士,往上都是领导,往下都是病人和家属,哪个也不敢得罪。也正因如此,一周的两三个早班,能喝上宋羽弦做的一碗热汤,对她来说是最大的安慰。
该她例行巡房,转到最后一间,她一推门就看见宋羽弦坐在靠窗的病床旁,吓得她脱口一声惊呼。
“你、你怎么在这儿!”
话问出去了,路绫也明白了。宋羽弦面前那张床上睡着的是他们这里的一个常住病人,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女人。路绫来之前,她就在这里了,严重脑损伤,虽然生命体征平稳,但始终是植物人状态。
想想那女人的年纪,宋羽弦的年纪,他俩的关系根本不用问。路绫站在那儿,连本职工作都忘了。
“原来,你在这里做护士啊。”两个人走到楼梯间。
“只是实习,之后会不会留下还不一定。”路绫笑不出来,有话也不敢问,和早上判若两人。最后还是宋羽弦笑了笑,主动说:“那是我妈,一年前出的意外,命捡回来了,但是始终没反应。刚刚护工给我打电话,说出问题了,我才赶过来。不过,已经没事了,只是卡了痰。”
“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我还要念书啊,我要赚钱付病床费、医药费。你是觉得我不孝顺吗?”
问这句话时,宋羽弦脸上有种异样的淡定,让路绫觉得他虽然在问,但已经做好了听到肯定回答的准备。
“我没这么觉得,如果是我,我可能除了哭,什么也不會做。”
“不会的。人永远比自己想象的坚强。你好好工作。”
宋羽弦拍了拍她的头,转身从楼梯下去了。可她的眼皮居然突突地跳了两下,紧接着,她捂着心口,一阵难掩的心慌。她不清楚这是怎么了。
那天夜里,路绫无意识地多巡了两次房,每次都站在宋羽弦妈妈的床前发一会儿呆,连从前没注意过她的护工都察觉出了奇怪。
在意与不在意也许只是一线之隔,如今,她迈出了那一步。
03.
很多事情只有上心了,才会发现。自从知道了宋羽弦的妈妈在这里,路绫接连几天夜里看到宋羽弦在病房里。从前她上的夜班并不多,而且也时常不需要她巡房,如果她不是主动去做,根本不会发现他在这里。
他总是半夜来,让护工去休息,然后自己一点点通过导管将汤水喂进去。植物人只能吃流食,营养也只有通过输液和流食获取。路绫终于明白,为何他只钻研汤水了。
半夜三点半,有人敲值班室的门,另一个值班护士先一步过去开了门,路绫一回头就看见宋羽弦站在外面,下意识就站了起来。
宋羽弦手里提着个保温罐,递给她:“多给你带了一份,完全没动过的,你要是觉得凉了,就再热一热。”
“谢谢。”路绫把保温罐接过来,双臂抱着,眼看宋羽弦转身就要走,突然看见了他手上还戴着那个护腕,“你怎么还戴着这个呀?”
“习惯了。”宋羽弦看了一眼,并没有摘下来。
“那个……你几点走呀?”
“六点多吧,等学校能进人的时候。反正上午也没课,不急。”
正合路绫的意,她的嘴角已经不自觉地上扬了起来:“那上次你要教我的事情,还算数吗?”
商量好等她下班一起走后,宋羽弦回了病房。
路绫坐在位置上,抱着保温罐傻笑。身旁值班的护士长瞥了她一眼,说:“怎么上班没多长时间,还谈上恋爱了!”
“不是恋爱啦……”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尤其男女间,他要么有事求你,要么就是喜欢你。你想想,你有什么值得他惦记的吗,除了你自己。”
路绫无言以对,她只是捧着那罐尚且温热的汤,感觉心上也氤氲出一片湿漉漉的暖。
早上七点下班,路绫和宋羽弦一起离开了医院。上一次宋羽弦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香料,在路绫眼里就是一堆树皮。她看了之后才知道,原来全靠这些东西,汤才有味道。汤在灶上炖着,路绫拧开旁边的灶眼想做点早点,想着炒点鸡蛋没什么难的,结果油倒多了,鸡蛋一倒进去就溅了她一手。蛋液黏性很强,她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办,宋羽弦一只手麻利地关火,另一只手揪住她,放到凉水下面,又拿来食醋帮她冲。
所幸并不算严重,等了会儿,见没有起泡,路绫稍稍安心,然后才觉得好丢脸。她单手捂着脸,臊得通红。
“没事的,这都很正常。”宋羽弦把一条裤腿往上卷了卷,指着上面一片烫伤说,“我刚开始做汤没多久,不小心洒了汤,所幸量不是很多。”
别看路绫是个护士,她毕竟算内科的,她很怕这种外伤。这算是第一次,她可以直面这种伤痕,没有恐惧,只有心疼:“所以,你不会有阴影吗?”
“我需要做一些事,我需要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我妈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让我念大学,她希望我能有正确的人生。”
这也是宋羽弦第一次和一个人说自己的心里话,以至于他们谁都没注意到彼此的状态,路绫坐在沙发上,而宋羽弦蹲在她的面前,这角度其实更适合说情话。
不过,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心里话也算情话。
“我懂,我明白你的。”路绫也不知道哪来的坚定,“这样好了,如果你以后不方便,可以来我家做,这样,你可以继续卖汤啊。”
“这样多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再说,我也可以帮忙嘛……”路绫吐了吐舌头,“帮忙喝。”
他们就这样愉快地说定了。而且,宋羽弦也找到了工作,是正常班,下午五点半下班。路绫一周有早晚班倒,晚班之后还有休息,所以时间比较多。他俩倒着来,每周宋羽弦至少还可以去卖四天左右,也能获得一笔不少的收入。
路绫渐渐也算是掌握了些诀窍,可以炖出和宋羽弦差不多味道的汤,不过,大多数时候也用不着她。她最能帮上忙的是采购。从不逛菜市场的她,在和宋羽弦混熟之后,每天都往菜市场跑,渐渐懂得了很多生活琐碎里包含的乐趣。
“我收拾一下,等下去替你。”宋羽弦要去摆摊位了,路绫对他说。
“不用了,你歇着吧。”
“反正我也没事。”
路绫心里却在说,我不就是找个去帮忙的借口嘛。
宋羽弦这才反应过来,笑了笑,算是默许。
收拾完厨房,路绫立即就下楼去找宋羽弦。没想到,她刚走出小区,就看见宋羽弦的摊位前围了好多的人,吵吵嚷嚷,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她赶紧跑过去,可马路车子多,她被迫停了好几次。突然听见两声巨响,她抬起头,看见一个人拿了根棍子砸在那些瓦罐上,碎瓷片满地都是。那些炖了一下午的汤沿着地砖的沟壑流进了两旁的下水道。
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挡在了宋羽弦的面前。
04.
事情比路绫想象得更大。前一天晚上买过他们汤的人,有十几个都出现了身体不适的现象,轻者闹肚子,重者食物中毒,在医院挂水。本来这旁边的人都是老主顾,几个人遇见一聊,就知道问题出在宋羽弦这里。
因为其中有一个小孩子比较严重,所以做家长的反应激烈了些。虽然警察把事态控制住了,但该负的责任还是要负,那些住了院的,都狮子大开口似的要赔偿。
路绫一个个地问,终于搞清楚事情的罪魁祸首是谁。
是她。
那锅汤是她做的。是她看宋羽弦回来太晚,擅自帮忙。她尝了,味道没问题。所以,她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所有食物中毒的人,买的都是那一种汤。
是她让宋羽弦那么久的辛苦,全都付之流水了。
在那之后,路綾再也没找过宋羽弦,她不敢。她默默算着自己的积蓄,一趟一趟地跑去看望那些人,一遍遍地道歉。她鞠了不知多少躬,说了无数遍对不起,只是求对方少要那么一点点,多宽限点时间。她说宋羽弦的妈妈现在在医院,每天的花销很大。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宋羽弦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路绫站在人家门口,九十度鞠躬,哭得像个小孩子。而最终,门只是狠狠地被关上了,震得人头皮发麻。
他走上前,拉了拉路绫的袖口:“傻姑娘,走了。”
路绫显然没想到会遇见他,第一反应是跑。她甩开他的手往楼下跑,脚下一慌,险些摔下去。千钧一发之际,他从背后揪住了她的衣服,然后顺势扭过了她的身体,将她的头贴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路绫也不客气,哇哇哭了足有十分钟。
宋羽弦拍着她的背,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从那天开始,他们的关系变得心照不宣了。路绫的道歉多少还是有了些作用,有些轻患愿意得饶人处且饶人。她把自己的工资卡给了宋羽弦,但宋羽弦说什么都不要。她只好偷偷地塞给宋羽弦妈妈的护工一个月工资。
汤是不能再在那里卖了,但重新找个地方不容易。路绫到处帮宋羽弦留意兼职,有天听病患家属聊天,说到家里忙不开,需要一个夜班陪护。
和宋羽弦说起,他却有些犹豫。路绫知道他犹豫什么,拍了拍胸口:“这不是给你一个人找的,还有我呢。反正,我本来也要上夜班,而且休息日也能去。”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就这么说定了!除了做饭之外,其他我都还是可以做的!”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路绫的休息时间变得少了很多。不过,她觉得没什么,年轻嘛,两个人在一起,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有时候,即使她在,宋羽弦还是会来,给她送来热乎乎的饭和汤,然后两个人也不怎么讲话,安安静静地待上一夜。
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就是路绫最大的心愿了。
但有一次上早班,医生偷偷对她说,宋羽弦妈妈的情况已经不好了,几乎没有自主呼吸,完全凭机器在维持了。院方想找宋羽弦谈一下,问他愿不愿意放弃,但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于是先和她讲一下。
路绫站在宋羽弦妈妈的床前,握着她的手,默默掉泪。她不知道这个结果对宋羽弦来说意味着什么,虽然他面对苦难一直很坦然,但她知道,妈妈还没离开,其实是支撑着他的力量。
“能不能,让我去和他说?”
本不是她的范畴,可她还是主动对医生提出了这个请求。残忍的事情就让她做,这样宋羽弦无论如何愤怒悲伤,都不用憋着。
05.
在心中打了好几版的腹稿,想拿出医生的专业来,可当路绫看到宋羽弦坐在一簇花枝后面的长椅上安静的背影,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怎么了?”路绫许久都没说话,反倒是宋羽弦觉得她奇怪,率先开了口。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你指的是什么?”
“什么都包括,后半生的生活。”
宋羽弦眯起眼睛想了想,摇摇头:“没想过。”
他怎么会没想过呢。路绫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人总不会丝毫不想未来的事情吧,尤其是像他们这个年纪,生活刚刚开始,余生有的是转折。
可宋羽弦的表情很真,真得让路绫有些失落。
他也没想过,和她在一起之后的事吗?
“我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趁着这一瞬的失落,路绫终于鼓起了勇气,从包里取出几张协议书,“你母亲的自主呼吸已经没有了,脑干已经完全死亡,只靠机器在维系。这种情况下,院方想要征求你的意见,是否……撤掉呼吸机。”
宋羽弦愣愣地看着她,两个人直直地对视了有几十秒。她终于扛不住,先一步移开了视线。她想把协议书塞进宋羽弦的手里,但没想到宋羽弦先一步站了起来,把手上的纸丢了一地。
“我不会同意的,无论你们怎么说,我都不会同意的。”宋羽弦的双手在身侧死死地攥着拳头,一字一字咬着牙说,“我可以转院,我可以接回家里,总之,我绝对不会放弃。”
“可你这样只是增加她的痛苦,也增加你的痛苦啊。我理解你的心情,如果你不想放弃,没有人强迫你,我可以帮你照顾……”路绫跑到他的面前,心急火燎地解释。
“你不会理解的。你和我的生活完全不一样,你永远不可能理解我的。”
一直到宋羽弦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路绫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心里的悲凉迅速结起一层冰,连流眼泪的时间都没有,就演变成了明晃晃的绝望。
原来,在宋羽弦的心里,她是这样的啊;原来,她做的一切努力都丝毫没有改变她在他心里的印象。为了他,她努力去做之前从来不会做的事,她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能让人依赖的人。
她原以为,她的改变值得了。但这一刻,他冰冷的言语和眼神告诉她,她不过是个他生命里的匆匆过客。
路绫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昏昏沉沉睡到了下午。手机安安静静,没有宋羽弦发来的消息。她打开冰箱,看到几块冻着的排骨,将其放进砂锅,煮了起来。
火候不够,但也是熟了,路绫喝了一口汤,烫得舌尖痛。热气喷在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她抹了一把脸,吸了吸鼻子,把这碗混着眼泪的汤一口口地喝下了。
真的很难喝,她怎么连汤都能煮得这么难喝呢,她果然是笨哪。
可是……她好像真的喜欢上了宋羽弦啊。她太笨了,以至于根本不知道怎么把这份喜欢收回来。
06.
休息了一天,路绫再去医院时,宋羽弦妈妈的床位已经空了。
路绫吓了一跳,忙跑去值班室,不等她查,医生先一步跟她说:“不听劝,戴着呼吸机回家了。留了东西给你。”
远远地,路绫看到了她桌子的正中放着的、那个赠品护腕。
路绫不想让别人看笑话,她红着眼眶,低着头,将护腕死死地捏在手心里,却还是经不住抖起了肩膀。
“那个……”医生在她背后开口,她揉了揉眼睛回过头,医生却又摇了摇头,“没事了,准备接班吧。”
医生走出值班室去巡房,脑子里都是宋羽弦来时说的话。他说再也不想见到路绫,可在这句话之后,他又拜托大家多照顾路绫。这简直矛盾啊,可局外人也不好多过问,最终,她还是选择什么都不和路绫说。
有难言之隐也好,怄气逞强也罢,感情的事,还是得当事人一步步走才行。
也说不上伤心和生气哪个更多,路绫冷静了一个星期,终于还是决定自己主动去打开局面。她先是去了宋羽弦上班的地方找,打听了一圈,最后人家把员工表拿出来给她看,上面没有叫宋羽弦的人。
到这个时候,路绫已经有点蒙了。她马不停蹄地又去了学校,得到的结果是一样的。
她站在车来车往的马路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她还醒着,这全都是真的。
原来,她把心丢在了一团虚伪的烟雾里了。
原以为这就是结局了,在那之后,路绫只是把那个护腕收了起来,她只是自欺欺人,希望把遇见宋羽弦当作只是做了一场梦。
约莫半年后的夜班,一个男人匆匆跑进来,一间间病房推开门找人,最后是路绫和另一个护士一起拦住了他。花了好半天,他才冷静下来,说自己在非洲一个非常贫穷的小地方驻教,已经有一年多了。中途他感染了那边的一种病毒,大病了一场,也是生命垂危,以至于和这边断了联系。他前不久才痊愈,看到他妈妈出了事故的消息,就赶了回来。
“你别急,你母亲叫什么名字?”路绫问。
“王茹君。草字头的茹,君子的君。”
一旁的护士就要翻病历,路绫艰难地抬起手阻止了她,路绫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么涩:“我知道是谁,可……”
这个名字,很难有重复的。她所知道的、叫这个名字的病人,是宋羽弦的“妈妈”。
如果不是有外人在面前,路绫很想尖叫,她实在不清楚宋羽弦到底撒了多少谎。
但这个男人的到来替她打开了死局,男人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还提着行李箱。他听完她的解释痛心疾首,第一反应是回家看看。他想宋羽弦應该在那里。
“我能不能请假,”路绫立刻站起来对护士长说,“我想和他一起去。”
她和宋羽弦的事大家都知道一些,护士长没说什么,也就放她去了。
路绫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和男人一起回了家。一推开门,消毒水味扑鼻而来,她就知道,她终于找到了。
只是,她再也没勇气提步,抓着门框掉了泪。
是个老式的一居室,进门是一道细长的过道,往里走才是卧房。路绫站在门口,看不到里面的人。男人冲了进去,她转身,面朝外,坐在了门口。
她想的是,反正她堵在这里,宋羽弦要出门,就一定会看到她。但她的眼泪还没晾干,就听见屋里一阵砸东西的响动,似乎吵了起来。
这个情景有点熟悉,可路绫站起来跑进去这几步路,仿佛是穿越了很长很长的时光。只是,她心中虚幻的温柔还未升起,就被男人一句“我现在就报警”,硬生生打回了原形。
“报、报什么警?”
她站在那里,望着被男人愤怒砸碎的玻璃茶几撒了一地的碎玻璃。而宋羽弦踩着这堆碎玻璃走到她的面前,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宋羽弦的笑容和之前别无二致,甚至比之前更暖。直到警察把他带走,他仍是回头笑着对路绫说:“谢谢你今天跟着来,让我能最后再见你一面。”
路绫在警车后面狂追,只是夜晚的街道那么安静,车子畅通无阻。最终她还是跌在路上,无力地望着车灯的最后一道光从眼前消失了。
07.
半年后,王阿姨还是离开了。路绫去参加了葬礼,她站在角落,等王阿姨的儿子身边没有人围着了,才走上前,微微鞠了个躬:“谢谢你。”
男人见到她,神情很复杂,最终还是挤出了一个敷衍的笑。
从葬礼回来,路绫换了身衣服,直接就去上班了。她实习期满,父母希望她能回老家找家医院上班,在这里也有更好的选择。可最终她还是选择留在这家医院。
因何留下,周围人都清楚,她要留在宋羽弦能找到她的地方。
半年前,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宋羽弦和那个男人本就是发小,男人不愿放弃去非洲驻教的机会,当时他妈妈虽然孤身一人,但十分支持他。他走之后,宋羽弦经常来探望他的妈妈,感情非常好。
结果,一天夜里,王阿姨突发心绞痛,给宋羽弦打电话,他心急火燎地开摩托车去接。在送去医院的路上,摩托打滑冲向隔离带,他碰巧摔进草丛里,可阿姨摔在了路中央。
他当时是想去自首,可他一直都联系不到朋友。阿姨生命垂危,需要人照顾,他无法安心,于是,他肩负起了照顾王阿姨的责任。
路绫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劝他放弃时,他会那么激动。他知道自己没权利放弃,要帮王阿姨等到自己的儿子回来。
在家里的答录机上听到留言后,宋羽弦在他们到之前就报警自首了。在最后的那一刻,能见到路绫,竟让他在彻底轻松之余还多了那么一丝喜悦。
路绫那时才发现,她确实是不懂啊,不懂亏欠朋友的心酸,不懂身负噩梦的痛苦,不懂背负起一个人的生命的沉重,不懂面对高额医药费和看不到未来的恐惧。她能给的那点光亮太弱了,不够亮、不够暖,不够将宋羽弦拯救出来。
可她还是像之前一样,做她力所能及的事,不求改变什么。
宋羽弦走后,路绫抽空就去王阿姨的家里,检查机械,擦身子,却从没有开口求原谅。她没有资格,而且,无论如何她都会等,所以她是安心的。
可男人还是在宣判前写了信,表示了一些谅解,大概毕竟他们曾是朋友。宋羽弦被判得不是很重,但对青春年华来说,还是太久了。他从不期盼,也不愿期盼路绫会等他。
他从那扇门走出来的那天,外面空空的,没有等待他的人。
那之后,他时时去和路绫有关的地方偷偷地看,他看到路绫按部就班地生活,有很多笑容,非常满足。可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直到某天,他目送路绫到了车站,眼看着那趟车停靠在了站台,他刚刚转身想走,却见路绫忽然转身,直直地跑到了他的面前站定。
太過突然,宋羽弦根本无法躲闪,只能愣在那里,被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震得微微发颤。
“你为什么不追上我?”路绫噘着嘴,委屈得很。
“嗯?”
“我一直等着你主动拦住我,我都下定决心了,一定要你主动,我才理你,我才相信你心里还有我。”她说着说着,眼圈红了,“可你又让我等了这么久,我突然很怕你一辈子都不会主动走到我面前了。所以,只能我回头了,回多少次头都行,我不怕难为情。”
他有太多的话哽在心头,到了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面对勇敢,面对温柔,面对原谅,再多的话都显得无足轻重,自轻自贱更是显得可笑。既然他最大的愿望是想让路绫幸福,他如今也知道她如何才能幸福,他自然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所以,时隔许久,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想喝什么汤?”
“茶树菇排骨汤。”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与此同时,路绫对宋羽弦摊开手:“报酬。”
那是一个已经有些起球的旧护腕。
编辑/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