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明
父亲一生,送过我两次去学校。一次是1982年10月,另一次是1984年,也是10月。
1982年,我初中毕业。但由于我少不省事,从小学到初中,从没认真听过一堂课,做过一次作业,还经常逃学,直到初中毕业,连分子分母都弄不大清楚。自然,考不上高中。
母亲不以为然,说考不上就回家干活,要是读了高中考不上大学,还白白浪费钱。
母亲说这话依据很充分。当时还是大集体,粮食由队里统一分配。分粮按两部分计算,一是基本口粮,按人头分。人头多就分得多。但基本口粮量不大,只占三成。二是按工分计算,工分占七成,工分高的,分的粮就多。所以人头多劳动力少的人家,人均粮食就很少。我们家八口人,只有父母和大姐挣工分,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常有的事。母亲希望家里能多个挣工分的人,好多分一点粮食,多吃几顿饱饭。
可父亲却愁眉苦脸。他认为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所以忍饥挨饿,都要供子女上学。大姐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让他失望,现在我又没考上,要是今后弟弟妹妹也考不上,一家人和祖祖辈辈一样,就只有种地,背太阳过山,他所有的希望就破灭了。
父亲对读书的看重,源于他在部队的生活。父亲是1953年参军的,到部队就去了朝鲜。参军前,父亲大字不识,到了部队,参加了识字班。转业后,父亲被分到成都一家工厂。一年后,竟主动回到了原籍。为什么不要铁饭碗?母亲说是因为工厂也吃不饱,当时传说农村要分土地。可父亲说不是那样,是因为他文化太少,做工不像种地,需要很多文化,没文化,就算给他个官,也当不下来。
可我才14岁,还干不了重活。父亲叹息之余,也只好叫我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和妇女一起干,工分却只有妇女的一半,三分七厘,算成钱,就一角。
当时正值暑假,天天骄阳似火,人在地里,如置身火炉,皮肤晒出一股焦煳的味道。每天下来,我都像骨头散了架一样,躺下就无法起来。日复一日的折磨,让我突然想起学校的好来。
可我再也不能读书了。绝望像泥土一样,一铲一铲地,不断抛在我的心上。每当看到弟弟妹妹吃过早饭背着书包去学校,我心里就想哭。
可这样的日子才刚刚开头。
好在这样的日子并没持续多久。开学不到一个月,正在田里的我,收到乡邮递员送来的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上面有几个红色的字:宝林中学。
那是另一个区的中学,我从没去过那里,觉得很奇怪了。更奇怪的还在后头,当我打开信封一看,竟是叫我入学的通知书。我们是大佛区的人,就算读书,也该是去大佛中学呀!
父亲没认真想这些,看到通知书,板结了几十天的脸,一下子松散开来,露出开心的笑容,回头就对别人说,我儿子考上高中了!
当天夜里,掰起指头一算,我居然是我们队里第一个上高中的。
第二天,父亲向队长请了假,送我去学校,因为我不知道学校在什么地方。
那天,天一亮,太阳就跳上坡顶了,发出的光芒,如烧红的针,刺得人皮肤发痛。
去学校,首先得翻过屋后的那座山。吃过早饭,父亲挑着一个担子,一头是箱子红苕,一头是棉絮大米,就出发了。山很陡,父亲却走得很快。
山路狭窄,左弯右拐的,不好走。但沟里的平顺的田埂更不好走。正是打谷子的时候,到处都是打谷机“嗡嗡”的声响。田埂上堆满了谷草。刚从田里拉上来的谷草湿漉漉的,很滑,父亲和我都是光脚,踩上去小心翼翼的,还是走得左摇右晃的。
太阳越来越烫,父亲背上汗水直淌,像无数条小溪。下身的短裤也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没一处干的。
走过一沟又一沟,日头都快走到天空正中了,我们还在路上。朝前望去,依然是一片片农田。我的腿上像捆了石头,小腿酸痛难忍,每走一步,都得咬一咬牙。
还有多远啊?我忍不住问父亲。
快了,累了就歇一下吧。父亲说。
到学校有几十里啊?歇气的时候,我問父亲。
四十多里吧。父亲说。
这么远?我有些沮丧了。
不远,不远,我们以前行军,一趟就是百多里,要读书,就不要怕远。父亲说。
下午一点左右,终于到了学校。顾不上吃饭,父亲就和我去了寝室。铺床的时候,才发现没有带垫床的篾折子,老家叫床笆折。没床笆折就无法铺床,晚上就没法睡觉。怎么办?父亲想了一下,说,走,到你姑爷那里砍竹子编一张。
就走。我已经饿得快没力气了,怎么也跟不上父亲的步伐。父亲走上一段后,就在前面坐下来等我。
路过街上的时候,看见有卖包子的。父亲停下来,花五分钱买了一个递给我说,吃吧。
你也买一个嘛。我劝父亲。
我还没饿。父亲边说边走。
父亲告诉我,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我们家曾经搬到姑爷那里住过。原本想就在那里住下来,后来因为奶奶需要人照顾,就又搬回去了。
难怪,父亲知道去学校的路。
我以为姑爷家离学校不会太远,没想到却有二十多里地。下午三点过,终于到了姑爷家。一到,我就瘫在椅子上,浑身像没了骨头。父亲没有休息,拿起刀就去砍竹子。
等我醒来的时候,床笆折已经编好了。饭姑爷也给我们弄好了。吃过饭,我们又往学校走。天黑的时候,终于到了学校。父亲帮我把床铺好,给了我五角钱,说,你自己买点饼干吃,我走了。
回去又是四十多里路。我估计父亲回去都是深夜了。好在,那晚有月亮。
上了一个月的学之后,我才知道,我是班上考分最低的。之所以能来读书,是因为成绩好的都跑到县城去了,学校招生不足,只得扩招。否则,我一辈子都读不了高中。还有,大佛中学因为连续两年没人考上大学,已经停办高中,大佛区考不上县城重点高中的,要读高中,只能到宝林中学来。
经过二十多天农活的折磨,我很珍惜读书的机会。从此认真学习。两年后高考,全校文科班有两个人考上大学,其中一个就是我。
我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高兴得直流眼泪。
1984年10月,大学开学。去学校要到县城赶车。高考时我去过一次县城,知道怎么走,可父亲还是坚持要送。走之前,父亲找人借了钱,给我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价格是七十二元,我至今还记得。也就是在那一年,土地承包到户,我们家虽然依然缺钱,但不再缺吃少穿。
到学校是长途车,当天赶不上,必须得到县城住一晚。那天,我和父亲吃过午饭就去到城里,找了一家旅馆住了下来。为了省钱,住的是四人间,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晚饭,我和父亲去街上吃了一碗面。一角二一碗,还有三块肥肉,香得叫人流口水。
饭后,我和父亲就回到旅馆。父亲反复叮嘱我,学费一定要揣好,别丢了。还说,到了学校,需要钱,就写信。
那两个不认识的人,知道我是去读大学,赞叹不绝,都说父是亲能干人。父亲说自己没啥能干,读大学还要很多钱哩,苦日子还在后头。说的时候,却是一脸的骄傲。
我和父亲一样,有些兴奋,深夜两点过才睡着。但睡着没多久,突然响起巨大的敲门声:开门!开门!
门开了,进来两个人,白色大圆盖帽,一身白衣服,还有红色的领章。我知道那是公安。
起来!查夜!公安进门就吼,如吼牲口。
公安问父亲是干什么的。父亲说送我去读大学。公安眼色异样地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我,说,拿什么证明?
我急忙拿出录取通知书给他们看。他们看了很久,才还给我。走时,说,晚上不要出去乱跑!
是夜再没别的事。一直到天明,我手都死死按在放钱的衣服口袋上。
次日一早,父亲就和我去到车站。上车时,父亲又一次交代,一定要把钱保管好!
我想天还没亮,叫父亲回旅馆再睡一会儿,等天亮了吃过早饭再回去。父亲说,不了。我说这么早,也没回去的班车。父亲说,走路。
走路太累了。我说。
没事,我不怕走路。父亲说。
那次,父親真的是走路回去的,走了五十多里。
今年8月17日,父亲因病去世,终年八十四岁。在多年的病痛中,他从没说一个“痛”字,临走前,脸上还带着笑。生前,父亲说,他这一辈子值得骄傲的,一是参军学到点文化,二是我和弟弟都考上了大学,我们家终于有读书人了。
父亲离开后,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可老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当过几年兵,打过几次仗,没受过伤,也没立下什么大功,几十年都在老家种地,确实太平凡了,没什么值得写的。
但不知为什么,他生前的很多言行,却总是时不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想来想去,我终于明白,父亲于国于民,的确不值一提,但于我,于我们家,却是不可或缺的,他就是一面旗帜,插在家的阵地上,让家,不被贫困打倒,一直向着美好幸福的方向,艰难地前行。
父亲,我们都很想你。那边没有人间冷暖,也没有病痛的折磨,你还好吗?缺什么就托个梦吧,我们给你烧过来。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