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爱金
李清照,一个婉约的奇女子,其生活、写作均与酒有着密切的关系。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里共选入其四首词作,首首都少不了“酒”的踪影。如:“沉醉不知归路”(《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浓睡不消残酒”(《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东篱把酒黄昏后”(《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三杯两盏淡酒”(《声声慢·寻寻觅觅》)。若去翻检其词著《漱玉词》时,你会发现书中有作品58首,而提到酒、酒樽、醉酒等就有26 首,占她现存词作的40%还多。无论是浅酌低唱、叹闲愁情思,还是以词和酒、感家国之痛,李清照的酒词里氤氲的那一脉浓浓的馨香,折射出的恰是宋代文人独有的含蓄清雅的饮酒习俗。
一、杯深琥珀浓——酒与酒器
易安爱酒,《漱玉词》里所提到的宋代文人常饮的美酒及精致的酒器着实不少。虽说宋时瓷器大盛,酒器种类繁多,造型与装饰也更加讲究韵味新巧,但金银玉器仍是富贵人家的象征,精致的酒器也依旧被称为金樽、玉樽。如:
金尊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庆清朝慢·禁幄低张》)
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更得些时。(《好事近·风定落花深》)
金樽倒了,不管黄昏;玉樽空了,青缸暗明;从昼至暮,直至酒阑歌罢。先不论散后心境如何,至少有了这几句话,词人与亲朋好友齐聚一堂、推杯换盏的热闹场面便呼之欲出了。
精致的酒器还得配上醇厚的美酒才成。宋代文人在赏玩酒器的同时,也与前人一样,喜欢在诗词中给酒取一个别名,引用典故或据其色、味、劲道甚至功用而定,只要雅致即可。《漱玉词》里提及的美酒有玉酎、绿蚁、琥珀,还有烈性的扶头酒。如:
看彩衣争献,兰羞玉酎。祝千龄,借指松椿比寿。(《长寿乐·南昌生日》)
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浣溪沙·莫许杯深琥珀浓》)
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念奴娇·萧条庭院》)
“玉酎”在此是指贵重的酒,以其献寿,本应如此。“绿蚁”,亦作“绿螘”,代指新出的酒。这是因为新酿的酒还未滤清时,酒面浮起酒渣,色微绿、细如蚁,有时也叫“碧蚁”。吴文英在《无闷·催雪》中就写道:“歌丽泛碧蚁,放绣箔半钩。”“琥珀”在此特指酒色红如琥珀的美酒。宋赵令畴《侯鲭录》卷一载曰“张文潜(张耒)诗‘尊酒且倾浓琥珀,泪痕更著薄胭脂”,也是此意。至于“扶头酒”,则指很烈的酒,喝者常常不省人事,头部晕眩,需扶之才可,即使醒来酒意一时仍难消去,但这恰好成了词人遣怀去闷的最佳选择。
另外,《漱玉词》里还提到了活火煮酒、以花泛酒、以梅调酒等,由此可窥见宋代文人饮酒之清雅。如:
不怕风狂雨骤,恰才称、煮酒残花。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转调满庭芳·芳草池塘》)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蝶恋花·永夜恹恹欢意少》)
煮酒与火迫酒始于唐宋时期。宋朱肱的《北山酒经》下卷里特设“火迫酒”“煮酒”两节。后者载曰:“凡煮酒,每斗入蜡二钱、竹叶五片……然后发火。候甑箪上酒香透,酒溢出倒流,便揭起甑盖,取一瓶开看,酒滚即熟矣,便住火,良久方取下。”煮酒是靠蒸气烹热,火迫则以慢火烘烤,目的都是让成酒在封贮过程中不再继续发酵,通过加温灭菌,防止酒质变坏。
其实,用来煮酒的除了竹叶,还可以用青梅。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典故里已道出古人对酒与梅关系的独到认识,即梅酸可以中和酒精,二者相配,是极好的饮品。李清照有“酒美梅酸”,秦观也有类似的词句:“脉脉此情谁会,和羹事,且付香醪。”(《满庭芳·赏梅》)
文人饮酒之风雅还体现在用花泛酒上。宋代可供选择的花卉有梅花。杨万里的诗句里就记有:“为携竹叶浇琼树,旋折冰葩浸玉杯。”(《梅花下小饮》)《东京梦华录》卷七“池上饮食”,周密《武林旧事》卷六“凉水”中均记有梅花酒。菊花或酴醾也行。《北山酒经》里记载说:“九月,取菊花曝干揉碎,入米中蒸,令熟,酝酒如地黄法(菊花酒);七分开酴醾,摘取头子,去青萼,用沸汤绰过,纽干,浸法酒一升,经宿漉去花头,匀入九升酒内,此洛中法(酴醾酒)。”此法融花之观赏价值、保健功用与酒之醇厚为一体,高雅的品位里传递出的,是那个乱世里文人士大夫对自己高尚节操、高洁人格的坚守。
二、浓睡不消残酒——醉酒与醒酒
《漱玉词》里,李清照的形象大都与醉酒有关,饮前“意先融”,饮时“莫辞醉”,醒来“酒未消”,非醉不能忘怀一切、无所顾忌,非醉无以抒情达意、排遣忧思。作为一个女子,其醉酒之姿却别有一番风致,正如沈增植先生所评价的那样:“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之中苏、辛,非秦、柳也。”(《菌阁琐谈》)如: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
夜來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
由上可见,无论是酣畅淋漓、暖意微醺,还是无奈沉醉、怅然初醒,李清照似乎都是喜欢“沉醉”的,若有求醉而不得之时,便会分外痛楚,但这并不等同于酗酒。因为在元代以前,即到南宋为止,中原流行的酒都是发酵酒,度数最多不高过二十。大多是十度以下的米酒,发酵后过滤而得,因此李清照能与男子一般豪饮。但过分贪恋杯中之物自然会对身体造成不好的影响,故其《漱玉词》里同样婉转地提及了过度饮酒之害及解酒之方: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
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鹧鸪天·寒日萧萧上琐窗》)
这两首词分别作于词人南渡前后。前者为生离之苦,解说自己消瘦至此是为伊人憔悴,而非病酒之故。换一个角度来说,饮酒过量确实容易生病,导致人精神萎靡、身体消瘦。《史记·魏公子列传》里就曾记载信陵君因遭魏王忌恨,就借花天酒地、不务正事来表示自己无意于君位,只可惜他“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后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指出过度饮酒之害:“酒,天之美禄……少饮则和血行气,壮神御寒,消愁遣兴;痛饮则伤神耗血,损胃亡精,生痰动火。”
后一首词则抒死别之痛。词人恨夜长孤寂,借酒浇愁,第二天早晨醒来,口渴难忍便思饮浓酽的团茶。《本草纲目拾遗》《仁斋直指方》等古典医书中,都称茶为“解酒”,认为一杯茶汤就如同一副药味齐全的“醒酒剂”,可以对抗和缓解酒精。姑且不论以茶解酒是否科学,但李清照此时借茶苦解的哪里只是浓浓的酒意,只怕更多的还是她自己深沉的愁绪吧。
三、记得偏重三五——宴饮与节序
古人重大节日都喜欢饮酒,以酒助兴,用酒叙情,酒液的醇汁已经渗透到他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对时序更替尤为敏感的文人而言,节日里饮酒,不仅可调节烦闷的情绪,增添艺术的情趣,更可以拥有智慧的韵味,因而他们乐此不疲。宋人饮酒之节序有承前人而来,也有翻新发展之处。如《漱玉词》里提及的有关时令有: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永遇乐·落日镕金》)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蝶恋花·永夜恹恹欢意少》)
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念奴娇·萧条庭院》)
元宵节又称上元节,即农历正月十五,又称“三五”。这天恰是三官大帝的生日,故人们借此向天宫祈福,并用五牲、果品、酒供祭。撤供后,家人便团聚畅饮一番,晚上则观灯、食元宵(汤圆)。这种热闹非凡的场景在李清照印象中当然是抹不掉的,即使后来身在临安,她还能“忆得当年全盛时”。“上巳”则指阴历三月上旬之巳日,又称修禊,人们或踏青出游,或临水饮宴,娱情于觞咏之中。文人墨客们更倾心后者,因为曲水流觞才更见风雅。寒食节是清明前夕,皆因天气湿冷,阴雨绵绵,故需喝酒驱寒,以酒遣愁。
四、东篱把酒黄昏后——雅饮与赏花
宋代文人清饮的一大雅趣便是把盏赏花,要么出外寻芳,举杯独酌,要么待庭花盛开,大摆宴席,畅饮其间,或即席赋诗,一题多做,或长篇联句,酬赠唱和。李清照以一个女子特有的细腻情感写出了别具一格的赏花醉饮词。比如: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海棠开后,正是伤春时节。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好事近·风定落花深》)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金尊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庆清朝慢·禁幄低张》)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
人说花可解语,而这解语花就是指海棠,因其花姿潇洒、如霞似雪、艳美高雅,又素有“花中神仙”“花贵妃”“花尊贵”之称。词人对海棠越欣赏,就越难以忍受其落花遍地、红白堆积的凄怆孤寂。正如同《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里对“卷帘人”的娇嗔一样,词人吐露的心声里满是对海棠的怜惜。
第二首长调所赏的乃是“花中之王”——牡丹。牡丹自古都是骚人墨客讴歌的对象,唐、宋两朝为盛。李清照此词写出了竞赏牡丹的盛况及人们兴高采烈的情致:在外东城南陌上,人们驱车奔走;在内明光宫苑处,词人与同游者对花倾觞,自朝至暮直到秉烛,兴致未减。
第三首忆昔词里突出的则是安静娴雅、香远益清的“花中君子”——荷花。酒酣心醉,挥之不去的是词人等几个美丽的女子在荷花深处划船竞渡的欢乐场景。
五、惜别伤离方寸乱——相思、念乡及怀国
宋朝词人不再像唐代诗人那样,借酒和诗来激发昂扬之气,而是趋向于“浅斟低唱”“对酒追欢莫负春”(欧阳修《定风波》)。酒意诗情逐渐成了宋人追求心灵安适和审美愉悦的独特方式,以李清照的词为例,其词酒里酝酿而发的情感大致可分为三种:
一为相思。都说别后方知情重,醉过方知酒浓。李清照在与赵明诚别后刻骨铭心的相思里,创作了许多名篇,如《蝶恋花·暖日晴风初破冻》《醉花阴·重阳》《行香子·天与秋光》《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姊妹》等。
这些皆是李清照寄给赵明诚的一阕相思。无论是天上还是人间,无不令人动容。除了《醉花阴·重阳》里她把酒在秋风里、黄花边的蚀骨相思之外,值得注意的还有《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姊妹》: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临别之际,词人极度伤感,心绪不宁,以致对在饯别宴席上喝了多少杯酒、酒杯的深浅也没有印象。她以这一典型细节,真切而又形象地展现了当时难别的心境,同时也是“方寸乱”的最佳注释。宋词里写闺情愁绪的佳作不少,但大多出自男性之手,用以揣摩女性的心理,只可惜终隔了一层。唯有李清照以其女性特有的细腻、敏感心理将内心真实的情怀借酒一一传递,分外感人。
二为思乡怀国。这类词主要是在朝政腐败、金兵入侵、人们流离失所的时代背景下所作,有一定的现实性和社会意义。依然是饮酒,依然是抒情,但李清照的酒词里已融入了太多家国兴亡的深悲剧痛,同时却又不失婉约词的本色,凄婉悲怆的格调更深了一层。如《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里借醉忘乡,只因归去不得,“忘了除非醉”,“除非”写出了词人多少心碎。《忆秦娥·咏桐》里借“断香残酒”四个字,暗示出词人对以往生活的深切怀恋,而“情怀恶”中的“恶”字,又道出了词人不尽的苦衷。《声声慢·寻寻觅觅》堪称此类作品的代表。因难将息,想借酒驱寒安眠,只可惜“淡酒”难敌“风急”,一切已是物是人非。李清照借酒吟出的是沉重哀伤的生死恋歌,词境也由轻盈明快变得灰冷凝重。
总之,《漱玉词》里折射出的摇曳多姿的宋代酒词风俗,可以让我们透视那個令人悲痛的时代。“内忧外患”的宋朝,让多少有正义感和社会责任感的文人士大夫心力交瘁。他们不再像唐朝士子那样激情满怀、举杯豪饮、胸襟阔大,而是开始倾向于内心,细品雅赏,铸就高洁的人格。前期畸形的繁华里,这些追求“穷理尽性”的骚人墨客们,或曲水流觞、把酒临风,或观灯赏花、歌舞宴饮,以表自己的乐观旷达,只是行乐的背后实难掩盖对现实的隐忧,正如李清照词里透出的淡淡的忧伤。而南渡之后,山河破碎的现实更让酒成了文人们排忧遣怀最好也最无奈的选择。因此,酒词是他们情感历程的真实写照,也是时代苦难的缩影。需要重视的是,李清照作为一个女性词人,她的饮酒不仅被当代文人认同,其酒词风韵还被广为传诵,这说明在宋代,上层贵族妇女的饮酒已不在禁令之列,另一才女朱希真也是如此。她们以女性独有的细腻笔触,借酒写出了自己真实的情怀。正是这种宽容的社会态度,熔铸了宋代丰富多彩的饮酒习俗,酿成了含蓄清雅的酒词风流,继而使融入酒俗的宋词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朵奇葩。
(选自《语文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