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鹏飞
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下“七六”云:“姜白石《诗说》谓:一篇之妙,全在结句。如截奔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辞尽意不尽。又有意尽辞不尽,剡溪归棹是也。辞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也。”(见《庄子·田子方》篇)中国古代诗歌的结尾方式众多,但比较高明的当属上述“辞尽意不尽”和“辞意俱不尽”两种。这两种方式都强调诗歌结尾要用有限的语辞表达无尽的意蕴,但后一种情况比前者更注重语象本身的精美,具备无尽的形象美,而不仅仅是意蕴的“无尽”。不过上引姜夔的分类法终究不够严谨,难以涵括诗歌艺术的复杂情况。笔者在此也无法提出更完善的分类法,只能依据个人体会就三种较为重要的结尾类型加以探讨。
所谓诗意的“无尽” ,有时也意味着诗意的不确定,所谓“其旨渊放,归趣难求”(钟嵘《诗品》评阮籍诗语)。这类诗歌一般以意象或情境结尾,其意义没有明确交代,而且也难以确指,或者具备丰富而悠长的意蕴,让人难以言传而又味之无极。比如岑参的《虢州后亭送李判官使赴晉绛得秋字》:“ 西原驿路挂城头,客散江亭雨未收。君去试看汾水上,白云犹似汉时秋。”从题目和内容来看都是一首送别诗,但这首诗的结尾两句非常高妙,跟通常的送别诗写法很不一样(可以跟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王维《送元二使安西》、高适《别董大》类比即知),一般这类诗结尾总要表达明确的惜别或者劝勉之意,但此诗则不然。“君去试看汾水上,白云犹似汉时秋”这两句所表达的意蕴并不十分明确:诗人说当朋友到了出使的汾水一带,将会看到那天空的白云仍然像汉代秋天的白云。似乎是汉朝秋天的白云一直在汾水的上空飘荡,或者说汉朝秋天的白云穿过时空一直飘到现在,就是说汾水、白云和秋天都没有变化,都跟汉朝时一样,其言外之意则是物是人非,只有时世在变迁。但作为一首送别诗,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如果我们考虑到这两句跟前代诗歌的联系,从用典的角度来分析,那么我们至少应该联想到汉武帝的《秋风辞》中“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这几句,那么岑参是表示他在送别之后对朋友的思念吗(白云犹似汉时秋,言下之意则是我对你的思念也像写这首诗的汉武帝思念佳人一样)?还是在劝告朋友要“及时当勉励” ,因为人生苦短、少壮无多呢?或者正好相反,是劝朋友不要为了功名而劳碌奔波,因为富贵功名这些东西都难以持久,当年在汾水上歌唱《秋风辞》的那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和他的旷世伟业不也都不复存在了吗?人世间的一切实在难以跟永恒的自然相抗衡。考虑到写此诗的时间正好是“安史之乱”爆发的第五个年头,唐皇朝的盛世景象在战争中烟消云散了。据《开天传信记》记载,玄宗幸蜀前夕在花萼楼听到伶工演唱李峤《汾阴行》:“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不禁潸然泪下,不待曲终而去。故岑参在诗中表达这种感伤悲凉情绪也很自然。既然可以从此诗结尾能体会出这么多含义,那么诗人究竟要表达什么含义呢?这似乎有些难以判断,也许他表达了所有这些含义,也许他什么都没有表达,只是在最后照应题目,点出朋友即将前往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让他想起当年有个帝王曾经咏唱过著名的《秋风辞》,这让他心中涌起一丝怀古之幽情。或许这只是表达对朋友离去之后情形的一种悬想、牵挂,还有一丝淡淡的思念与怅惘。马茂元先生在《唐诗选》中认为这两句是说李判官到达北方原野以后,辽阔苍茫的山川景色足以开拓心胸,这一解释完全紧扣住“送别” 这一题意本身。或许这样也就足够了,只要我们反复吟咏这一优美轻柔的诗句,就会立刻感到那一片白云就在眼前不停地飘呀飘,拂之不去,美不可言。这一诗句本身就听觉而言也像一片白云般轻柔。
王维的《欹湖》属于《辋川集》绝句中的一首:“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 同样是送别诗,但这首诗的写作意图值得我们细细推敲:因为《辋川集》中的绝句都是描写辋川的二十处风景,手法不一。这首《欹湖》是描写欹湖的美景,但王维乃是通过一个送别的场景来描写欹湖及其周围山川白云的美丽:王维所设想的送别方式本身也十分深情而优美,他在日暮的时候送朋友从湖上离去,因为朋友是从湖上走,王维只能送到水边,但是他却可以站在湖边吹箫,以美妙而深情的箫声伴随离去的友人(可以对比他的《送沈子福归江东》结尾“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两句,其机杼乃一),箫声在遥远的湖上回荡,友人听到了,从湖上回首,但见青山无语,白云舒卷。这是在一个特殊时刻、从一个特殊角度见出欹湖之美:黄昏时分,宁静的湖水上一叶远去的小舟,渐渐降临的暮色里,那岸边的青山白云默默无语,似乎包含无限深情。仅仅从描写欹湖景色的角度而言,这首诗已经写得很好了。但如果只看到这一层就打住,这首诗的妙处似乎还远远没有被穷尽。这首诗的最后两句跟一般送别诗也很不同,似乎跟离别无关,只说离去的人从湖上回首,看到“ 山青卷白云” ,这究竟是要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山青卷白云”乃是湖边现成的自然景色,为什么还要这样特别地强调?窃以为这结句表达的乃是人在一种审美状态中对自然景色的特殊感受:有感于朋友以箫声送别的依依深情,深深地体会到友情的美好,而且也可能陶醉于那箫声的美妙——这一切都使他坠入一种审美状态之中,人一进入审美状态,便会立刻抛弃一切尘俗的私心杂念,变得心地澄明,这时外物便以一种本真的美的形态向他展示出来,于是他看到欹湖周围的青山和白云显得格外地美,这种美乃是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或者我们也可以这样来理解:在辋川这样一个远离尘世的宁静的所在,人会变得心地澄明,没有私心杂念,会格外感觉到友情的美好和自然之美。总之,美好的情感会改变人们对于外界的感受,而美丽的自然景色也会改变人们的情感体验,这二者本来就是互为因果的。《欹湖》的结尾表达的就是这样一种特殊的感受。人们在艺术审美中会有类似的状态,比如高适《听张立本女吟》中的“危冠广袖楚宫妆,独步闲庭逐夜凉。自把玉钗(一作“簪”)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中的“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钱起《省试湘灵鼓瑟》中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描写的都是在艺术审美状态中人对周围环境的全新感受。而在描写饮酒的诗中也会写到这一状态,比如李贺《江南弄》中的“鲈鱼千头酒百斛,酒中倒卧南山绿。吴歈越吟未终曲,江上团团贴寒玉”就是描写醉中忘却一切尘忧,感到南山格外地翠绿这样的一种体验。中国古典美学强调人只有进入虚静状态,才能观照万物的本原以及生机(《老子》第十六章:“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王维的很多诗都表现了这样一种对万物本来面貌以及生机的观照,比如《南垞》《鹿柴》《送别》皆如此(柳宗元的《渔翁》也属此类)。《南垞》《送别》跟《欹湖》的结尾方式也很接近,都是在结尾以一种美妙的自然景物或景观传达丰富的难以言传的意蕴,这一景色或景观乃是以自然实景的面目出现的。这种结尾方式在唐代诗歌中比较多见,比如王维、高适、柳宗元、韦应物的诗中都可见到,但以王维运用最多、最妙(这或许与王维对禅宗言说方式的体悟有关系),这一结尾方式虽然是以境象达意,但跟另一类结尾明显的象征性、比喻性特征并不相同。
这另一类比较典型的例子有王维的《酬张少府》《送沈子福归江东》,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以及李白的《夜泊牛渚怀古》等,这类结尾虽然也以景物或意象作为主要表达手段,但一般皆非实景,其意蕴大都较为明确,但有时也极丰富,甚至隐晦难明,发生歧义。比如《芙蓉楼送辛渐》的结尾化用鲍照《白头吟》中“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 ,是一个地道的比喻,但对这一比喻的理解却发生了分歧(有认为象征为官清廉、人格高洁、宦情冷淡等不同说法)。李白的《夜泊牛渚怀古》:“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则运用一个递相沿袭的意象“枫叶落纷纷” 来结尾,跟前文并无统一联系,主要用来寄托不遇知音的悲慨。但这一意象、场景又会产生很多的暗示义:比如秋天的清冷(初唐崔信明有著名的残句“枫落吴江冷”)、萧瑟,挂起的风帆跟纷纷飘落的枫叶之间的对比(一个升起,一个落下),秋风中漫天飘飞的枫叶和渐渐远去的船帆,这一切联想造成难以言传的氛围,也许这才是最为重要的。王维的《送沈子福归江东》结尾运用明确的比喻,说自己的相思之情像弥漫江南江北的绵绵春色,一直陪伴着离开的朋友,饱含无限的深情,无限的真诚。诗人以春色比相思,化无形为有形,遂使情感弥漫于天地之间,愈吟味而愈觉其情深无限,虽然诗句本身明白如话,而其意味却一言难尽。《酬张少府》也是结尾精深佳妙的名篇:“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此诗乃是回答一位张少府关于穷通之理的疑问,也就是如何对待得志与失意这两类不同的人生境遇。王维先描绘了他自己晚年的生活状态,说明他对于世俗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已经不再萦怀。最后他用“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来回答张的疑问。这是运用了一个包含典故的情境来含蓄地表示他对这一问题的态度。从典故而言,这让我们想到《楚辞· 渔父》中的渔歌所包含的“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的处世态度,那么不管人生处于什么境遇,都应该平静地去顺应,不应好此而恶彼;从情境而言,这一结尾描述的是渔歌从遥远的水面上飘来,这当然暗示着一种恬淡的渔父生涯,这种生涯远离尘世纷争,也就无所谓穷通得失了,而且这种生活跟这首诗前面六句所描绘的王维自身的生活状态也是一致的。从情境而言,还有一种理解的途径:即把从远浦飘来的幽微的渔歌视为一个象征,象征着穷通之理微妙难言,需要悉心去体会(这一结尾的结构技巧跟李翱拜访药山惟俨禅师时作的偈子很接近:“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从王维的几首诗可以看出,他很善于在结尾以优美的意象或意境来表现丰富的情感与玄妙的思想。严羽在《沧浪诗话· 诗辨》中云:“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这一段评论用来评价王维等人诗歌的结尾艺术实在再恰当不过了。严羽所谓“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 ,都有一个明晰的影象可以被感知到,这正如同这些诗中的意象或意境,是可以被我们明确地感知到的,但这些境或象所表征的意蕴却往往难以被明确表述,如声音的缥缈、水月的闪烁,此正所谓“无迹可求” 。不过,唐诗中的这些境象不管意蕴能否被明确把捉,其形象音声之美则都是一致的,这是中国古典诗歌艺术所达到的一个极高的境界。在岑参《虢州后亭送李判官使赴晋绛得秋字》,王维的《欹湖》《送沈子福归江东》,李白的《听蜀僧濬弹琴》等诗的结尾都包含一丝淡淡的惆怅忧伤,这种情绪来源于诗人对自然美、艺术美、友情之美的深刻感受,这种感受令人心变得温软易感,易生忧伤惆怅,这种情绪产生的深层原因在美学上尚未得到合理解释。
第三类乃是以情境结尾的诗句,一般表现的皆为实景,或接近实景,是全诗整个景物或情境的一个部分。这首先要求其所表现的景物或情境应该是清绝优美的,能让人眼前一亮,即必须是寫景的警句。其次,这一写景佳句最好能包含远韵,能够“ 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但又并非通过象征、比喻来达意,而是通过景物或情境来暗示。如何逊的《相送》:“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表达远行人心中百感交集,结尾“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两句完全是写景句,表现临行前江面风浪骤起,江暗云低,大雨将至,这作为写景句本身已经很生动,而又能极为强烈地暗示旅途的险恶(从这一意义而言,也可以认为这两句具有象征性),那么远行人心中对前途的沉重忧惧也自然形诸言外了。这是通过实际的景物描写来烘托氛围与情绪,这种描写本身很容易引发读者合乎逻辑的联想。唐代孟浩然的《宿建德江》一诗写法跟此诗非常类似,开头两句也是直接写客愁,结尾两句“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则以清绝空灵的景物来烘托这种客愁:原野空旷寥远,显得天空低垂,似乎压到树梢,这加强了行旅的孤独和忧郁感;月亮倒映在清澈的江面,跟人更加接近,触动乡愁,且更增清寂。这两句从旅人眼中写出清新生动的景致,可谓情景双绝。韦应物的《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描写滁州西涧的幽深、空寂但又蕴含生机,开头两句写景亦佳,涧边丛生的幽草、茂密幽深的树林在幽静中蕴含着春天的生机,深树中黄鹂的鸣叫则增加了涧中的幽静(这一以动衬静的手法在梁朝王籍的《入若耶溪》和王维的《鸟鸣涧》中都出现过)。结尾两句虽仍然在描写景物,但意蕴更加深远:傍晚时上涨的潮水带来一阵急雨,似乎搅乱了涧中的幽静,但风雨中,无人的渡口兀自静静横着的小舟,却仍然显得如此自在悠然,这就从风雨喧嚣中更透出一股沉静,也透出看到这一派景色的诗人内心的超然恬适。这就是诗中深含的一种远韵。马茂元先生《唐诗选》说这首诗表现了“动中静”和“近中远”,而其中“静意”“远意”均须意会,是以意境悠远,这一悠远之境与最后一句很有关系。北宋苏舜钦的《淮中晚泊犊头》跟此诗很相似:“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此诗整体情绪是压抑、孤凄、落寞和纷扰不宁的,尤其是最后两句抒情主体的动作性十分明显,因而其情绪也表现得更为外露张扬。但韦应物诗则将主体的行动和情绪脉络隐藏得很深,或者说主体已经完全化入所描写的景物之中,我们只能从景物中所蕴含的意味去体会诗人的心绪,故其意蕴深密,耐人寻味。张祜的《题金陵渡》:“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一诗则跟张继的《枫桥夜泊》十分相似:两诗都在寥远空阔的诗境之中寄寓旅愁,但写法并不相同:若仅就结尾而言,张继诗从听觉写时间感,并写出空间的寥远,写出诗人的无眠;而张祜则从视觉写时间的流逝,诗人的无眠,并写出江面的空阔平远。就景物而言,张祜诗有类于张继诗的头两句,虽然二者均为写景佳句,但张祜将这样两句置于结尾,则使诗歌的境界更为阔大悠远,似比张继诗结尾为佳。
一般说来,古诗结尾佳者以绝句为多,这似乎暗示我们绝句这种体式可能更为注重对结尾的经营。因为绝句一共四句,乃是篇幅最短的诗体,刚开头就要结尾,难以像其他诗体那样进行充分叙写,因此如何以有限篇幅表现丰富意蕴,做到小中见大、辞尽而意不尽应该是写作绝句者应该重点考虑的问题(另外一个问题乃是如何在短小篇幅中做到变化多姿、跌宕起伏,这就关乎章法的起承转合,可以参考元代杨载的《诗法家数》对绝句写法的论述)。而要做到这一点,不外乎两个主要途径:或者做到全篇四句皆佳,或者全力经营结尾两句。从绝句的写作实践来看,似乎以后一情形居多。但不管属于哪种情况,绝句的结尾都应该有佳句出现,这既是这种诗体本身的特征所决定的,也是人们对这种文体的阅读期待所决定的。这正跟读者对律诗佳句的期待是在颔联和颈联一样,对绝句佳句的期待一般都会在结尾。这便导致诗人们对绝句结尾的苦心经营。(此处吸取了葛晓音先生《初盛唐绝句的发展》一文的若干观点,该文收入论文集《诗国高潮与盛唐文化》)
(选自《古典文学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