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荔
黑夜里的眼睛
我正在读《树的秘密生活》。书上说,我们对生命体了解越多,我们与他发生的关系就越深入。我们对一件事物的了解越多,就会发现自己越渺小。
对秘密最早的认知,缘于黑夜。当天空最后一抹亮色退去,世界瞬间变得静谧,所有的事物被一种颜色统治着,天地归一。黑夜是滋生秘密最大的基地。
儿时,家住在一座高高的王爷台下,王爷台是由黄黏土夯砌而成。低矮阴暗的窑洞和高高在上的王爷台,制造着一个极不平衡的世界。王爷台的高度近二十米,在我看来它高得可触到天空,王爷台与我家低矮的窑洞并排站立着,我每天都会倚在低矮的窑洞门框上仰望着它。高高的王爷台上有许多扇小门,小门是从墙体中掏挖成门的形状,远看就像一扇扇小窗镶在半空中,我经常透过那些小门去寻找天空。从小门里看到的天空很小,偶尔还会有一两片白云进入到小门里面。如纱的白云披在小门中间,轻柔而曼妙,一眨眼的工夫,白云又会飘到另外一扇小门里面。我追逐着一片又一片的白云,直至它们消散在天空中。明净如蓝的天空、缥缈如纱的白云、敦实的黄黏土,几乎侵占了我对未知岁月所有自由而美好的想象。当夜幕降临,天空的的颜色越来越浓重,那盛载无限美好想象的小门,又会衍生成无限深邃的黑洞,我把它看成无数双眼睛,那些装满神秘和黑暗的眼睛里,收藏了童年我对世界所有的恐惧。
从我家到奶奶家最多二十步,我每次出门前,都仰头看看那黑洞般的眼睛,然后闭上眼睛一口气冲到奶奶家门口,摸到那扇木门,才敢睁开眼睛,然后回望一眼黑夜中的王爷台,向它宣告一场属于我自己的胜利。打开那扇粗糙陈旧的木门,奶奶在昏黄的油灯下,或在切一盘刚煮好的驴肉,或是在缝补一件衣裳,或在扎一朵纸花,暗黄的灯光映衬着白发斑斑的奶奶,那布满皱纹的脸随着跳动的煤油灯火苗一颤一颤的,与奶奶娇小的身影相互映衬,是一幅绝美的画面。我会赖在奶奶家里,等待睡着了以后,奶奶把我抱回我家的土炕上,有时候我也会坦然自若地闭上眼睛走完这二十步,有奶奶牵着我的手,我就不会去看那高高在上的王爷台,我觉得奶奶比那些黑洞更高大,奶奶长满老茧的手就是驱赶那黑洞最有力的武器,她蹒跚的脚步具有驱魔的神力。牵着奶奶手,我能暂时忘记对黑洞的恐惧,而是仰起头看看绚烂的夜空,星星一闪一闪的,我会指着天空对奶奶说,看,星星,奶奶会温暖地回应着,嗯,星星。
多美丽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在浩渺的天空中,散发着光芒,那微小的光芒,是无数双眼睛,在黑夜里洞察着世间的一切,包括我,和我所惧怕的王爷台上的那些黑洞。恐惧也长着一双锋利的眼睛,它精准地收集你心中的欲望,无法到达的,渴望到达而又惧怕到达的。
每当我受到惊吓的时候,奶奶就会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解开她的偏襟大褂,让我的头埋在她的胸间,我就像走进了温暖的花丛中。我想到妈妈,还有我自己,我们都从这馨香的世界走出,以后也会创造这弥香的世界。有了这样的世界,黑夜所有的黑会不会走得很远。
“你到底怕什么?”父亲问,我说:“黑夜里有许多只眼睛。”黑天就是黑天,哪有什么眼睛,翻地浇水干了一天农活的的父亲,明显不耐烦了。我害怕他知道我最怕什么以后,如果我犯错误了,就会以我最怕的那种方式来惩罚我,比如说,再哭,就把你扔到王爷台上面去……我的哭声会戛然而止,尽最大的力量憋着,然后悄悄地望着,王爷台那些小门,仿佛里面又多了几个怪物。白天它们就是几个被时光磨损了的小门,麻雀会经常在那儿聚集,它们欢快地在地上啄来啄去,不时地垂下尾巴向下一蹲,“嗖”地一声又飞到了另一扇门里。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 仿佛也在解释着,那里,除了阳光、风和它们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我仰起头来,看不清楚麻雀的模样,只能感受到强烈的阳光刺眼,我不得不捂住眼睛,从手指缝里去看那群高谈阔论的麻雀们,但我看到的还是那如眼睛般的黑洞。
父亲为了能治愈我的“恐黑症”开始付诸实际行动。他选择了一个漆黑不见五指的夜晚。他提着马灯在前面走着,让我在后面跟着,不让我抓住他的衣襟或者手。刚一出低矮窑洞的门,世界就开始还原,黑夜像厚厚的棉被一下子把我紧紧地蒙住,我看不到奶奶,看不到天上的星星。更可怕的是仿佛有无数身影此刻一齐向我的身后聚集,我跟在父亲的灯影后面,也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哆嗦地哼唧着,父亲听到声音,提着马灯转过身来,灯光一亮,那些黑影瞬间全无。我固执地认为它们都藏到另外一个黑房间里了,我继续寻找着,找遍了所有的屋子。最终找了奶奶的屋子里,闪着火苗的煤油灯和奶奶无奈又怜爱的眼神,把这个世界瞬间地照亮了,她正在等待着我的到来。父亲气的把我往奶奶怀里一塞,嘴里嘟哝着,“这孩子!”气哼哼地回窑洞去了。我惊恐地望着奶奶,并问,那些黑夜的怪物最终会藏到哪里呢?为了让我早点睡觉,奶奶随手一指,说那些黑怪都跑到大路旁的树顶上了。
我对王爷台上那些黑洞的恐惧成功地转移到了窑洞前面的那棵大树上。那是一棵高大的白杨树,树皮被羊、驴或马一截一截地啃过,露出白白的树干,还有一些孩童在树干上刻着一些图案,那些胡乱刻画的痕迹随着岁月的流逝,都以最初的姿态长进树干里了。这棵大白杨树长在窑洞的后面,高过那长方形弓着背的窑洞很多,那是最接近王爷台的黑洞秘密的直接通道。或仰起头看着那快入云的树梢,随着风向在晃动着的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明晃晃的,像王爷台上那一群叽叽喳喳高谈阔论的麻雀,那一定是个新奇的世界,但当黑夜来临时,一切又变会得模糊了。自此,我时常在树底下,看着那高高的树梢和蓝蓝的天空发呆,时光在对一棵树的畅想中无声的流逝。
这棵高大的白杨树,靠着一面土墙生长。它高大挺立的身躯,是孩童们的乐园。树在中间,一群满身泥土的孩子围着它转圈圈,不停地转着、笑着、闹着,没有任何主题。玩够了,就会靠在树干上,开始恶作剧。男孩子会拿着削铅笔的小刀,在干裂的树皮上,横一下,竖一下,还觉得不过瘾,干脆揭掉一块树皮,被揭掉皮的地方露出白白的树干,用手摸一下,濕漉漉、滑腻腻的感觉,就会想起奶奶经常唠叨的一句话“人活要脸,树活要皮”啊。一块又一块的疤长在高大的杨树上,树越来越高,疤痕越来越小,就像我与它共同经历的时光,我们越长越大,与那段时光的记忆越少。树所靠着的那那堵墙,除了每年掉几块泥坯,多出几个洞,其他的没什么变化。
在有月光的夜晚,高大白杨树与低矮的土墙互相簇拥着。
这堵千疮百孔的土墙,是用黄黏土夯成的。父亲和大伯刚从江苏来到这里来,依着这堵墙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棚子就成了家。这个棚子像一粒流动的种子,强行落在这片土地上,带着我们一家人生活的渴望,生根发芽。住进棚屋不久,邻居开始帮助建我们造房子。先选一块平整的地,打地基。挖出的黏土,掺以一定比例的沙子或石子,按照尺寸预先揽围好的木制夹板槽,然后将和好的泥,铲入槽内,用夯把泥夯实。一锤接着一锤,混着水和沙子的泥土在锤起锤落间,距离逐渐缩小,直到锤子落到泥上不再留痕迹,这泥墙就算被夯实了。再经过太阳暴晒,墙体就算就建好了。可以在土墙上砌窑洞了。窑洞的形状是拱形的,拱形的墙体是由土块按照一定的弧度壘砌出来。刚从江南水乡来到这里的父亲和大伯,面对看似简单的垒墙技术无从下手。曾经的青砖绿瓦在他们的手里自由地转换,面对这无孔不入的黄黏土,他们束手无策。热心的卡子叔叔,浓黑的眉毛下面藏着双会说话的眼睛,黑红的脸上漾着善意的微笑。他打着手势,拍拍父亲的肩膀,再拍拍自己的胸膛,裤管一卷爬到了墙上。他用手示意着,让父亲和大伯传土块,他负责垒,土块从父亲的手里沿着一条抛物线传到卡子叔叔的手里,再涂上泥坯贴到墙上。一天的时间,近三米长的窑洞顶被垒好了。晚上,母亲为他们准备了几个小菜,一瓶白酒,一盏煤油灯。父亲和卡子叔叔两个语言不通的男人,酒是他们唯一交流的语言。父亲举起酒杯说“喝”,卡子叔叔也举起酒杯说“伙西”。那晚,灯影摇曳,星空明亮。
白杨树和土墙,我和窑洞,低矮的窑洞和高高的王爷台,在岁月的长河中,谁是谁的记忆。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小伙伴热扎克来告诉我说:“今天,我们村里来了好多警车,拉走了好多人,都是死人!”一听到死人,我立刻想到黑夜里跟在我身后的那些黑影。我紧张起来了。我忍不住还是跟在后面去了。一个村民挖王爷台脚下的黏土用来打土块,结果挖到了一口井,他就接着挖,先是挖出了几粒铜纽扣,接着挖出了几具风干了尸体,据说穿在身上的衣服还是完好的。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看到很多人在地上寻找着,他们都在帮助那些躺着的人寻找着过去。热扎克找到了一粒铜纽扣,兴奋地拿过来和我分享,我先是有点怕,然后忍不住去摸了一下,那枚埋在地下许多年的铜扣锈迹斑斑,它曾忠实地跟随着它的主人直至生命的完结。就在那天,它的另一段生命历程开始了,抑或成为热扎克一段时间的玩物,被这个淘气的男孩随手扔进在地上,又一次融进这苍茫的大地。我仔细地端详着这一粒铜纽扣,用手捏了一下,它像一粒小石子一样坚硬,那应该是时光的硬度,就像奶奶时常会作轻松地说:我这把老骨头,硬朗着呢。我使劲地捏了几下这枚铜扣,仿佛要把我多年对王爷台上那几个黑洞的恐惧捏碎。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王爷台,有人说这是块风水宝地,地底下埋藏了很多宝物,也有人说这里阴气很重,有人叹气也有人兴致盎然。当众人们散去,刚被掏挖过的枯井孤零零地与高高的王爷台相望,刚被挖出的新土湿漉漉地洒了一地,像是枯井里的秘密被洒了一地,每一粒的泥土都会有时间经过吧。再抬头看看王爷台上的那些小门,我不再心生恐惧了。
当我走出对黑夜恐惧的那一刻起,我的童年时光已结束。
纸花里的奶奶
奶奶家在我家的对面。白天,父母去地里干农活,奶奶会去到村子里转转,捡一些破烂,到附近的废品收购站卖一些钱补贴家用。我儿时的玩具几乎都是奶奶捡来的,那些残缺不全的玩具,在她清洗修补之后,像新的一样。奶奶是一个魔术师,用经满风霜的手在那盏暗黄的煤油灯光下,完成一个又一个不算迷幻的魔术。听大伯说,爷爷家以前是地主,爷爷是一位纨绔子弟,爷爷和奶奶结婚后,奶奶无法忍受爷爷的游手好闲,就带着父亲和大伯从江苏到新疆来了。爷爷是极好面子的,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奶奶在新疆还做着捡破烂的事情。但勤劳朴实的奶奶还会偷偷地攒一些钱,让邻居维吾尔卡子叔叔偷偷地把钱邮寄给爷爷。爷爷以为奶奶在新疆的生活很富足,总是说要来新疆看看,奶奶却很少说要回江苏,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说,哪里黄土不埋人啊。一个女人对苦难的认知永远是真实的,而一个男人对苦难的想象多是浪漫的。奶奶最终没有回去,爷爷也没有到新疆来过。在我的记忆中,是没有爷爷印象的,但我还会经常想起爷爷。无论苦难有多深重,无论距离有多遥远,那股血脉相连的路,绝对是重叠的。
我八岁的时候,奶奶平生学会了第一门手艺——扎纸花。是跟着邻居帕拉汗大妈学的。帕拉汗大妈是一个热情开朗的维吾尔族女人,一件碎花裙子裹着她那发福的身体上,一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用一根丝绸带随意绑一个蝴蝶结,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她非常爱花,她家房前屋后,种满了蜀葵和菊花,哪怕要到远在一里外的水井挑水浇花,她也把院子里种满了花,邻居们都亲切地叫她“古丽大妈”。她的男人是村子里的能手,宰羊、种地样样拿手,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她那能干的丈夫有一点不好,喝醉酒,就要耍酒疯。耍酒疯帕拉汗大妈就会遭殃,脸上、胳膊上会留下一块青一块紫的痕迹,但这不影响帕拉汗大妈生活的幸福感,她依然会摇摆着身姿串门、说笑、教奶奶扎花。奶奶用捡破烂赚来的几块钱,买了几卷皱纹纸拿回家来,那些花花绿绿的皱纹纸摸上去很柔软,我总是喜欢用手摸了又摸,偶尔还会偷偷地用脸去蹭一下,柔软的纸刮到我脸上,痒痒的,像是春天刚开的桃花或榆钱儿似的。 我想,这些花纸要是能给我做几件花衣裳,那一定好看的。我把想法给奶奶说了,奶奶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朝着王爷台那几扇小门的方向,吐几口唾沫,“呸,呸!小妮子嘴毒,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小祖宗,别弄折了,弄折了,我就没办法扎花了。”皱纹纸本来就不怕折,但这是奶奶人生第一门手艺啊,她无比珍惜。帕拉汗大妈甩了一下那条粗黑的大辫子,开始教奶奶剪纸花。她用那双带着一颗很大蓝宝石戒指、肥嘟嘟的手,把一张红色的皱纹纸左叠右折,拿起剪刀左拐剪一下右拐剪一下,然后拉一拉拽一拽,一朵大红牡丹雏形就出来了,再用黄色的皱纹纸拧几个花蕊夹在那朵红牡丹的中间,再用铁丝把纸花根扎紧,一朵盛放的牡丹纸花就完成了。帕拉汗大妈在教奶奶扎花时,各自说各自的语言,奶奶说着一口江苏话,帕拉汗大妈一口维语,就这样,一朵又一朵皱纹纸花,在两位女人手中一朵又一朵的开放,她们的笑容也随之绽放,那是我见过奶奶最美的时刻。被剪碎的皱纹纸,有三角形的、菱形的,还有更多不规则的碎纸屑撒了一地,不经意一瞥,像随意点出的一幅图画,很好看,我蹲下来,把五颜六色的碎纸屑一片一片捡起来,放到奶奶捡来的一个圆盘里,我想等我有一天能爬上王爷台,把这些花花绿绿的碎纸屑撒到那眼睛似的黑洞里,晚上再出门,我就不再害怕了。当然,这是个秘密,我连奶奶也没说。奶奶学会了扎花之后,接着就教会了我的父母。他们在忙完地里的农活之后,一家人在一起扎花,偶尔还会哼起小调。我一句也没听明白。奶奶说那是老歌,或者都是奶奶自创的,一定是奶奶年轻美丽的时候留下的歌,是刻入生命印记的歌,那样的歌声我只听过几回。晚上扎花,白天卖花。奶奶的脸上时常闪烁出幸福的光芒。那大概也是奶奶这一生中的最幸福的秘密。
爱花的帕拉汗大妈和沉醉于扎纸花的奶奶,女人如花花似梦,这是我长成女人后才明白的。
奶奶随着我们先后搬了三次家。最后一次搬家,奶奶有了属于自己名字的房基地,当奶奶去生产队领红色土地证时,专门穿上了她那件暗红色的偏襟棉袄,用心地把自己的头发打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当她捧着那个暗红色的小本子时,她的手是颤抖的,仿佛所有的担忧瞬间落了地。她把那红色的小本子用一块红色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看到那个红色的小本子,才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那是她给予自己一个最完美的礼物。她可以安心地躺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是一位远道而来的女人,追逐求那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和颠沛流离的命运,是她的宿命。
若干年后,我竟然会和奶奶一样,离开了带着我出生时温度的故土而选择了一种迁徙。至于为什么会如此决绝,至今我也没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说服自己的解释。我离开了故土,却无时无刻想着要回去。奶奶从江南水乡到了西域大漠,我从边陲小城到荆楚之地,这是命运的轮回还是迁移的宿命?有一点是相同的,我和奶奶的离开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为了生活或者其他。生命中,总会有这样一场博弈,剔除自己想要的那部分生活,是你应该去做的。
世上所有的秘密都是有根源的。比如,奶奶为什么从来没想念过她的故乡,为什么我说要穿皱纹纸做的衣服触动了奶奶的禁忌,为什么帕拉汗大妈忍受她丈夫的暴力还能幸福生活着,比如,挖出铜扣的这块土地,在若干年前就是一座古城,一代又一代人在此像我奶奶和我一样地生活着。有一位名叫班勇的人,曾在此屯兵三千,他也是从万里之遥的关内到关外,一经停留就是三十年;被我一直视为黑暗秘密基地的王爷台是清政府赐予为和平统一做出贡献的额敏和卓的府邸。九代十个郡王从那扇小门里进进出出,每一场的悲欢离合又有谁能知晓?
奶奶去世后葬在了一块葡萄地中间。那从平地上鼓起的土包就是奶奶的另一个家。大伯知道奶奶喜欢花,就在奶奶的坟头撒了几粒蜀葵的花籽儿。从此之后,奶奶的家就被各色的蜀葵花围绕着,那一株株亭亭玉立的蜀葵花,在荒原的春天里最早盛开,那大朵火红色的花,越来越像奶奶曾经扎的牡丹纸花。
爱吃土的夏尔
我知道邻居夏尔的秘密。
夏尔长得好看,白皮肤、高鼻梁,用大人们的话说,天生一副美人胚子。经常受到夸奖的夏尔,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的,俊美的脸上总是藏着几分傲气。虽然我们都穿大人的衣服改成的衣裳,但她穿着就是好看。在她拥有那顶军帽之后,夏尔的孤傲又增加了几分。那顶军绿色的贝雷帽镶着一颗闪亮的红色五角星。夏尔编着两个麻花辫戴上那顶帽子,就像宣传画中那些美丽的女孩子。夏尔是至高无上的。无论是玩跳皮筋还是踢方格,谁要是想摸一下那个五角星,玩家都得让她当中间派。如果夏尔想让谁帮她拿帽子,拿帽子的伙伴会兴奋半天,谁要不小心碰了一下,就向夏尔告状说:你看,她想抢你的帽子,弄脏了我可不管。我们心里都不服气,又想戴那顶帽子。我们想尽办法拿着自己喜欢的物品去交换,有时是一块水果糖,有时是一块泡泡糖。王爷台脚下荒芜的土地上,每个孩子都给自己许了一个愿望,等我长大了,我也要拥有一顶有着五角星的贝雷军帽。夏尔心满意足地享受着那顶帽子给她带来的所有荣耀。
傲娇的夏尔有个“爱好”,就是爱吃地上丢弃的烟头或者墙上的土块。我发现她这个秘密时,夏尔正躲在厕所里面,用她漂亮纤细的手小心翼翼地从墙上抠下泥坯,只见她手指把刚扣下来的泥坯捏来捏去,像我平常捏糖果那样。想迅速地将它塞进嘴里,但又舍不得;夏尔专注地端详着她手里的那块“土块糖”,反复翻转了几次,知足地把“土块糖”放进嘴里有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泥土的痕迹粘在她红润的嘴唇上,清晰可见,夏尔可能吃得太投入了,根本就没有在意我的出现。“嗨”,我发出了声音,夏尔猛然抬起头来,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她迅速转过身去,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再转过身来装着像没事儿人一样,她若无其事地说:邻居的小毛今天约我们一起去打沙包。我愣愣地看她,她的眼睛躲闪着。她问道,你都看见了?我说:“看见了!你为什么会吃土块?”她平静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欢吃。”我问:“啥味道?”她说:“好吃!”我问:“像吃糖果一样吗?”她说:“是!”然后满足地舔舔嘴唇。“可以为我保密么?以后,我俩一起玩儿。”她说。“可以!”我慌忙答道。我又问:“你妈妈知道你吃土么?”她说:“不知道,所以,你要为我保密。”我说:“一定!”好像不帮助她守住秘密,我的秘密也会被别人发现一样。我不禁想到王爷台上的黑洞,那是屬于我的秘密,是苦涩的、无限的。而夏尔的秘密是触手可得的,那些土坯和我们日常的食物是相背离的,因为夏尔的某种意识或者身体的某种元素的缺失,这种背离感直接进入到身体中去,扰乱了夏尔生活的场。
因为我知道夏尔吃土的秘密,我可以与夏尔形影不离了。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分一些给我。在一起玩游戏的时候,我还能戴戴那顶五角星的贝雷帽,我所享受的这些特殊待遇,引来小伙伴们的猜疑和不屑一顾。每当这个时候,夏尔都会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在给我提示,请你给我保密。在与夏尔眼神相对时,我仿佛看见那些“土块”被夏尔的牙齿嚼碎,泥土通过食道进入胃,扩散到身体里面,那些细小的异物侵入到夏尔的每个细胞,让她挣扎、拒绝,最终束手就擒,继续制造着她“爱吃土”的秘密。
夏尔吃土的秘密最终被人们知道了,并不是我说出去的。一次夏尔想吃土的“瘾”上来了,在邻居吾斯曼大叔家的门墩上抠泥坯准备吃时,被他家人发现了,把夏尔带回家,当吾斯曼大叔用手势吃力地给她妈妈描述夏尔吃土的事时,夏尔一直低着头,手里不停地捏着那块还没送到嘴里的“土块糖”。夏尔被她妈妈拉进窑洞,把门一关。夏尔平生第一次遭她妈妈的打。只听见她妈妈歇斯底里地质问,你为什么要吃土啊?为什么……没有听到夏尔的回音。那关上门的窑洞瞬间也变成了一双黑夜的眼睛,它的目光集聚到了夏尔的身上。
当别人都知道这个秘密时,我有种无比轻松的愉悦感,我卸掉了一副精神的重担。
那个不大的村庄,大约有十几户人家,都来关切地问夏尔的妈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有人说她生了个傻闺女,有人说夏尔中邪了,有人说她家风水不对,大字不识的夏尔妈妈,抱着夏尔哭起来了。夏尔的秘密一夜之间被放大无数倍,她的秘密最终赶跑了夏尔的所有优越感,她变得沉默寡言。她的妈妈会把她关在屋子里不让她出门。但夏尔吃土的习惯却越来越厉害,家里的墙壁上、土炕上,只要能用手扣下土块的地方,夏尔都不会放过。再次见到夏尔,白皙的脸蛋儿变得蜡黄,消瘦的脸蛋黯然无光,见到别人就会躲起来。
一天,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来到了村上,说是县上专门下农村来义诊的。我们都要到医生那里做身体检查。夏尔的妈妈迫不及待地把夏尔带到医生那里,连哭带说地请求着。那个白大褂的医生听完夏尔妈妈的叙述,把夏尔叫到了跟前,从眼睛开始,嘴巴里里外外每个细节都会用一个小手电筒照一遍,并从夏尔的胳膊上抽了一管血,说拿到医院去化验。医生温和地疏导着夏尔说:“别紧张,会治好的,小毛病。”夏尔的头慢慢地抬起来了,十分信任又感激地看着医生,等待着听诊器继续探测着她身体里的那些入侵者。夏尔本能地抗拒着,又无比地期待着,那个冰凉的仪器能看透她身体里的秘密,夏尔自己也想看看那个神秘的仪器探测她爱吃土的真相。她什么也看不到。从她纤细的胳膊上抽出那管鲜红的血,被医生带到城里去化验,最终从那管血液里找到了夏尔吃土的秘密。
夏尔吃土的病被那个下乡义诊的医生治好的。医疗队临走时,夏尔的妈妈给医生送了一筐子鸡蛋,表示感谢,当然那医生没有收,说,留给孩子吃吧,这孩子营养不良才会这样。
吃土依然是夏尔人生中最大的秘密。因为我知道她的秘密,长大后的我们互相背离着。我们曾经在同一个教室里读书,成年后,在同一所学校教书,但夏尔时刻地疏离着我,我仿佛是黑夜里的那双眼睛,只要看到我就会回到童年那段岁月,她的秘密就会呈现。
泰戈尔说:“我迷了路,我游荡着,我寻求那些得不到的东西,我得到了,我所没有寻求的东西。”夏尔吃土的怪癖,是因为她身体迷了路;我怕黑,是因为我一直在寻找我没看到的东西。
那张美丽的脸庞
玲的秘密最初是被她那张美丽的脸庞透露的。
玲个头不高,身材丰腴,一双深邃富于灵性的眼睛,与那张黝黑的脸庞相互搭配起来,很耐看。出落成人的玲对美的认知是真实的、张扬的。在还属于隐藏多于显露的年代里,她像是荒原上一朵傲娇盛开的花儿,穿梭于这个在荒原上刚建好的村子的巷道里。她经常会穿着一件粉色的的确良衬衣,配一条黑色的一步裙。修身的粉色衬衣,勾画出她身体优美的曲线,丰满的胸藏在粉色的衬衣下面,像盛开的桃花,随着春风摆动,那紧包着臀部的一步黑色裙子,富有节奏地与玲完成这一场青春的张扬。我们几个女伴儿,见到玲的时候,都会不屑一顾地从她身边匆匆而过,走不远,又禁不住地偷偷看着她妖娆的背影,忍不住地说一声,真好看!村子里的大人们都说玲是个“丑丫头”,女娃娃要知道羞。刚刚建好的村庄,到处是荒芜的土地。中间建好有几十家房屋,简洁又单一。父母们说,女孩子要隐藏,要保守,不能像这刚建好的房子,无遮无挡,要保住女孩子最珍贵的东西,不能让别人看到,更不能引起别人议论。但藏在身体里的真实,是无法躲过目光的。
玲依然是昂首挺胸地穿梭在刚刚建好的村子中。
父辈们无法看清这荒芜大地之中也隐藏着一场汹涌澎湃的春天。远处的几丛骆驼刺坚守着它干黄的本色,随着春风摇曳,近处新翻的土地掺杂着冰碴。村庄边几块正在改良的地,刚刚撒上高粱的种子。种高粱比较容易改良土地,把生土长成熟土,不接穗的高粱秆还能喂驴。刚打好的机井,柴油泵日夜地响着,从地底下抽出来的水,白花花地从碗口粗的皮管子里奔涌而出,水欢快地流淌着,孩童们欢快地嬉戏,一渠灵动的水向着荒原的深处流去。玲家没男孩子,挑水的任务就落到她的身上。依然穿着讲究的玲,挑着满满的两桶水,一手抓住一头扁担的绳,一晃一晃地走在巷道中间,水桶很重,压得玲娇小的身体一颤一颤的,水随着她走路的节奏洒在地上,印成花朵样儿或者瞬间被泥土吸干。
玲不喜欢挑水,我们女孩子都不喜欢。挑水很累。挑水时挺不起身板,挑水时,玲那美丽水灵灵的眼睛笑不出来,脸上五官都会凑到一起,皱眉、咬牙,肩膀被压得红肿。挑水时,玲觉得自己是丑的。为了不让自己丑,她就用一个桶提水,提一会儿歇一会儿。一会儿,院子里会传来她妈妈的谩骂声,骂她偷懒,说她作怪,玲依然我行我素。直到有一天,玲的身边有了一位帮她挑水的人。挑水的人个头不高,有一幅宽厚的肩膀,扁担担在宽厚的肩膀上,一颤一颤的,还不时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玲欢快地走在他的身旁,像只快乐的小鸟儿。
那个有着宽厚肩膀的男人是一个木匠,是玲的父亲从邻村请来的,人还算老实,就是底细不清楚。美丽的玲越来越漂亮了,齐肩的长发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小巧的耳环亮若隐若现地藏于秀发下,涂了口红的嘴巴,更加娇媚,玲如荒野里红色蜀葵花,肆意地盛放。
木匠要走了,玲要跟着走。父母死活不同意。玲的反抗最终无效,伤心地送走了木匠。从此,那条小巷道里,也少见了玲的美丽的身影。
再次见到玲时,是玲偷偷到县城找木匠未果回村的路上碰到的。玲仿佛变了一个人,整个人显得非常疲惫和松软,原本精致俊美的脸上长了不少的黑斑,丰满的身材就更圆润了,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多了一些惶恐。她走到那条巷道里时,不再有昂首挺胸的骄傲,而是低头掩面的掩藏,我们都觉得玲变化挺大,但又不知道她哪里有什么不一样。
玲的秘密是被大人们看出来的。玲回到村里后,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那家的闺女怀孕了,说是木匠的孩子,多可惜啊,才十八岁的姑娘”……之后,玲就成为教育我们这些女孩子的反面教材,大人让我们远离玲,并且禁止再和她一起玩儿,并且一遍又一遍地嘱咐着,女孩子家一定要自重,要保护好自己。自重和保护好自己这些词眼儿对我们来说很隐秘。每当大人们说这些时,我总会想起玲脸上的那几块黑斑,那个黑斑很顽固,长在皮层下面,无论玲用多少粉都遮不住。母亲说,女人肚子里有了孩子之后,就会长斑。我说:“长斑真丑。”母亲说:“不生孩子的女人才丑。”说到这些,母亲抬眼严厉地看着我说:“女娃娃家,臉比命还重要,知道不?”我想着玲的脸和她肚子里那张看不见的脸。
当玲的秘密被公开后,玲生命里那块黑斑就成为了永恒,也在我的记忆里顽固地生长了一块伤疤,那块伤疤会时常出来警示处于青春年华的我。
玲又消失了一段时间,听说是到县里的医院做手术了。再一次见到玲时,她脸上的黑斑明显的淡了很多,她的目光却多了些许哀愁,她见到我们低着头匆匆而过。
那年春天,一场沙尘暴席卷而来。刚搬进新村庄的人们躲在满屋尘土里,听任屋外狂风肆虐。田地里刚发芽的庄稼被连根拔起,刚撒播进泥土的种子被有沙尘掩埋,刚搭建好的凉棚被风吹翻。沙尘暴过去了,天空漂着浮尘,大地一片狼藉,村子里的人们,陆续走出了家门,到田地里查看被沙尘暴侵袭的庄稼,该补苗的补苗,该翻种的翻种。
玲也遭遇了一场青春的沙尘暴么?
玲最终是远嫁了。出嫁时,婆家没给彩礼,据说家里也很穷,那个男人勤劳老实,能娶到这样一个漂亮的媳妇,他觉得是上天恩赐,很知足。
再也没见过远嫁后的玲。我几乎忘记了玲那张美丽的脸庞,对那脸庞上黑斑记忆犹新。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对女人与生命内核之间的秘密最初感知。
多年后,我的脸上也开始长出那样的黑斑时,却被宠溺地哄着说,怀孕的女人是最美的。我想到了玲的那张美丽的脸庞,我感知到了,她当年“最美的”疼痛。
我和玲一起在那片荒原上慢慢长大 。我深刻地记忆着那场春天的沙尘暴,也记忆着玲。这片荒原先是种上麦子,麦子熟了,秋季又种上高粱,麦子和高粱卖不成钱,但可以改良土壤,让生土长成熟土。麦田再改种了棉花,棉花最终栽上了葡萄。那片葡萄田越来越大,葡萄树也越长越粗,长得太粗的葡萄树要砍掉老枝,砍掉老枝的葡萄树要歇一年才能结出葡萄,砍掉的老葡萄藤和新长出的新葡萄藤,在季节的轮回中更换着,越来越浓密的葡萄叶覆盖了整个村庄周围的土地,也掩藏着这里曾经的秘密。
秘密也是可以长大的吧,长大了的秘密叫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