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与迷宫

2018-05-21 09:17玉珍
西部 2018年2期

玉珍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

——卢梭

陀螺

大多数人都在用力活着……直到断气。

有时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努力,因为习惯或一种神经未察觉的惯性频率,会让人忘记休息。这是一种纯真的麻木,像陀螺,一旦他们习惯了那快的节奏,身体便多多少少难以抑制地按轨道动起来,哪怕感觉到累也不停止。

人是普通的,大多数的人是普通的,他们按照一切的普通习惯而活,因为他们太累了,或因为累得麻木了,简直依赖习惯都成为一种休息,因为改变总是需要付出力气和代价的。或者他们连改变的力气都没有,而麻木,其实大多时候嵌在断断续续的努力中,也并没让人好受多少。

看他们的肿眼泡,他们的血丝眼,他们的热泪,他们的黄牙和丘陵皱纹,他们的枯发和邋遢衣,他们沾泥的破旧的裤子,他们皲裂的手,他们抬不起的上眼皮,他们弓着的背,他们凹陷的脸颊和眼窝,他们毫无身材的矮,他们甚至瘸着、哑着、瞎着或聋着,奇丑无比或侏儒,残疾或悲痛,但他们依然活着,吃饭,喝水,谈话,排队上车,用力争取位置,他们依然活着,为一口气,疲累不堪,直到断气。

有一段时间我仿佛一刻也没有休息过,我仿佛快要累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活着,一旦我停下,以为要好受点了,但又生出另一种比这更痛苦的情绪。其实我极度悲观,于一种消沉的寂寥的心态来说,思想动荡,要求严格,宁静时常是比较困难的。敏感得对生活和灵魂苛刻的理想主义者,宁静对他们来说只是对痛苦与燃烧的习惯程度,习惯了就宁静,没到那个岿然不动的程度,时常不会安宁。

“人生最终的价值在于觉醒和思考的能力,而不只在于生存。”(亚里士多德)这句话多么正确,但生存已让人如此疲惫,再觉醒、思考、追求、探索,便是更深的折磨。我心疼人类,虽然我不知他人的痛苦,但我知人的痛苦。我心疼人也唾弃人的黑暗,心疼人也担忧他们的狭隘。他们在努力活着时,生命习惯着那转动。如果不习惯,如果不那么活着而跳出来,常会因力不从心而坠入深渊。有一些,还消失在看不见的死中,不见血,不见病,不见痛,突然就没了。

只有他们的脸还在怀念时偶尔被记忆拼凑齐全。

杨梅灿烂

这是种奇特的感情,我对杨梅那红扑扑的脸蛋,心怀跟发小一样深厚的友谊。在母亲出生之地,那个崇山峻岭里的山村,杨梅树高大得仿佛能摸到云朵。它殷红、鲜艳、美妙,几乎像深林里的精灵。我总在杨梅快成熟的时候想起它们,那是身体和经验里的物候。那时霞光般润红的杨梅,密密麻麻在枝头挨着,累累压弯了枝条。在茂密的丛林里,巨大树冠下长着小小的花草,而杨梅,因无人采摘而落了一地。

厚厚一层深情的殷红真是动人,比女人美艳的口红更灿烂,比女人羞美的红腮更灿烂,比盛夏里天中的红霞更灿烂,还如此干净,挨挤在一块儿。我的姨母曾蹲在树下捡杨梅,她说地上的一层都干净而漂亮。而她上树也是很快的,当她背着篓子站在树杈上,从枝叶间漏下的阳光星星般闪烁,照在一地活泼鲜活的红艳之上,真是美妙动人。

吃也吃不完的,我吃了多少的杨梅啊,因吃得太多而胃里泛酸,打个哈欠都是杨梅的香气。我的外婆将杨梅用白糖腌制起来,晒干,卖掉,依旧剩下许多,留着冬天吃,真是天真的富饶。

我珍藏了无数崇山峻岭里的奇迹,杨梅只是一种,永远红艳而灿烂地高挂在枝头。但离现在越近,它们越遥远。我的外婆已经去世多年,山路已荒芜多年,姨父早逝,姨母南下,表哥们各奔东西,家族空无一人。我找不到那些杨梅了,但它们一定还在那儿,比过去更灿烂,更茂密。人迹罕至的树冠下有着更厚一层殷红,果子们挨着,密密麻麻躺在地上。从莽林中透出的阳光照着它们。

迷宫

最近都会在深夜读哲学,就像跟脑子较劲。我发现一旦往一本书的深处走,往一位哲学家复杂思想的深处走,脑海里便逐渐有什么在发酵,膨胀,挤压,思维仿佛在迷宫里转悠。那儿一会晃出来一个影子,一会好几个影子一起晃动,康德,克尔凯郭尔,尼采,叔本华,黑格尔,布朗肖,柏拉图,直至面目狰狞。最后脑子里出现一种类似雪盲、眩晕和低血糖犯了的分裂与窒息感。这个时候得休息了,我放下书,揉揉太阳穴,晃了晃脑袋,强行拉自己回到现实。

苏格拉底曾说:“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句话我很喜欢,虽然你可以认为这是句神经质和无用的废话,但它却像真理一样表达着我的心境。

部分沉默的人會明白,人常常因为想说的太多了,但又因为什么都说不清,所以选择不说。而哲学往往是最说不清了,虽然你们读到无数哲学论著和哲学家振聋发聩的言论,但细细一想,它总能用自己的一面驳倒另一面,每一面都是对的,同时都可以是错的。

读多了哲学会疯的,读了很多之后不读了又难免半疯不疯,因为你感觉还不够明白,你会去想啊,你逼迫自己思考啊。割麦者的伤口来自镰刀,思想者的痛苦来自思想,人依靠武器站立起来,也难免被他的武器伤害。无用的东西太多,沉思也是无用,沉思教人沉迷。精神的答案没有唯一,越朝向一面的看似狭隘的极致,越接近那方面的无限。众力集于一处,长思久往,必先攻破,那是人类深刻的胜利。思考令人显老,探索必要伤神。

相对来说,不知道是幸福的,黑格尔说:“存在即合理。”你可以认为一切都是对的,人本来就生活在混沌中,宇宙,人世,思想,都是混沌。在道家思想中,混沌是一种境界,一种逍遥,另有东方朔的“水至清则无鱼”,大抵也有此种内涵。

现实提前来报

我梦见乡亲们抬着棺材,从三爷家出发,去往梨花山。天下着细雨,灰蒙蒙的,人群后跟着一条狗。

冷风吹得我难受,我感到内心压抑,随葬队走了一会儿,觉得背脊发凉醒了过来。醒来后我问母亲,三婆近日如何,她说没事,前几日仿佛进了城,看了风湿,不过几年来都是如此,这次应该也没大碍。我迟疑了一会,感到有些不妙,说既然病了,那你明日去集市买上几斤猪肉几斤白糖,去看看她。母亲的脸色一丝没变,丝毫没觉出异常,她问,怎么了,像平时问谁“怎么了”一样,随即说,上次买过了,也是风湿犯了,疼,去了医院,这次应该能好,昨下午还看见他们从对面马路上过去,看样子没事的,你冷不丁又送些东西去,她还以为她不行了呢。我母亲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一边搓那木盆子里的衣服。太阳很好,照在她脸上,照在那一大盆子水泡泡上,五颜六色的,挺好看。我见她如此不在意,想起日头甚好,他们昨日从路上回去我也见着一眼,仿佛确实无碍,还能走路说笑。

之后便觉得梦终究不过是梦,过去还梦见更吓人的呢,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次日早起,还是觉得不妥,便问母亲,三婆怎样,她说,没事啊,怎么又问呢。我觉得噩梦说出来也许可以破了不祥,便立即与母亲说了那事。她一听,大笑,唯物主义和通透豁达者的大笑,露一口明晃晃白牙,仿佛孩童的天真。她说,原来就是这么个梦!你都上大学了,还被一个梦吓着?一个梦而已啊,梦都是真的那还了得?你三婆才五十多岁,还早着呢。她嗓门明亮,笑声动人,说话也很是山泉般叮咚个没完。我一听她如此说,如此神情轻松,便也放松下来,不再紧张,赶上早车出山办事了。

但最后我还是说了一句,梦不会全无来由,不管怎样,买几斤白糖和肉送去吧,都是亲人,也不麻烦。母亲说,好,明儿就去。等次日我再起来,发现村里并无哀事,甚是放心,到山坡溜达一圈,到三婆家,喊了几声,没人应声,问我二叔,说正在睡呢,睡得香。我问,能吃不?叔答,还行。我一想放心了,没有搅扰,便下坡了。到正午归来,母亲说近日事多且杂,全然忘了买肉和糖。我一想,次日大集(在我们那儿,逢三六九日,村东头赶集,半小时脚程,逢一四七镇集,在村西头)再买也行。但想起她那句“一个梦而已啊”却略觉别扭。

次日早起要母亲赶集买肉,迎面她便告知我,三婆去了,头天半夜里去了。我只觉脑海里大风呼啸般嗡嗡怪叫,几乎要击得眼昏。想起母亲那句“一个梦而已啊,梦都是真的那还了得”,又觉得可悲和悔恨起来。我就说了梦不会无来由的,我就说觉得要出事,我就说不会无端这样,我就说要买点肉和糖给她送去,我就说要去看看她与她说说话,到底还是没赶上。我当时怎么就不进屋跟她说几句呢?也许那时已经快不行了。我就说不对劲,我为何不确信呢?我母亲那句“你三婆才五十多岁呢,还早着呢”,又像雷一下炸出来,炸得人头昏。然而人终究是去了,然而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就算我见到了她,又能如何,我便是神医也拯救不了命中将死之人。她永远去了,真是确定地永远去了。

次日便開始下起来细雨,灰蒙蒙没完没了,白昼也阴暗得厉害,风也好雨也好,湿冷湿冷的,难以忍受。之后那一幕也竟跟我梦中别无二致,就是阴雨天,就是那样的场面,一帮人抬着棺材,从三爷家出发,将我三婆送往梨花山,我走在送葬队伍里,回头看,人群后跟着一条狗。

在我出生后的那几年,家里实在穷得不行,父亲跟着姨父去千重山烧炭。那个年代的乡里人都不用电取暖,天寒地冻全指望炭火。炭价不高,十多年以前的炭价是二十多块钱一百斤,部分运到山外的集市,也有联系好的外地的人开车来买。如今也有烧炭人,炭价一百五十块钱一百斤。钱不值钱了,价翻了七倍。

烧炭的艰苦程度只有烧炭人自己明白,深冬之苦寒只有卖炭之人自己明白。我对炭有着温火般暖和的感情,那里头包含着我的父亲,家人的家,整个冬天的温暖和新学期稳妥的学费。

烧炭要先砍柴,再挖窑洞,大约普通农家灶房大小。拿来烧炭的树干很重要,不论大小只留树干,不要枝杈,然后把柴一根根竖在窑洞里面摆放好。窑分两部分,一边专门烧火,烧火洞旁是放木材的,中间隔开,窑的上面用泥土封紧,烧火洞上方留一个烧火眼,火就是从那个洞眼进到里面的。另一旁放木材的地方留两个大洞,一个进火一个出炭,窑顶留一个小洞出烟。如果是大窑,出四五千斤炭的话要烧火两三天。炭窑里面的火是从上烧到下面的,看到出了黑烟就是里面的木材都成了炭了。可以熄火了。马上把烧火眼封死,再过十天就可以出炭了。

他们那段时间几乎全在山上度过,早出晚归,用那种老式搪瓷大缸子装着饭,吃一天,当然还带点稀粥、花生、地瓜充充饥。整个过程要经历挖泥,打窑,砍柴,运木料,劈柴,堆木料,封窑,再砍柴,烧火,开窑,装炭,运炭下山,卖炭。做窑的要求不低,窑的大小根据木材与炭的多少而定。各种木材烧出的炭不太一样,木材的大小,材质决定了炭的成色和价钱。当然火候是最重要的,烧得不好,容易有坏炭,烤火时容易出烟,熏得眼泪直流。这样的炭一出手,自然是砸自家信誉,以后还怎么卖得出去。响炭是我最喜欢的,烧出来笔挺明亮,纹路清晰,炭面甚至有着光泽,黑乎乎却煞是好看。

每天在山中来来回回,艰辛只有烧炭者自己明白。尤其初冬,山气阴冷,林中晨露还多,走一遭都得湿透,浑身变得重了起来。山路还不好走,运木材是艰难的。从要烧成炭的比较成材的大根木头,到用来烧炭的柴火,一根一根,一把一把,全都是生生扛过去的。

几千斤炭烧出来很不容易,总要在大窑前守候几天几夜,时刻小心,因为最危险莫过于山中之火,一旦走火,一窑子的木材烧起来,在大山之中后果不堪设想。就曾有一位烧炭时出了差错的,最后进了班房,也是无奈之极。等到窑上冒了黑烟,便是炭烧好了。封死了所有窑口小洞,等它们静止十天半月,完全冷却之后,便可出窑了。一根根码好,不可断裂,不可破碎。全都整齐装好入袋,便一一安全运下山去。其中艰辛,难以言表。

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和姨父挑着木炭从山里出来的样子,崇山峻岭,人如一粒蚂蚁在青山葱茏中缓慢移动。等到天黑,他们将所有木炭堆放于柴房之后,洗干净手和脸,坐在木桌前喝着酒嚼着花生米,那种对生活的满足和朴实真是感人至深。我的外婆和姨母在灶台前忙活,烧好了几根新出的木炭,夹出来放在炭盆里,燃尽时那种剔透的红色煞是好看。那时的穷困都是发光的,温暖的。

重获声音

昨晚梦见说不出话,怎么用力也发不出声音,我找到我的母亲,用尽力气朝她表示说不出话的焦急,而她仿佛没看见似的,从我身边走过去,突然不见了。屋外好像在打仗,不知道是怎样的战争,窗玻璃外面硝烟四起。

我摸着我的喉咙一阵阵绝望,从未有过的绝望,像这辈子某个地方彻底完蛋了一样。那是比较熟悉的心如死灰,过去曾感受过,也许是另一个梦吧。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我有多么喜欢我的声音,它远比我的眼睛,嘴巴,耳朵,身材,鼻子更美。它很清脆,仿佛与儿时不曾有很大变化,那是上天赐我的,我不敢想象它发不出声音的样子。我在那极度惊恐中醒来,发现呼吸有点困难,努力往下吞咽,才发觉喉咙已经干得没法吞咽了。因为半夜着凉,鼻子也堵塞了,不得不大口哈气吸气,因此口干舌燥,导致我做了这样的梦。

我坐起来,大吸了几口气大喝了几口水,从没这么急切地救命般地喝水,从没觉得水如此珍贵。喝完水我坐在窗前,认真而小心地发出一点声音,嗯哼。声音不太对劲,于是再喝,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再说话,喂!

我听见发出声音了。我终于能说话了,于是又说了一句,妈妈。

是的,就是这个声音,这是我的声音。我打开窗,真的深秋了,真的冷了,是干燥的冷。我坐在窗前说话,自言自语,唱歌,我感到想哭,感激,失而复得般的欣喜和快乐,带点儿惊魂未定的脆弱和感慨。我从未感激过我能说话,因为那恐惧的真切,我像个重新获得了声音的人。

水与孩子

外婆家门前有一条大河,河上有座石桥,小时候我常在桥上看小伙伴们洗澡。那儿的孩子都通水性,个个都会游泳,每当盛夏的傍晚,孩子们扑通扑通下饺子似得跳到河里洗澡。清澈的水里面布满咯咯的笑声。

表哥的水漂打得一流,捏一个小石子放眼前一瞄,少年的眼清秀澈亮,眉眼一挑,石子儿飞出去,嗖嗖在水面上飞舞,像凌波微步蜻蜓点水,瞬间飞远。那跳跃之优美,前进之迅疾,姿势之轻灵,简直令人叫绝。每当此时,随那跳舞之石,总要爆发一阵阵清脆又轰鸣的赞叹,在那叫喊中我表哥脸上溢出无比灿烂的自豪,他的牙很白,笑起来相当俊秀。

而我不会游泳,水漂也打得一般,只会在岸边或桥上玩石头,看他们在水里鱼一般机敏,鱼一般优美,鱼一般活泼。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对水的向往,一个坐在桥上看河的人,一个看孩子们洗澡的人,她对水的想象与启蒙如此充满天真与快乐。当小孩子们光着屁股从水里钻出,那瞬间的一跃,几乎就是诗啊,几乎就是一种艺术的开始。

由枷锁到结晶

所有语言的结晶都不是那么容易的,就像暴雪,每一朵雪花都是经过漫长极致的冷的结晶。人的思索也是如此,在高度集中的思索、酝酿和追求中,他身边的其他事物,就像黑夜和寒冷一样无边无際地虚空。而炙热点只有他自己。就一个中心,一个燃烧的中心,在巨大的寒冷中焦灼地燃烧。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卢梭)在人人向往的自由追求中,想要获得写作上的开阔自由,反而需要一种看似与自由相反的冷静,孤僻,枯燥,深刻与漫长,这便是“枷锁”的一种。康德说“自由不是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是教你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当然了,自由绝不是无法无天,因为脱离了某种恒定秩序的自由只会得到禁锢与惩罚。而对写作者来说,自由是从禁锢中挤压出来的天马行空的智慧,那种智慧远比无规则无法度的放任更令人拥有自由高尚的意志。

死于自己

家门前那棵李树死了,它曾以四十五度角长在路边直角的坡上。每年开无数的李花,雪白烂漫,结无数的李子,吃也吃不完。今年亦是如此,果子比往年更多。春天回去时见着指头大小的青涩果子密密麻麻挂满了,还是觉得内心惊喜。但再次回来时,它就已经倒了。

从树干挨近泥土的地方,全部断裂了,差点就连根拔起,可见果实的重量之大。它躺在坡下的路上,一地的青李子,全糟蹋了。那是它最后的春天,不是死于干旱和雨雪风暴,也不是死于任何外在的摧残,竟然是被自己生长出来的果子给生生压断,死于用力的生长,死于硕果累累,死于重力。

我蹲在一堆果子面前,蹲在树干面前。很青翠的绿色,还有着最后的灿烂的生命力。但它们确实已经活不了了。我真是觉得可惜,因为它已经陪伴我二十多年了。多少年的狂风暴雨和暴雪都没有将它打压下来,最后却死于一树果子。如果树有灵,它将欣慰还是悲伤?

我感到惋惜。但我又能如何呢?我们都没有料到。

陀螺与迷宫

陀螺与迷宫是两种矛盾的东西。陀螺是动的,但在极速运动中它看上去仿佛是静止的。而迷宫是静止的,但当你置身其中,在脑力和体力消耗到某种极限之后还没走出去,你会觉得它像个在不断改变和运动的东西。这是精神的错觉,身心的错觉。人的意识和判断在达到某个临界点以后会产生误差和错觉。在某种超出度的情形后,事物仿佛是会变形的。

死亡是毫无办法的

我养过三只兔子,都死了。最后一只埋在樱花树下,那时正开着樱花,树下面积了厚厚一层花瓣,我在花瓣下挖了个坑,将它埋了。

我不晓得几个小时前见面时还在跳动的活生生的动物,为什么突然成了一具尸体。那是我第一次这么近捧着一具尸体,当时我一开门,看着那具洁白的直挺挺的尸体,脑袋“嗡”一声,仿佛被什么击打了一下。定了几秒钟之后,我关起门窗,往床上一倒,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难受,就像很小的时候为一只小狗,在大雪纷飞的早晨,我看着我的父亲把那个死去的小狗拎在手里,告诉我那个坏消息。我与我的妹妹居然在同一秒,用同样的声音大哭起来。

哀痛绝不仅仅是因为人,而是因为生命与情感。为一种死亡,一种离开或永别,一种永远不可能说话和动弹的失去,为“永远不”而哭泣。永远不,永远,不。多么可怕。就像多年以前,我一觉醒来得知我的亲人突然离世,那种五雷轰顶的惊愕与绝望,几乎让人崩溃。

死亡真的是毫无办法的,唯一绝对从一开始就毫无办法的事。

总是出奇得无可奈何

最近的梦越来越莫名其妙,或许又可称之为奇妙,把爱我关心我的人都梦遍了,逝去多年的亲人和老屋也一一以过去的亲切样子出现,如此齐全而温暖。要出大事了吗?

而昨晚,我罕见地梦见拍电影了,做了电影女主角。非常神奇,摄影师将我拍得特别好看,克服了我极不上相的大额头大脸盘子和黑眼圈。也许是角度和光的原因,看上去我就是我曾想象中的最好的样子。摄影师是哪个?我不知道,我对这个神奇的人没有任何印象。

我跟家人们坐在一起看一块巨大荧幕上我的样子,像花絮或宣传片。我不记得导演是谁,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拍的,反正一入梦就上了荧幕,太震撼了,那是我小时候从学校看完露天电影后的梦想,它这么快实现了。也许是对自己苛刻,当时我仿佛不是特别满意那个东西,仿佛有某些瑕疵,让我紧张起来。

不过我依然期待夜晚降临,因为晚上八点大家就能看到我的电影了,人生中第一次饰演电影女主角。我坐在一条开满红蓼花的小河边等待夜晚来临,多少年过去了,今天晚上,大家终于能在大银幕上看到我了,我内心特别激动以致把自己激动醒。

醒来的感觉很复杂,但人生就是如此,谁又不曾如此。

无用的消耗

无用的消耗太多了,有时看上去甚至不觉得在消耗。

平凡人说的话大多是浪费力气,我有时心疼那些很快成为垃圾的力气衍生物,并觉得在这个几乎透明又什么也看不清的世界,若要有意义,留下的必须是实在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不知要花费多大的精力和心血。我常常刚开始去实践去履行便已感觉到疲惫将至。因而越来越多无用的心思和力气被节省,那些无用的东西其实多数时候是浮躁的,多少掺杂人性的劣根和浅陋,因为自身性情或见识的不足而暴露。人在这方面浪费的不必要的精力太多了,而自身常常毫無察觉,然而他们总会有明白的一刻,哪怕一瞬,但后来又循环下去。

维特根斯坦说得没错:“在一个没有文化的时代,所有的力量都是零散的,而单个人的力量却在与敌对势力的摩擦倾轧中消耗殆尽;人的力量没有表现在他所抵达的远方,或许只是存在于克服冲突的摩擦所产生的热量之中。”这是我们累而碌碌无为的一种表现,哪怕你觉得你多么费力多么努力去应付,得到的效果依然是空的。这一部分是时代的原因,但人如何去责备时代呢?我偶尔想,不用如此努力地生存,后来发现在一种浪潮中有时自身之力是渺小的,某种外力推着你机械般挪动步伐,最后你看见你一直在走,你没法儿站立不动。只有一种至高的境界可以让你行为动而心如止水,那是人在生存喧嚣中终于能目无旁骛心无杂念的人。我发现从那种人嘴里说出的话,从那种人行为中做出的事,都大抵是令人信服和感佩的。思想家和雄辩家在动脑动嘴上都比常人复杂艰难无数倍,凡人能做到一半,或做不到一半但能体会到。

向内的生活

向内的生活不是狭隘的内向,是面对精神与灵魂的一种选择,当一个人的生活逐渐向内而寂静,在他不改变生存热情的情形下,便着手用别的方式去挑战和创造,这是另一种惊心动魄的奇迹与丰富,令人暗自激动。小说的诞生过程几乎可称为考验意志的战役,是纸笔间另一种全面审视和安排人事的生存,哪怕语言再轻松随意,都得用关乎全局的缜密视角。我没有办法随便,因为拿捏不易,过于极端意味着毁灭,过于表面意味着平庸。每个人都期望能完全主宰自我命运,当给你安排权力时,便发现主宰一切并非易事,那是另一种更可怕的命运。创作仿佛是在反省消解生命中既定和幻想的东西,像追忆与反应,它基于世界并超于世界,它可以荒诞却必须是人的生活。当我在诗歌极端与锐利的精神走火中平静下来,发现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小说显得局促而乏力,因为现实其实远远超越了任何已有小说中的荒诞无极。这样的危机与敬畏很令人兴奋,而创作最终是激动与热情后的漫长理性。

性格与阅读

大概十来年前,妈妈看完了我放在家里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有一段时间她可能走火入魔了。某个傍晚我回到家中,她对我说,今天你翻了我的柜子,偷看了我藏在里面的钱,还吃了五颗枣,用手偷吃了粉蒸肉。她对我的行踪和行为举止甚至心理也是分析得一丝不差,仿佛派人跟踪过一样。事实证明,她真的是个偏于喜爱理性和逻辑的开朗之人,在她那儿,很少出现感情用事和过于冲动的举动,她对世界和生活的分析时常令我咂舌。这种发现力和明察秋毫的本能反应常让我怀疑我的外公曾是个厉害的守山人,而我的母亲则曾与深林中的百兽百虫一起生存。她内心和触角的灵敏就像丛林里的精灵。

但爸爸不是这样,他更感性,在他的世界更能被接受的是注重情感的东西。爸爸不太喜欢《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他看不下去,他更喜欢《红楼梦》和《三国演义》,喜欢里面的性情中人和重情重义,喜欢有一种宿命与天命的东西,喜欢这个世界在人身上照彻的孤独与热血的影子,而不是客观,冷静,旁观。无论是绿林好汉还是多情痴人,无论热血义气还是多愁善感,他都深深地理解和认同。他还将一种深沉的对人性和文明、爱的重视带到《鲁滨孙漂流记》中。他比我更先看完,并讲给我听。在他的讲述里,人的情感是多么伟大的东西,没错啊,是多么伟大的东西。

梦呓般的信

我依然觉得不安。父亲,我不会告诉你是因为什么,也不会向你诉苦。我依然失眠,这次有点严重,但也不是个事。我是豁达的,我的心还很阔大,你发现了吗,这点像母亲。而你,你遗传了太多的悲观给我,那些该死的脆弱,绝望,过于真挚,那些孩子般的天真,老人般的忧愁。

我想一切都是命运,我不会跟你讲述命运,那是个你比较讨厌的词语,因为你曾觉得生命本不该如此,但我不得不说,你的苦难过去了,你要乐观些,我为了给你好生活一度十分努力,都是值得的。父亲,我有无限的信念,我可以为你们做成任何事,虽然这过程往往充满惊险,是我儿时不曾遇到的。你知道的,有些力量是人无法面对。它超出了我的想象,它本不该是我如此朴素生活的遭际。然而一切都是命运,父亲,我只能说因为我还活着,我便能战胜那一切,这来自我的直觉,是与童真相关的东西,一种直觉,你可以称之为正直。

我能够接受的越来越多,看到的更多,也更复杂,就像一条鞭子打在牛背上,日复一日,次数多了,就接受了,人没有办法,人能够怎样呢,大家也都如此。我遗憾从小生存得过于美好,在那样的地方哪有邪恶呢,那么干净的地方哪有复杂。我什么也不知道就出了山,我像头牛每天在挨鞭子。每种现实都是一鞭子,每种不敢相信都是一鞭子,每种打击都是一鞭子,慢慢地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人到最后,会不再相信美好,会永远回不到童真吗?父亲,你是幸福的,你要知足.

知道一切的人未必伟大,而不知道和无知,往往却很容易产生快乐。人性是最容易崩溃的,道德远没你想得那么容易,你不要再有梦想了,我说的是不可及的那些。但我感激你们生下我,我不会诅咒这个时代,因为任何时代都有不幸,任何人都不容易。你要知道那种不易,比沉默的土地、庄稼复杂无数倍。

再见,小芳

过去我们很爱唱歌。从不用话筒,也不需要舞台。在山坡、小溪、田野、荒原,随时想起,随时就唱。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这首《小芳》几乎人人都会。很好唱,歌词简单但真挚,旋律简单但质朴,听几遍就会了。我们每个人都唱得清亮动听,都年轻,意气风发,嗓音都山泉般清澈,仿佛穿透了云层,直到湛蓝的天空。那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好的演唱会,场面不亚于我在电视上看到的任何一个演唱会。

我们甚至贫穷,衣衫褴褛,甚至交不起学费,鞋底破洞。我们还没有玩具,搞不懂什么是演唱会,只在收音机和录音机磁带里听那些歌曲。等歌曲转移到我们的嘴里,我们的嗓音如此热情而友好地再次传达,用我们的感情,带着那甚至说不清的对未来未知世界和美好旋律的向往与热爱,带着毫无顾忌与自由奔放。我们在山坡上唱歌,声音在山间回荡,那悠扬甚至激荡到如今。除了《小芳》还有《流浪》《伤心太平洋》《九妹》《水手》,虽然曲风不同,内容不同,但听来总有相似之处,以致我只要听到其中一首,便想起其他的那些。

前几日打开手机,随机播放中居然响起那首《小芳》,脑海里合唱的旋律响起,突有隔世的感觉。我听了几遍,跟着唱起来,内心五味杂陈,声音像线一样飘荡,并不是滋味。高楼下车水马龙,往远看群厦密集,一切都不是当初那样了,早没有当初那滋味了。那样的时代过去了,而且都是要过去的。再见,小芳。

我告别的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