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

2018-05-21 09:17朱子青
西部 2018年2期
关键词:污水哥哥妹妹

朱子青

天蒙蒙亮,我挎上背篓,扛了锄头准备出门。妹妹从屋里跑了出来,将额头的一绺头发捋到耳后,怯怯地问我:

“二哥,你不会也跑去城里吧?”

我鼻子一酸,真想把妹妹搂在怀里。妹妹比我都高了。她在担心我。“放心吧,翠翠,怎么会呢!过几天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会回来的!”我笑着向她努了努嘴。

妹妹眨了眨眼睛,半信半疑。她的眼睛真好看,里面有两汪泉水。“我去做饭,你早点回来吃饭呀!”十五岁的妹妹出落得桃花般娇艳,她已经顶替多年没有回家的妈妈,操持着我们的一日三餐。

“我去收拾些柴草,很快就回来。”

爷爷说马圈沟是古代的战场,上辈人曾在此淘出过文物。这些年,游家洼人一遍遍地在马圈沟翻寻,除了些破铜烂铁几乎什么也没找到。

我想去马圈沟再找一找。谁能保证不会看走眼,如果真找到了一件文物,卖了钱,说不准会替爷爷还清李大头的欠账呢。我们全家人甚至全村人都知道,还款的最后期限是今年的九月初十。污水嘴说,如果你们游家还了李大头的账,你奶奶也会回家的。

“你奶奶可是个大美人!”污水嘴流着口水说。

我从未见过奶奶,也理不清他们上辈人的恩恩怨怨,我只是恨我的爷爷。污水嘴说我爷爷年轻时为了名利和梦想才酿成了大祸,爷爷的这笔债这么多年像大山一样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哥哥曾是我们家的希望,他是爷爷真正的传人。从我记事起,大我五岁的哥哥就能唱得一口好秦腔,唱念做打均见功夫。爷爷五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带着九岁的哥哥去西安参加过一场秦腔比赛。有人骂爷爷想出名想疯了,实际上爷爷就是为了推广他编写的现代秦剧《白衣圣人》。听人说当时爷爷唱到半道,突然口吐鲜血倒在了台上。哥哥惊叫着跑上台去,将爷爷扶起来。爷爷跪在戏台上,求评委让哥哥代他唱完。后来,哥哥与爷爷同时得了奖,《白衣圣人》没有推广成,哥哥却一举成名。关于爷爷吐血的原因,有人说爷爷急于表现,用力过猛;有人说爷爷看到了台下评委席上风韵犹存的奶奶,以及奶奶身旁的李老板。那次比赛后,四邻八乡的红白喜事总能见到满面春风到处走场子的哥哥。然而,时代变化真快,戏班子很快被录音机代替了,现代歌舞演出队成了红白喜事的热门。

渐渐地,我对哥哥的期望化为泡影。

我知道哥哥忍受不了被冷落的现实。要不是爷爷,他早就到热闹的地方去了。

哥哥是在爷爷过了头七后,半夜离开游家洼的。临走时哥哥情绪高涨,十分兴奋,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我与妹妹的生活,仿佛城里有更大的戏台等着他。他说要进城去给城里人唱,要唱到中央电视台,要把爷爷欠的钱挣回来,要给我们创造一个衣食无忧快乐幸福的未来……他还大骂现在的农村人不懂艺术,那样子是在说他是一块玉被扔进了瓦砾中。说到激动处,哥哥眼里迸出了泪花。哥哥临走时的神情与话语,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父亲离开时的那个夜晚,当时父亲的脸色比窗外的天空还暗。我看得出,哥哥已经迫不及待了。我觉得哥哥是在撒谎,他那样面红耳赤的,心里一定是想着张三贵家的小莲。小莲十八了,比哥哥小三岁,像一颗带着露水的青草那样动人,她在前几天已进了城。

出了大门,天已经大亮。我往巷道出口走,路过拉成家的门口时,看到拉成的爷爷污水嘴仰着头看星星。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吐了一口浓痰问我:

“碎娃,这么早就找宝去?”他眯缝着眼,头顶上几根可怜的白发在晨风中起伏着。

我突然脸红了,心里骂道,没廉耻的,整天说三道四,打探别人家的隐私。

“我,我,我去拾些柴草!”我吞吞吐吐地说。

污水嘴嘿嘿笑了声,又吐了一口痰,问:

“碎娃,还有半个月你爷欠李大头的账就到期了,要是挖不到宝,我看得把翠翠卖了!”

污水嘴话还没说完,就挨了两个嘴巴子。当然不是我打的,是傻子二娃,他像是从天而降。污水嘴一个趔趄,差点儿裁倒。我忍不住想笑,还没有笑出声来,傻子二娃就说:“翠翠迟早是我媳妇!谁敢卖了她!”

我听了打了个寒战,脸刷地红了,似乎那两个嘴巴子是打在我的脸上。

污水嘴捂着嘴巴,乜了一眼牛高马大的二娃,佝偻着身子悄没声地进了他家的院子。院子中央,一只公鸡正追着一只母鸡跑,污水嘴拾起一根棒子扔了过去。墙角有好几只鸡在打盹,一时鸡毛乱飞,鸡屎味就扑出了大门。待我扭过头来时,发现二娃正对着我傻笑。

我蓄了一口唾沫想吐出去,看到二娃裸露的膀子却咽了下去。

巷子两边的十几户人家大门紧锁,锁子上一层红锈。他们都是这几年相继离开游家洼的。走过碾麦场,长了黑苔的墙角有几摞紫苏秆和麦草垛,紫苏秆仍然散发着好闻的油籽味儿。虎成家的两只鸡,爪子一下一下往后刨,尖尖的嘴不时在麦草里啄着。经过村小学时,我看到铁皮大门脱了漆,显得斑斑驳驳,里面静悄悄的,这让我十分怀念上学的时光。那时候,琅琅的读书声在村子上空飘荡着,像一群群嬉戏的鸟儿,后来学生们一个个跟着大人进了城,老师们整日坐在教室门口晒太阳,像寺庙里的和尚,没多久学校就关了门。

我不知道城里有什么引诱着村子里的人。爷爷在城里闯荡了大半辈子,不还是回家了吗?

爷爷病倒的那几年,我常常天不亮就跑到出山的路口,对每个进城去的人说:“见到我爸游水请转告他,我爷爷游山快不行了,快赶回来见上一面。”听到这话的村里人,总会意味深长地叹一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望着别人冷漠的后背,我总要再央求一句:“一定记着啊,别忘了,真的,我爷爷真的不行了,痰里全是血,王大夫说过不了这个冬天了,他整夜整夜地咳,快把心咳出来了……”

也有人背过身就骂:“游家都是些逛种!游山逛了半辈子,逛不动了回了游家洼,这游水不知要逛到什么时候,过年也不回家,留下几个孩子受罪,真是作孽!”

是的,我爸游水离开游家洼已经五年了,而我妈黄菜花离开已经八年了,他们至今都杳无音讯,听哥哥说他们都是为了还爷爷的债进城去的。去年鸡换回村过年,他对别人说,在城里看到了卖凉皮的母亲,“黄菜花虽然头脸包着头巾,但眼睛我认得出,黄菜花长了一双好看的花眼睛!”還有福换,在小学留过三级的游福换对人说在煤矿上看到了我的父亲游水,“整个人又黑又瘦,看眼睛才知是个活物,嘴巴一张,两排白牙,狗日的,不知怎么回事,这游水的牙怎么会那么白呢!”

听到这些消息时,我感到幸福极了,我觉得我们的生活有了盼头。我想,总有一天父亲与母亲会回来的,总有一天我们会还清爷爷欠下的债,等债还清了,我奶奶也会回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做一家人团圆的美梦:父亲呛人的旱烟味中,翠翠偎在母亲的怀里,幸福极了,爷爷的病也好了,盘腿坐在凉席上,教哥哥练习腿脚的功夫……父亲吐出的烟雾越来越多,笼罩了整个院子,很快就看不到每个人的面目了,包括我一直想看一眼的奶奶的脸。每每我从梦里醒来,爷爷急促的呼吸以及难以抑止的咳嗽声都令我浑身发凉。

我现在依然清楚地记得父亲离开时的情景。父亲说要进城去挣钱替爷爷还债,更重要的是要把我母亲找回来。他说我们兄妹仨可以没有他游水这个爸,但不能没有黄菜花这个妈。我和妹妹舍不得离开爸爸,哥哥卻在一旁打着呼噜。妹妹含着泪说:“你把我妈找回来,再也不要打她,好不好?”父亲点了点头,表情十分难堪。那意思是他没有打过我妈,或者是男人打女人是天经地义的。

我的记忆里,有很多个晚上都能听到母亲痛苦的呻吟,有时像掉下悬崖一样大声惊呼,有时像被狼追赶一样上气不接下气。有时候,她的肉体被父亲击打得啪啪作响。父亲常常跟一些皮影戏班走村串户,有时一连好多天不着家门,每次回来就要虐待母亲。母亲白天要下地干活,要给我们一家老小做饭,已经够辛苦了,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还要这样对待她。父亲走村串户挣不了多少钱,经常是两手空空地回来。有几次,父亲从外面回来,摇摇晃晃地拎着个空酒瓶,大声地骂让母亲给他洗脚。我很少见父亲笑过,父亲与母亲一天难得有几句话说,他们像陌生人一样。

终于有一天,母亲忍无可忍了,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逃出了家门。母亲逃离的那天早上,天阴沉得厉害,像蒙上了一块又脏又臭的抹布,整个游家洼显得异常寂静,空空荡荡的。我的心也同整个游家洼一样空空荡荡。妹妹哭得眼睛红肿。父亲埋头大睡,又像喝醉了一般。哥哥黑着脸,仿佛母亲的出走给他丢了人。我以为自己会哭,却不知为什么竟没有流一滴眼泪,没哭出一声来。

我在马圈沟畔上坐了一会儿,沟底的树林里有几只锦鸡跳了出来,长长的尾羽,闪着五彩的光,甚是好看。它们看到我后很惊慌,扑棱棱地飞过了树梢,像是翻了个跟头一般掉进了林带中。我从身边随手拾了一块土块,使劲扔了过去,跟树林还有一大截距离,土块在空中像是碰上了什么,一头栽了下去。我又拾起了一块,却突然不想扔了。我起身顺着马沟的平坦处一点点地搜索,时不时挖几下,有几次,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看到了一堆金灿灿的元宝,还看到了几只装满钱币的陶罐,可当我把锄头放在一边兴奋地蹲下来时,要么是一堆干了的牛屎,要么什么也没有。这让我很气愤,像是遭到了谁的捉弄。我闭上眼暗暗祈祷,希望睁开眼时看到宝物。可当我睁开眼,四周荒芜一片,原野里静悄悄的,连一声鸟叫也听不到。

我远远地看到了爷爷的坟,坟头上的引魂杆上挂着套着玻璃罩子的煤油灯。四周空荡荡的。爷爷没有等到父亲归来,也没有等到催债人李老板,更没有等到我奶奶回来。村子里没有几个人前来为爷爷吊丧,他的丧事办得简单极了,像我们兄妹仨的泪水一样简单。

说实话,爷爷的死对我们兄妹仨而言是一种解脱。我们的生活里将再也听不到那没完没了的咳嗽声、吐痰声。我和哥哥不用再轮流给爷爷端屎接尿,妹妹也不用再天天为爷爷洗洗擦擦。是的,我们怀着异常轻快与复杂的心情把爷爷埋在了马圈沟旁的后梁上。墓穴背靠一丛树林,桃树、杏树、核桃树、梨树、柳树,每年夏天这里花红柳绿,蜂蝶萦绕,很是美好。墓穴的正对面是龙王村,与我们游家洼隔着一条细柳河。墓穴的位置是爷爷生前就看好的,我和哥哥对此有些不屑。是的,我们都恨透了爷爷,如果不是他这个被无数人唾骂的逛仙,我们的日子不至于这样艰难。我亲爱的妹妹不至于穿得这样破破烂烂。

爷爷在死之前,多次用愧疚的眼神望着我们兄妹仨。他的目光扫过妹妹的脸庞时,脸上的表情总会出现微妙的变化。他无数次地叮嘱我们要好好练功,唱、念、做、打,他说只要唱得好,有一门手艺在身,总会有出头之日的。我知道他非常希望妹妹学戏,可妹妹一点儿也不喜欢秦腔。妹妹常常抱着爷爷那台旧录音机听流行歌曲,有时也看家里的那台大屁股电视机,她喜欢王菲,听到她的歌声,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我自知是个矮巴子(侏儒),遇到人群躲都躲不及,更不敢登台亮相了,上了台只能是别人嘲笑的对象。

太阳已经老高了,我仍然一无所获。我突然想到了妹妹,又想到了二娃,便紧紧握住镰刀把快步地往回赶。到了村口,远远地看到十多个人围着一辆小汽车,我一时有些紧张。我担心李老板的人突然来讨债。村子里很少见小汽车,小汽车都是有钱人或当官的人坐的。难道村子里出去的人发了财或当了官?不可能,如果有,污水嘴早就宣扬开了。也许真是李老板的人,我想躲起来,可一想到妹妹,就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车上抬下来了一个人,全身用白布包着。还没等我明白过来,丑子奶奶,这个快八十岁的老太太头发纷乱,扑天抢地地从巷道里哭了出来:“我的大孙子呀……”周围人见状,放下了白布包着的人,赶紧去扶老太太。我突然明白:丑子出事了!

丑子对谁都和气,脸上时常带着笑,给人家帮忙从不惜力气。这么好的人却……我的心提起来又放了下去,扑通扑通的。我听到污水嘴在小声地给别人说,丑子是从楼顶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的!我的腿突然发软,一步也迈不动了。我顺势坐了下来,将背篓和锄头顺墙角立了。太阳白花花的,眼前人影晃动。丑子爸妈还有丑子媳妇、几个娃娃都从城里回来了,他们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晴天白日,哭声凄切,痛彻心扉。

妹妹安然无恙,正在院子里喂鸡。她见我进了门,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就要给我盛饭。我说有点累,稍睡一会儿再吃。妹妹看着我,想从我脸上寻找答案,我勉强笑了笑:“那就吃饭!”

这几年,从城里拉回来的已经有好几个人了,有的在煤矿上遭遇瓦斯爆炸,有的出了车祸,还有的遭遇了抢劫……有的囫囵身子回来了,有的缺胳膊少腿地回来了……我常常担心我的亲人遇到不测,我的奶奶、母亲、父亲、以及刚刚出了门的哥哥。每一次事故后,我都会想他们。他们没有被送回来,说明他们还活得好好的。我多么希望他们在大雪封了山路之前能回到家,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个年。

这几年,游家洼的人像冬天来临前的燕子一样,一个个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出去了。我碰上了很多走出村子的人在转身离开的时候,突然又回过头来对我说:“碎娃,我走了不知啥时候能回来,帮忙把我家门照看一下,就怕有邻村的人过来偷东西。”我对每一个走出去的人说:“你们放心吧,我虽是个矮巴子,总比狗强吧!”

没多长时间,荒草就埋没路径,长满了院子,伸出了墙头。雨水的冲击之下,有些人家的墙倒了,房脊也塌陷了,雨水漏了下去,漏在了做饭的大铁锅里,漏在了睡觉的大炕上。没几年,村子就破败不堪面目全非了。原先很多感觉能使唤一辈子的东西,一点点地全坏了。那些能睡七八个人的大炕突然塌了,背了好多年的背篓绳断了,装了多少茬庄稼的席包、囤、箩、筐、笸,在没有粮食可装之后竟也慢慢地烂了,至于那些选了上好木头做的五斗橱、三屉桌子、高低柜,一件件都变了形、散了架,那些劳动时闪闪发亮的铁锹、锄头、铧犁、磨盘、碾子、笼担、斗、升子、铡刀、镰刀、架子车,它们似乎缺少了人的照料而负气自杀一般,也是断的断烂的烂,还有地里的果树,死的死枯的枯,到了秋天结的果子也是坑坑洼洼,没一个光滑俊朗的,甚至连味道也变得苦涩之极,大不如从前了。

有一段时间,傻子二娃双手插在腰间,大模大样地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有几只狗跟随在他的身旁使劲地摇着尾巴。走着走着,他便放开嗓子吼一句秦腔:“回家来不见我娘面,只留下两堆黄土冷清清……”风中,树叶们啪啪啪仿佛在为他鼓掌,路边那些娇柔的小草也摇摆着仿佛在为他致意。那一刻,天空下游家洼死一般的悲凉,整个世界仿佛被一个傻子统治着。

每一个阴雨绵绵或狂风不止的夜晚,夜半醒来,我总觉得自己睡在坟墓里,游家洼变成了一片废墟,到处是恶鬼游魂。每每这个时候,我就十分想念每一个进了城的人,我暗暗地数着人头叫他们的名字。有些人进城太久了,以至于我忘记了他们的名字,那感觉像他们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了,包括我的奶奶、母亲、父亲以及哥哥,他们的面目渐渐模糊了起来。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明天就是爷爷三七的忌日,这让我感到紧张又充满期待。

是的,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好久,我的父亲、母亲、哥哥,他们应该都清醒地记着这一天——九月初十,他们一定会还清爷爷的债务,迫不及待地回来看我和妹妹的。况且,如果哥哥找到了父亲和母亲,把爷爷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们,父母亲也应赶回来给爷爷烧一张纸的,也会在坟前向爷爷说明还清了债务的事,让爷爷在另外一个世界灵魂得到安息。可是,如果父母亲没挣够钱,如果哥哥没去找父亲母亲,如果他与小莲在一起忘掉了家庭的使命,如果李老板的人前来逼债,将妹妹强行带走怎么办……

我不敢往下想。

前天,我将爷爷收藏的几套戏服拿到集上卖了,换了些纸货,顺便给妹妹买了一件碎花衬衫,一条黑色牛仔裤。妹妹看到新衣服,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穿上新衣服左看右看,不停地问我:“好看吗?”我连说好看。我觉得妹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姑娘。可妹妹很快就把新衣服脱了下来,叠好放在柜子中了。她说舍不得穿!她说要等到爷爷三七的时候,等到一家人团聚的时候再穿。

夜已经很深了,一阵阵的风将院子里的秸杆叶子扫得刺啦响。我怎么也睡不着。忽然,一个念头从脑子里钻了出来,我想到了爷爷的皮箱,我比任可时候都想知道爷爷制造的这一切。

我翻身下炕,趿上鞋出了门。天空高远,一簇簇乌云穿过月亮,在地面映出暗一块亮一块的阴影。推开爷爷的房门,一股难闻的腥臭味扑鼻而来,仿佛爷爷还没有走一样。借着窗外的月光,我从床底下拖出了爷爷的皮箱。皮箱并不重,我小心地抱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箱子,里面有一沓稿纸、一个小公文皮包、几盒秦腔磁带和几本书。

我打开公文皮包,在里面找到了一个节目单,还找到了一本手写的剧本《白衣圣人》,以及几十张宾馆的住宿和餐饮发票,还有一个演员费用清单,共计33.46万元。这进一步印证了污水嘴对爷爷的描述:游山从小就是个逛仙,在家里待不住,到处折腾去学戏,十一二岁时就唱得很好,轰动四乡八里的,后游逛到了新疆工作,写了个剧本,叫什么《白衣圣人》。也是名利心太强,想通过这个戏扬名呢,他纠集了西北五省区秦腔名家上百人,抵押了房子,包下了大剧场,要演这出戏。他扮演主角。听说第一天是赠票,看的人多,第二第三天票没卖出多少张,游山慌了,光演员费用加上吃喝拉撒交通费,一天上万元,演了十天,游山的钱就花完了,他单方面终止了与大剧院的协议,便从人间蒸发了。后来还是他老婆去找同学李大头借了30万元,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一夜无眠,爷爷的影子一直在我眼前晃荡着,他的表情痛苦至极,似乎不仅仅是因为病痛的折磨。

第二天一早,亲人们一个也没有回来,我已经彻底失望。我决定让妹妹躲起来。我想,一旦李大头的人上門讨债,由我一个人面对好了。早饭的时候,我看到妹妹穿上了碎花衬衫,头发湿漉漉的,更加好看了。她拿出了两套孝服,两双白布鞋。我对妹妹说出了我的担心,妹妹看了我一眼,默默地低下了头。

中午的时候,我让妹妹藏在了柴草窑里。我穿了孝衫,带了妹妹准备好的祭品和烧的纸去给爷爷上坟。刚走到马圈沟不远处,就碰上了污水嘴。他笑嘻嘻的,十分兴奋地说:“我看到李大头的人了,开了几辆车,被我这个神机妙算的诸葛亮说退了,刚走。对了,你奶奶也回来了,穿得光鲜照人,比年轻时还俊了。”说完就流下了口水。我半信半疑,污水嘴有时神志不清,常常胡说八道。我没有理会,径直朝爷爷的坟地走去。天空湛蓝高远,一只鹰在高空中盘旋着。马圈沟底的树林丛中静悄悄的,没有野兔与锦鸡出没。

快到坟地时,果然有几辆车慢慢地开出了山。再走近看,发现爷爷的坟前有很多脚印,坟头上烧了一大堆纸灰,引魂杆上挂着一挂白色的纸人!污水嘴说得没错,果然有人来过。我的心莫名地跳了起来,浑身发麻,眼前的一切如梦如幻,我想大叫一声把自己从梦幻中叫醒,可不知怎么却张不开口。

烧完纸,我清醒了过来。我突然想起了妹妹,想到了李大头的人,于是急忙起身往回跑。越过小沟梁,跑过马圈沟,我感到自己快要变成一只野兔了。后来,我越跑越快,连手里的篮子也丢了,身上的孝衫也脱下扔了……我大声地叫着“翠翠,翠翠——”,整个世界死一般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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