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门生

王红伟

民国前的浦江县，浦阳镇西关外就是三教九流云集之地：民国后的浦江县，浦阳镇西关外还是三教九流云集之地。戏剧杂耍、说书卖药无所不有。

十五岁的孙小片挤来挤去，从说书棚挤到杂耍摊，从杂耍摊挤到乱弹场前。

中间，一个小要饭花子被人驱赶，在他面前绊倒了。他忙伸手把这个又臭又脏的孩子扶起来，随手把一块糖放他手心里。

他的口袋里已经装进了在杂耍摊前看到的那个清瘦老年男人的翡翠烟嘴了。那个男人戴着一顶遮阳的礼帽，那么专注地观看着艺人的表演。他抽过烟，刚把翡翠烟嘴放进口袋，孙小片随手就装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在斗鸡场外围，他悄悄地伸手进去，想拿出那个翡翠烟嘴，却不由大吃一惊。手里的烟嘴竞然变成了一块破瓦片。他惊惧地一回头，那个老年男人竟然站在他身边，正用他的翡翠烟嘴抽烟呢。他喷出一口烟来，伸长脖子看那只快要斗败的斗鸡，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孙小片身上一热，脊背上淌出汗来。他知道遇到高手了，急忙挤出人群，逃往远处。回了几次头，都没有看到那个老男人，才略安下心来。

过了几日，他再次悄悄地来到浦阳镇西关外。这次，他全面改换了行头，还在头上扣了一顶破草帽。从进门起，他就搜寻那个男人，最后，他确认，这个人今天真的不在这里。

他转了几圈，终于把一个长袍先生的皮夹夹进了自己的口袋。他迅速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下意识，他的手没有掏出来，而是在口袋里紧紧抓着那个皮夹子。

突然，他的脚下被绊了一下，他一个趔趄，差点扑到前头那个穿旗袍的太太身上，手在口袋里也松了一下。等他收住脚，回头看，身后只有一个小姐奇怪地看他一眼。可是，他的脸瞬间就白了，原来，他的手竟然抓上了一块硬硬的东西，仍是一块破瓦片。

周围并不见那个老男人。

他决定找到那个老男人，向他赔罪。不能等到人家找上他，到那时，事就不一样了。

他沮丧地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等他走过杂耍摊的时候，他驚奇地发现，那个老年男人依然戴着旧礼帽，周围围了一圈人，正在变戏法。他把礼帽拿下来，举着一个手绢说，我把这个手绢放进帽子里，给一位先生的皮夹子换一下。

他把礼帽举得高高的，让观众看看，里面什么也没有。然后把手绢放进去，转动一下，帽子里竟然变出了一个皮夹子。

孙小片脸色煞白。那个皮夹子正是他偷的。

观众都掏自己的腰包。这时，那个长袍先生举着手里的手绢挤进来，高兴地说，皮夹子是我的！皮夹子是我的！

那老年男人把皮夹子递给他，说，你数数看，少不少钱？

长袍先生高兴地说，一文不少！一文不少！说着拿出两张钞票赏了老年男人。

观众都叫起好来。

曲尽人散。

老年男人正在收拾东西，孙小片走过去，嗵地一声跪在他面前说，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大爷，给大爷赔礼！说着磕下头去。

老年男人头也不抬地说，好了，知道天外有天就中。你走吧。

可是孙小片没有起身。

老年男人抬起头来说，咋？还想说啥？

孙小片连着磕头，说，小的斗胆想拜您为师，不知您可愿意收留？

老年男人迟疑了一下，慢慢把他扶起来。

从此以后，孙小片就跟随师父以杂耍为生。

一年以后，师父病倒了。孙小片尽心侍奉。

师父的徒弟们闻讯都赶了过来。师父大去之日，大小徒弟都跪在床前。

师父欣慰地告诉众徒说，他今生收的最得意的徒弟，就是孙小片。

众徒皆不解，孙小片更是疑惑，跟师父一年，他还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呢，师父何以最满意？

原来，一年多前在浦阳镇西关，孙小片偷了师父的翡翠烟嘴。他正要修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却看到孙小片把一个可怜的小要饭花子拉了起来。

当下，他就决定，收这个孩子为徒，让他改恶从善，好好做人。

师父艰难地问，你还愿意干你原来的营生吗？

孙小片跪地大哭道，徒儿一年来，深受师父教诲，男儿立于天地之间，光明磊落，绝不行龌龊之事。以后就是饿死，也绝不会再走上那条路。

师父欣然道，我没有看错你。浪子回头金不换，所以，你才是师父今生最满意的徒弟。

孙小片大哭着伏拜于地。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