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菁琦 梁静怡 张珺
一间逼仄的音乐教室里人头攒动,有老师有记者,唯独不见汤星月。扯长脖子苦寻,忽然,目光之下有声音提醒,“你是北京来的记者吗?”低头,身高不到门把手的汤星月,懒靠在门框,罩一身宽大运动服,一双耐克鞋,脸上有向上飞扬的眼线,还点上最流行的红棕系眼影。
身高1米2是2008年汶川大地震留给她的印记。当年,她在映秀小学上四年级,目睹“教室中间的同学整块掉进地里”,昏迷2个多小时,醒来发现走廊护栏砸在腰椎,这是她个头不再长的祸根,如今她20岁,看起来像是小孩。当时班上44位同学只救下11位,不幸中的万幸,她一家平安。
身高的疑问伴随地震的故事,随行十年。地震幸存者的标签,起初带给她幸运,后来是麻烦,再后来到复杂纠葛的境地。她的家乡映秀镇作为地震震中,十年间承担了无数媒体的镜头、领导的慰问,志愿者、企业家蓬勃的爱心。资源在此交错,一个“袖珍”女孩对人生的憧憬,从地震后“幸存者标签”开始,或升向天边,又怕转瞬即逝。
对着找不到人的本刊记者,汤星月眼睛一撇,又迅速低头拨弄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4月24日,距离地震十周年纪念还有18天,她的行程表十分拥挤,当天要接受三家媒体的拍摄、采访。在一年一度的“纪念日”与记者打交道,她过于从容,甚至有一丝游离。
媒体很容易找到她,虽然不似“林浩”、“范跑跑”、“可乐男孩”等地震中频繁被曝的人物,但她鲜明的标签易被关注,“为温总理唱过歌”、“和习总书记握过手”,唱过官方歌曲《映秀花开了》,被四川电影电视学院音乐表演专业破格录取,最重要的是,身高与地震的经历,人小志大的故事,似乎不会让媒体空手而归。她也配合,“找我的都不会拒绝。”
不拒绝,但也不热情。拍摄中,她很少和记者互动,也并不会为拍摄好看,把形体课的动作做得尽善尽美,不时摸摸腿,晃下神。她与摄影记者讨论照片够不够,建议可以去食堂拍一组,于是张罗几个同寝同学,在食堂坐一排吃饭。记者拍完,扛着笨重的器材出门觅食,下午再来。
汤星月不时补上口红,脸上是成年女性的神情,与小孩的身材有些违和。她坦言采访有时像在完成任务,也有记者不无同感。
配合这一任务的还有同学和老师。形体课是专门安排出来为拍摄的,见到大小摄影机,有同学嘟囔一句,“怎么又要拍”。汤星月独在教室一头,同学三三两两聊着天,她呆坐一会儿,一路笑着走向人群中心。
大学同学眼里,汤星月是“自来熟”,人缘不错。同寝室的没来学校前,就在校官网上看过她的故事,“汶川女孩,春节前被习总书记接见”。相熟之后,她坦言会有些羡慕汤星月,“在我眼里她就像个明星了,上电视,参加各种活动,还有导演要签她约,感觉很有人脉资源。”而在同学岳兴芳眼里,汤星月是“别人家的孩子”——个头虽矮,但有一种临危不惧的气场在,“我妈就说你学到她这个就厉害了。”
学校后街的奶茶店,一进门,老板大声喊出汤星月的名字。“她我还不认识吗,这么多领导人接见。”
什么样的媒体汤星月都见识过。5月12日,她的安排是《人民日报》、腾讯直播的专访。再往前几天,她上了央视《回声嘹亮》。
一切从她为温家宝唱的那支歌开始。2009年,温家宝第二次来映秀慰问,她唱了一首《我的妈妈叫中华》。“当时我爸妈找我回家吃饭,找到我的时候发现我已经在他怀里了。”汤星月说并不知道唱完这首歌的后果,当天家里全是记者,从下午六点到晚上十二点。
在寝室里与同学回忆时,故事还有另外一些细节,与温家宝见面的本是另外一个女孩,但她临时怯场。“汤星月说她一个劲往里冲,被拦着,从下面钻过去。”好友兼同学冯洪艳转述,她说冥冥中有一种力量拉扯,很多次有这种直觉,关键时候会自己冲。
机会不久便降临,一位拍摄过她的记者为她报名参加北京的电视歌唱比赛,拿了金奖。但她认为当时自己唱歌算不上有水平。“可能是别人对我的照顾。”
但自此之后,新的闸门打开,一个以地震故事引发关注、通过参加唱歌节目被人认识的路径不断复制。初中到高中,她参加辽宁卫视《天才童声》、河南卫视《你最有才》等。最初她上节目第一句话总是,“我是汤星月,来自汶川映秀。”而节目标题大多会取《汶川袖珍女孩,为故去的老师、同学唱歌》。
汤星月的露面多数在公益晚会、爱心活动、每年5月12日前后纪念活动中。但因为雅安地震,带着映秀印记的她关注度降低,“2013年整一年完全没节目”。
父亲汤云霄为了让女儿多些机会,有时在她看来是“热脸贴冷屁股”,“一听说汶川要举办什么活动,到处打听,问电话号码,发一长串我的资料,别人很少回复。”这后来成为汤星月潜在动力之一,她备忘录的第一句话是,“成功的速度,一定要赶上父母老去的速度。”
上电视多,非议也随之而来,网友说她靠地震标签炒作,博同情,又说故事重复太多,没特色。“我背地里哭過闹过,后来我爸安慰我,让我说身高是先天的,就不会让人觉得不公平,靠自己实力上台。”之后,汤星月都被介绍成身高是先天的,故意与汶川地震划清界限。
记者曾是她认识外部世界的重要媒介,拓宽了梦想的边界,同时也带来人际关系的震动。初中她在映秀上学,一有记者来拍她,同学们都跑得老远,怎么叫都不理。“连我的同桌,平时是挨着我坐,采访那天就我一个人坐,媒体一旦走了,可能要缓个两三天,才会有人跟我讲话。”
到成都上高中时,汤星月干脆不说自己从哪儿来。但处境依旧两难,因身高特殊,受尽异样眼光。“就这样一直看一直看,感觉像一个怪物来到学校一样,随便我把自己打扮得多正常,也会那样。”她两手交叉,眼神模仿着陌生人从上到下扫视。
当明星的渴望,汤星月并不是一开始就有。学音乐最初是抒发苦闷,想让自己过得和正常人一样,越到后面,她感到只有成为最有出息的人,才能争一口气。有一件事让她很难忘记,初中班级常有各种公益活动,派到外地接受慰问,但每次都没她的名字,最后她忍不住问老师,回复是,“个子太矮,怕把你弄丢了”。
新建的映秀镇,是成排的别墅,并肩比邻地开着客栈、麻将馆、民族饭店和酒吧,乍一看以为到了某个古镇景区。汤星月家的火锅店就开在街面上,比邻都是饭店。踏进一家问起她来,老板与店员不约而同地互望一眼,帶着莫测的笑容,隔一阵后才说,“她挺要强,和正常人一样心气。”
汤星月讲到映秀震后大家心态的变化,自从有了新房,失去孩子的有了二胎之后,过去烦恼又卷土重来。饭店生意好时,有人因为抢生意来大闹,甚至还掐她爸爸脖子。“有人说我家里条件不好,还要上节目,做做秀,唱得又难听。”她感到这种环境是种折磨,只求早日带父母过上好生活,“当明星是路径之一。”
她每天早上早起化妆,在宿舍室友都还没醒时。“我是想告诉别人,我就是一个成年人。另外也想让别人看到我的自信。”此外,成熟的标志是,对蜂拥的记者,汤星月也学会了“都讲一样的”。她提到最近报道引起的争议,写到她不喜欢薛之谦,“评论全是怼我,薛之谦的粉丝。”以前都大喇喇随人采访,如今她不无谨慎地提出看稿。
但明星并不好当。她不想一直以地震标签受人同情,曾想凭本事考大学。但现实残忍,因为身高,她并未被任何学校录取。
转机出现在录取的最后一天,四川电影电视学院,一个走出过谢娜和李易峰的学校破格录取了她。系领导在得知记者来采访时,希望能突出强调学校的爱心,“这种破格算是做公益了。”
汤星月讲起年初的经历,习近平要到映秀慰问。有一个记者来她家采访,“可能是因为我唱过《映秀花开了》,聊得不错。”后来才知道是央视记者,问起汤星月有没有在慰问人的名单。不久后,她出现在人群中,向习近平道别时,合唱了《映秀花开了》。“我跟习总书记说,我是一名大一的学生,他让我要好好学习。”
关心她的人确实更多了。具体微妙的变化,她不愿细讲。在学校后街,她与同寝室几位室友聚餐,感谢一天配合拍摄,她爽朗大笑,讲起笑话逗得大家捧腹不已。
谈到未来梦想,有人想开店,有人想做老师,她说就想做一个歌手。虽然也渴望像正常明星一样,有粉丝有经纪人,但“袖珍人”成为大明星,这是演艺圈从来没有过的,“比办一个企业还难。”最后想想,她觉得还是做一个公益歌手。如今她在铺路,当了学校公益社团的社长,替社团争取外界公益演出机会。
面对汹涌而来的汶川十周年采访,汤星月觉得目前是最后一个机会,再辛苦都要去拍,她爸告诉她,说不定这一个月后,又要淡了。“只有第一个十年,第二个十年我都三十岁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