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重庆主城区100公里的长江边上,有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名叫朱沱。此地水路交通方便,自古就是重庆永川、江津以及四川合江、沪县四县边区的经济、文化要冲。当年“湖广填四川”时,因迁来的移民朱姓居多,他们所聚居的地段长江江流回漩,有一泓浩大的回水沱,人们便称之为朱家沱,简称朱沱,朱沱镇由此得名。
左右页图:朱沱古镇保留下的老街,名叫“三益号”。整条街道全是用竹、木、泥串架结构的绣楼骑店铺式的青瓦建筑,雕梁画栋,翘角飞檐。
天刚蒙蒙亮,屋子外面的雾气还未全部笼上来,奶奶就要套上外套去外面打水了。这是奶奶一天生活的开始,几十年来,从未变过。
在奶奶家门口,有一条叫“三益号”的老街,奶奶走了几十年,闭着眼都能数清这条街上的各种物事。老街两旁森然林立着青灰的屋楼,庭宇的飞檐高高翘起,竹、木、泥串架起来的明清时期的青瓦建筑一栋一栋,鳞次栉比。街道一旁的雕花门楼里,一阵香味袭来,米醋作坊里的师傅们早早起来,浸渍糯米,蒸熟拌曲。
奶奶从井边打好水,沿着旧路回家时,雾气已散,太阳也从东边金煌煌地升起来了。街道两旁的店铺全都开了门,偌大的招牌摆在店门前,好招揽过往的客人。街对面的老人,坐在小板凳上慢悠悠地抽一袋烟,喝一口茶,伸个懒腰,又一刻不停地砍起堆垛在墙角下的木柴来。一旁的豆花店开了张,店老板忙着把木桌搬出来,手里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碟一碟的蘸料,炉子里的火花噼啪一响,盆里滑白软嫩的豆花兀自腾腾地冒着热气。
不大一会儿,酒作坊、药铺、小卖店全都开门营业了。打铁铺的铁匠早早地吃了饭,选好材料,用铁夹夹起炉子里烧得通红的铁块,抡着铁锤一锤一锤地翻打。凳子上摆着的一台老旧的电风扇,用的日子久了,原本翠绿的扇叶上铺满了厚厚的灰尘。冬天天冷,铁匠用不着它,索性堆到一边去了。
铁匠铺里只有铁匠一个人,他打铁的本领是跟着父亲学的,这几十年里,他不知道起了多少个大早,打了多少件铁器。铁匠不爱说话,但打出来的铁器用起来顶舒服。打铁是个技术活,一要打得准,二得打得勤。民间技艺,多靠经验办事,需要天长日久之功,懈怠不得,小看不得。铁匠老了,但他的力气可不老,做榔头、做犁,用多大劲儿,怎么打,他心里都清楚。
这条街上的能人很多,并不只有铁匠一个。有的老人天生手巧,用高粱杆、高粱枝扎出来的笤帚便宜又好卖。每到赶场的时候,老人把扎好的笤帚往地上一摆,盛钱的白瓷缸在旁边一放,硬纸板上标好售卖价钱,就索性甩手去旁边的茶馆喝茶聊天去了。等到散场了,回来再看,准有人买几把笤帚,白瓷缸里的钱也一文不少地在里面搁着。老人的茶友故意调侃:“挣啦?”老人一手把钱囫囵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一手左右摆摆,憨憨地笑着:“过得去,过得去。”
就这么着,在这个古旧的老镇里,日复一日,周而复始。日子像水一样过着,虽说平淡,但自有它的滋味。滔滔的长江水在这里转了个弯,而后向前流淌。河面上,停摆着渔人老旧的渡船。老人坐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他的长烟袋,一脸榆树皮上泛着古铜色的晨光。
左右页图:一条石板街,叠印着数不清的痕迹。长满青苔的老墙不语,却落满着历史的风尘。
奶奶是老人,爱讲老事。这儿的庙宇什么时候修的,那儿的码头什么时候建的,奶奶全都知道。她也不吝惜肚子里的那些新奇事,为人又和善,邻家的孩子们都喜欢围着她,吵闹着让她讲属于这个老镇里的故事。
奶奶也乐得讲,有时候讲到朱沱镇为什么叫朱沱,奶奶会神秘地说,那得从1300年前谈起。那时高祖李渊刚刚打下唐朝天下,分江津县而设万寿县,并设县衙管理此地。随唐而兴的万寿县,在北宋神宗元丰年间又重新并回江津。原县衙及周边地区成为江津的一个乡,官府取名汉东乡。这个名字伴随着这块土地度过了几百年,在明代时更名为思善。明末清初,社会动荡,常年战乱,川地十室九空。在紫禁城里的康熙皇帝不得不下令,以湖广百姓填补四川。就这样,大量百姓入籍思善,因为迁来移民中朱姓居多,单单场镇附近就有五个朱氏祠堂,况且此地江流回漩,有一泓深水沱,便取名为朱沱。
老时候的朱沱镇是什么样子的呢?奶奶想了想,在孩子们面前用手比量。这么大的一个镇子里,全是木制的小屋,房檐相连,薄墙相隔,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个式样的窜架房。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胡同小道蜿蜒伸展,将路两旁的小屋点点相连。屋檐上的野草与墙壁间的青苔年年生长,老宅天井的一角,白云刚刚飘过,又悄悄离开。聒噪的蟋蟀,从屋外唱到屋内,又从屋内唱到床下。天气好的时候,满院儿的花香飘过墙,住在院子里的女人从屋子里走出来,穿过天井,出了后门,到对街的铺子里买几卷花绒线球。
孩子们喜欢到处玩,竟发现街道拐口处有一个雨水冲出的小坑洼,便在底部铺了几块大青砖,把从附近草田里捉来的小鱼儿小虾一股脑儿放进去,跟宝贝似的饲养着。住在一条街上的孩子得到这个讯息,全都兴冲冲地奔了过来,一个一个,小傻子似的,能聚精会神地一瞅瞅半天。
奶奶说,这些孩子就跟泥鳅似的,机灵得很,在外面一玩就是大半天。老镇的各个角落,没有他们去不到的地方。但是,奶奶也说,这些孩子们很胆小,镇里的庙宇没有大人的允许,他们是不敢擅自闯进去的。
朱沱镇里有很多庙,孩子问有多少呢?奶奶说有“九宫十八庙”那么多。这么多的庙,可不是一人一时修建起来的。据说,在湖广填四川的时候,许多人奉旨迁徙朱沱,簇居一起,纷纷成立“同乡会”。于是各同乡争相修建庙宇,哪个同乡会修的庙宇越大,规格越高,他的地位和实力就越显赫。慢慢的到了后来,朱沱的庙宇越建越多,规模越建越大,档次也越来越高。从福建迁徙来的人建了一座“天后宫”,湖南、湖北籍人就建了座“禹王庙”,广东籍人信奉南华老祖,就把建好的会馆取名为“南华宫”。其余的,像是“万寿宫”“詹爷庙”“火神庙”“文昌宫”等等,不计其数。不过,奶奶说,镇里这么多庙宇里面,最有朱沱特色的还是要数四望山寺了。
四望山寺原来叫李公庙,据说是专门为李克用将军父子修建的。时年唐昭宗执政,大同军乱,李克用带养子李存孝率朱沱军平乱。大敌当前,李存孝身披重铠,独舞铁挝入阵,所向披靡,无往不胜。克用父子一日三战告捷,复长安,功第一。克用被封晋王,养子存孝得以加封,然克用另一子心存妒忌,设下诡计令存孝成为阶下囚,行五牛分尸之酷刑。朱沱人敬仰李存孝忠勇贤达,在极度悲痛中将其尸骨收敛入棺,葬于江边,并在四望山上建起了一座李公庙,以纪念这位含冤而死的英雄。
左右页图:被松溉、石蟆等众多知名古镇合围的朱沱古镇,虽没有显赫的身世,却享有“重庆长江上游第一镇”的美誉。至今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古镇。
朱沱得名于水也兴于水,漫长的岁月中,正是这个令朱沱得名的回水湾,为往来于江上的大批船只提供了一个天然的停泊港口,使之成为了交汇巴、蜀、黔的黄金要道。上、中、下、新四大码头每天最多时停靠船只上百只,是名副其实的“古今重庆上游第一镇”。
贸易的繁荣和四方商人的涌入,不仅为朱沱带来了大量财富,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着这个古镇居民的生活习惯。朱沱人爱喝茶,爱到什么程度呢?奶奶说,上世纪60年代的时候,镇上有5000口人家,光茶馆就有100家,码头上的工人辛苦工作了一天,空闲的时候,就坐在茶馆里听听评书,喝口茶。
朱沱的茶馆自古以来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茶馆的厢房雅座富丽堂皇,是名流聚会之地。老板经营的盖碗茶也极为讲究,沏茶的水是用木炭、河沙、棕垫、松毛过滤河水而得,茶叶选用重庆特级沱茶、成都特花、西湖龙井、宁波毛峰等名茶,泡出来的茶淳香可口,入心醉人。中档茶馆多设在江边的吊脚楼上,供一些小商小贩喝茶聊天谈生意。
镇里最有意思最热闹的是下等茶馆,茶老板为拉生意,纷纷使出各式招式拉茶客。于是,跑江湖说评书、敲金钱板、弹柳琴、演魔术、耍杂技的艺人,都纷纷慕名而来为茶客助兴。每逢赶集天,茶馆里的生意十分兴隆。品茶的、闲聊的、谈生意的、评理的都集中于此,还有低声叫卖水烟、瓜子的小贩穿梭于茶堂之中。
时至今日,朱沱人喝茶的习惯仍在延续。黄澄澄的灯光下,矮矮的木茶几,沿着小巷一拐,但见一个小摊上,主人忙碌着卖茶卖水,旁边黄桷枝叶青翠,灰蒙蒙的天空上,三两啼鸟匆匆飞过。桌子上面的搪瓷缸里泡着的廉价茶冒着热气,桌子旁边围坐着一群老人,他们边喝茶,边聊天,或者打打麻将,玩玩本地人喜欢的川牌。在一旁抱着膀子看打牌的人比打牌的人还要多,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我而自在。
没大人看管的小孩子,蹲在墙角边上,熟练地挤着龙眼皮,剥出的果肉一颗颗全吃了,剩下的核儿放起来,等到攒多了,拿起家里的竹制小弓,“哒哒哒”地往树上拉弓放箭。老妇人也不愿意在屋子里呆坐着,索性拿着板凳坐在自家门前,细细绣着鞋垫上的绣花图案。当然,这个镇子里也有很多人像奶奶一样,喜欢讲讲关于这个老镇过往的故事。
码头边上的鸣笛声传向远方,铁匠铺里的炉火映照了整间屋子。尽管岁月已逝,一切富丽堂皇和繁花似锦终成往昔,但一望无际的青砖黛瓦中却有着无穷的韵味,无数各式风格的漂亮建筑在风雨漂泊中依然坚守着一份对过去的执着,将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印记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