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
一疊,犹一曲。范成大有诗云:“琴声一叠一叹息,江花江草无终极。”我用“三叠”写我的语文“脉络”,实则愿为“脉络”里的这些人奉上三叠曲,回环往复地唱给他们听。
一叠涤蒙昧
祖父王锡章先生毕业于国立某师范学校,一生桃李芬芳,老了便专职教授我们姐弟,成了我们的启蒙老师。
四五岁时,父亲给我做了一块小黑板,祖父便开始教我识字、念诗,也教算术、画画、书法。
祖父教诗词,往往让我先识字再背熟,滚瓜烂熟之后自己先解,他再解。从最浅的《春晓》《锄禾》《山村咏怀》之类“进阶”到王维孟浩然苏轼们,几年之后,才渐渐开始杜甫、李商隐、李白的古风,及至宋词、元曲。
彼时,我们阖家住在父亲的单位,后山便是苏仙岭。这么一座伫立在闹市的名山,一入山门,便犹如遁入空门。山空寂,林空寂,钟磬也空寂,在潺潺流水嘤嘤鸟鸣里,显得尘世越发渺远。那时,我们常常拔脚便爬苏仙岭去了。山上有苏仙的故事,有各种摩崖石刻,我们便跟着祖父摇头晃脑地念,久而久之,与它们都“相熟”了。最熟识的得算秦观那首《踏莎行·郴州旅舍》,少游词、苏轼跋、米芾字,篆在白鹿洞附近的石壁上,唤“三绝碑”。
“这秦少游啊,是宋朝著名的词人,当时他被贬到郴州,就住在苏仙岭下的郴州旅舍……”祖父就这样缓缓叙来,如同讲一个近邻,熟悉又陌生,隔着时空又并无隔膜。词,作词的秦少游,题跋的苏东坡,题字的米芾,乃至苏、秦的关系,苏小妹的传说……都一一入心。再后来,我“遇着”语文书里的苏轼、秦观,竟至生出许多亲近,他们不就在我家后山的苏仙岭上吗?这样熟悉的人啊!
如今回头来看,是祖父将诗词“种”入我的认知里,渐渐衍生出一重因果。
启迪我文学“蒙眼”的则是我的父亲。与祖父一样,父亲也是教书匠,祖父清癯儒雅,父亲不苟言笑。我从小对父亲又怕又敬,唯独在偷他书时不怕他。与当时书籍普遍匮乏的情况稍有不同,我家书架上满是书,就连我们姐弟都有满满一箱子的连环画,父亲还时常从学校图书馆借书回来。守着那些书,我们富足得像个豪绅。自识字后,我渐渐不满足于看连环画,便开始偷父亲的书看。现当代中国小说一本本地偷藏进我的书包或枕头下,三年级时艰难地啃完生平的第一本外国小说———英国作家伏尼契的《牛虻在流亡中》,是《牛虻》的续篇。一本名为《九命奇冤》的清代小说,是我读古典小说的开蒙,那时大约十岁。父亲一直晓得我偷他的书读,都随我去。一书柜小说读完后,我连他的专业书也没放过,都拿来翻翻。
父亲年轻时是一个文学青年,时常在本地报纸发表小小说。文章见报那天,他往往心情很好,我们也可亲近些。拿到稿费时,我们时常还能得到一本书或一支笔的奖励。母亲曾将父亲的铅字文章剪下来,做成剪贴本,只是几度搬家后,再也不见了。我心里却在对父亲的“怕”里,衍生出许多“敬”来。
初中毕业时,我在同学的留言册上写下———我的理想是当一名老师或一位作家。那时的理想其实并不十分明确,大约只源于祖父与父亲种下的这一重因。
二叠承精神
我是情薄之人,对事对人都冷。于人不亲近,于事不在意,都在心里敛着。即便被敛在心中的人事也寥寥,周世良先生在其间。
先生是我的初中老师,教语文。他有一种幽淡的儒雅气质,如同秋日清晨的阳光慵懒地斜倚在窗棂,总淡淡的缓缓的。
我犹记得,每节语文课前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脸带微笑踏上讲台的样子。“好了,上课!”声音和笑容都淡淡的,却能将你化掉。
我是一个丑小鸭,成天落寞地缩在角落,浸洇在唐诗宋词里,埋在小说堆里,强赋愁情,以为自己每日踏上的是天涯孤旅。那日,我正以惯有的姿势伏在书里,懒得抬头看看这个现实的世界。正是周世良先生淡淡的微笑、声音、气质,将我带回了现实。他走进来有光啊,我眼前一恍惚,知道该醒了。
渐渐的,我发现这个看似淡然的老师对我们都非常热忱。每个人都得到过他的鼓励———这和我们在其他老师那里得到的似乎有点不一样。我当然也不例外地得到了他的认可———“你的文字非常美好,理应抬起头做一个自信快乐的女孩。”他在我周记本上的留言,对于颓丧的我来说,无异于一剂强心针,我竟开始挺起胸膛了。
每天一节的语文课成了我最美丽的期待。他迈着轻快的步伐,带着淡淡的笑,踏上讲台说:“好了,上课!”他的笑有光,淡淡的,却暖。
后来,我也当老师,也教语文,一样每天迈着轻快的步伐,满脸带着微笑,踏上讲台说:“好了,上课!”二十余年过去,我似乎已经忘却这个有着恬淡气质的老师,只每天做着他当年同样的动作,说着同样的话语,甚至我的身上似乎也缓缓注入了同样的淡然。走过长长的岁月,蓦然惊觉,才发现往事的脉络依然清晰,刻意遗忘,却已然承袭。
一天,我有了一点周世良先生的消息,他患上了绝症。仿佛黑暗陡然降临。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消息犹能揪住我的心,让我几乎抓不住一味地要游离于我体内的思念。
后来,他们说他去了。
再后来,我也再不曾走上讲台,对学生道一声:“好了,上课!”
幸好,精气神得以传承,这亦是为师者的魅力。教育的本质便是传承,风来了,雨落了,种子发芽了,树茁壮了,开花了,结果了……一代一代,回环往复。周世良先生教我们如何让爱扎根,还有许许多多如他们一般的老师,唤醒心灵,播下知识,撒下良善,植入毅力,濡养文化……只是这种种都失之琐碎,在一节课、一句话、一个微笑、一次批评里,且并非当时可见彼时可得。你缓缓往前走了数年,乃至十数年、数十年,回头来看方得了悟。其实,那些光阴已然长入你的神髓。
我在微信群里扰了好些同学来问先生的一些情况,居然没有人知道他是哪儿人,毕业于哪所院校,具体何时离世。只知道周世良先生的夫人与他是大学同学,当年先生生病,夫人还曾给我们代课。一时都沉默了。
“得空,我们去看看其他老师吧。”末了,有人说。
三叠奉衣钵
我接了“家传衣钵”已近廿年,在讲台十余年,离开讲台“转战”教育背后又将八年了。
十八年前,所在的乡村中学一个班的语文课缺老师,从此,美术专业毕业的我就成了一名语文老师。
“好了,上课!”我面带微笑,迈着轻快的步伐踏上讲台,那一刻我想起了周世良先生的模样。
得益于祖父、父亲从小的教育与引导,我这个美术毕业生教起语文来还算得心应手。教语文的这十来年,勉强可称得上优秀。
初始时,自然也极忐忑。所教非所学,又想着不能给“教育世家”的门楣抹黑,我一直像一棵小松一样,昂着头倔强生长。只是,任我如何倔强地咬牙,总有不争气的时候。教语文的那些年,我哭过两次。
大约在转专业半年后,区教育局推行了一项新政,所有教师均须竞聘上岗,方式是考试,教什么科目便考什么内容。一个美术生,教语文才半年,如何跟人家中文专业的比?我着急上火,晚上连觉都睡不好,生怕考砸了下岗。连教书的饭碗都丢了,还怎么把“教育世家”的衣钵传下去?考试前一天,我躲在被窝里大哭了。第二天进考场,我抿着嘴,嘴角有“自杀式”的决绝。那次考试,我考了全区第一。
第二次哭还是考试。在乡下教书两年后,一所城区中学招考,两个语文老师名额,六十余人参考。走出考场,遇见两个中文系毕业的同学,他们都说没考好。回家后,父亲问情况,我说:“连他们都考不上,我肯定更没戏。”又哭了。那次,我仍旧以第一的成绩考入郴州市八中,在学校一待就是十年。
那是我教书生涯中最好的十年,教语文,当班主任,担任教研组长、团委书记,写论文,做课题,办文学社……小松终究扎稳了根,傲然挺立。
2009年,我主持的传统文化课题结题,并获全国一等奖。在上海参加结题会时,全国发言的代表只有五位,我代表中南五省发言。发言席很高,还摆放了一盆插花,我们在底下看东北的女老师大高个尚且只露出一个头。我开始担心,以我的小短腿,恐怕只能露出头皮。为避免尴尬,同事建议我上台后先找一找有没有砖头或木箱子。“那只怕会更尴尬。”我坦然上台,发现发言席上的话筒可以拨动,便灵机一动,将话筒往侧边一拨,说:“请允许我站在发言席边讲话,因为我怕花的美丽遮住了我的美丽。”一时间,底下掌声雷动,接下来我的发言也得到了满场喝彩。那时真年轻啊,年轻也是傲然的资本。
我的文学创作也源于语文教学。在此之前,我写的文字僅止于心情随记。教语文后,我发现学生文言文都还凑合,诗词赏析则几乎毫无心得。于是捡拾起自幼便“熟识”的诗词,写起了品读文章。几年后,学生于诗词一道通了,我的文章也变成了铅字,又结集成书。都是无心插柳。
我第三本书出版时,在病床上的父亲对我说,他年轻时的理想就是当作家,只是他这辈子没能达成,如今,我终于替他圆梦了。
他只是不知道,是他们种下的因,才成就了如今的果。我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