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刘项原来不读书(上)

2018-05-15 16:55赵勇
中国图书评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旧体诗老师

我从2011年正式开始写年终读书总结,至今已坚持好几个年头了。现在想想,这种坚持似乎有点意思,又似乎毫无价值。有点意思是觉得通过年终盘点,还能知道自己吃过几碗干饭,喝过多少顿疙瘩汤;但这路文章,行文简显浅,雨过地皮湿,自己写得不过瘾,别人读了会笑话,如此这般,还写它做甚?而且,写得越多,暴露得就越多;暴露得越多,就越会被人指指点点:您瞧瞧,刘项原来不读书嘛!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是唐代诗人章碣的诗句,也是我近来反复想到的一个问题。今年的一次学术会议上,罗钢教授做了题为《“刘项原来不读书”:谈中国文艺理论的基础建设》的发言,语惊四座。我也是第一次见罗老师如此激动地直呼其名,批评同道。他的发言是否在别人那里激起了波澜,我不得而知,但它确实让我很受震动。我在想,我是不是已在向着“不读书”的“境界”一路狂奔?我离这种“境界”还有几公里?

这么一想,就吓出一身冷汗,就觉得趁现在还读过几本书,汇报一番,或许还能打肿脸充胖子,!着脸在读书人中厮混。但与那些饱读之士相比,我又确乎是可以归入“不读书”一类的。所以,今年这篇,就取名为《刘项原来不读书》,以此警示自己:不读书,无以言。

读夏中义与木山英雄:更与何人问暖凉

2017年年初,我一次性买回来的几本书是木山英雄的《人歌人哭大旗前》、伊格尔顿的《文学阅读指南》、里斯的《奥斯维辛:一部历史》、卜正民等人的《杀千刀》、布鲁纳的《摄影与文学》、巴塔耶的《内在体验》。我就从木山英雄这本书说起吧。

我大概是从学生那里听说《人歌人哭大旗前:毛泽东时代的旧体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值得一读,于是就把它拿下了。此书写到的人有杨宪益、黄苗子、荒芜、启功、郑超麟、李锐、杨帆、毛泽东、胡风、聂绀弩和沈祖,但我并没有挨着读过,而是挑选其中若干篇章,琢磨其写法,思考其特点。我从未研究过旧体诗,对这一块内容也关注不够,但在进入阅读之前,我似乎已能预测到作者的核心命意是什么了。此书读过,果然让我对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多了一个理解的维度。

书中写《〈沁园春·雪〉的故事———诗之毛泽东现象,附柳亚子》本已有趣,书后附录中提到毛泽东对新诗旧诗的态度,也颇耐人寻味。1957年,毛泽东曾公开发表自己的十八首诗词,并在给《诗刊》编辑部的信中说:“诗当然以新诗为主体,旧体诗可以写一些,但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这种体裁束缚思想,又不易学。”但一年之后,他又有了新想法:“中国诗的出路,第一是民歌,第二是古典。在这个基础上产生出新诗来。形式是民族的,内容应该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对立统一。太现实了就不能写诗了。现代的新诗不成形,不引人注意,谁去读那个新诗,除非给我一百块大洋。”[1]这种话毛泽东肯定说过,但我按图索骥,翻阅《在成都会议上的讲话》(《毛泽东文集》第七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那里却没把这段文字收录进来。那么,这段文字究竟引自何处呢?

我对其中的另一处转述也颇感兴趣,但作者提供的线索却又极为有限:“几年前,我曾经在香港的杂志上读到一篇讨论该运动(按:指‘大跃进民歌运动)的文章。文章的主旨在于要重新思考与当前市场经济之下大众文化相关的问题,这是颇有见地的思考。因为,眼下兴起的消费者之大众文化,与毛泽东时代政治运动下的大众文化,特别是在运动当时的理念方面,恐怕完全不同吧。但大众的喜好本身是不会有根本变化的。”[1]264我无法找到这篇文章,故照录于此,留做以后备查吧。

木山英雄说,需要有一个“能够容纳旧体诗词的现代文学史”,或者是“需要可以容纳旧体诗诗词的公共空间”[1]272-273,我记得这也是“旧体诗与知识者心灵史暨学术史”研讨会上谈论的话题之一。这次会议在杭州召开(2017年11月25日),却是夏中义先生策划的产物。2017年5月,我应夏老师之邀,去丹东参加“百年文学学术史案·钱锺书研究”研讨会。开会前夕,我又想起了夏老师给我布置的那道作文题。2016年11月,当我读过夏老师的那篇访谈(夏中义、叶祝弟:《思想默存于学术:作为思想家的钱锺书———答〈探索与争鸣〉记者问》,《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10期)之后,很受震动,便私信于他,说:“夏老师:已拜读,很受益!您所谓的暗思想、侧阐释、默存于学,对《宋诗选注》序文的详细分析,等等,让我很受启发。在特殊的形势和情境之下,知识分子如何言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在今天尤其具有现实意义。以前我常举的例子是巴赫金,现在又有了钱锺书先生这个例子。以后我要把您的这个观点带到课堂上,介绍给学生,让更多的人受益。”他则如此回复道:“赵兄不妨对巴赫金与钱锺书在各自语境的特殊语式做平行比较,其味无穷。”这个题目很有诱惑力,我也有些跃跃欲试,但无奈分身无术,一下子还无法聚焦于此。等到开这个会议时才又想起,便开始恶补。我读了一点《管锥编》,又读了夏老师两篇论文(《反映论与钱锺书〈宋诗选注〉———辞别苏联理论模式的第三种方式》和《论钱锺书学案的“暗思想”———打通〈宋诗选注〉与〈管锥编〉的价值亲缘》),还带着《宋诗选注》和孔金、孔金娜合著的《巴赫金传》(东方出版社中心2000年版)上路。当我在飞往丹东的班机上读到《巴赫金传》中的这两段文字时,我一下子明白巴赫金为什么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了:

在科研和教学活动领域,米·巴赫金遇到了残暴的艰难年代,这种残暴打断了几百年以来形成的民间生活和民间文化形式。他和他的同代人都亲眼看到了那些后果谁也无法预料的社会实验的施行。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保持自己人的面貌,保持自己的内心自由远非每个人都能做到,而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却做到了这一点。

即便是最热衷于学术的官僚们从来没有也不可能使米·巴赫金从他自己所选择的立场上退下来,这些官僚们总是四处施号发令,而且总是濫用有关的党委甚至似乎是人民本身(我们想起了在那个年代流行的说法,说“人民不理解”)赋予他自己的某些“权力”。当这些“活动家”认为我们的这位学者的思想存在较大的争议,即超出了“常规”和明文规定的范围时,巴赫金就面临着两条道路的选择:要么卑躬屈膝地遵循“指示”(那时这样做的人数不胜数),要么拒绝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米·巴赫金选择了后者,将作品“束之高阁”(就像在此情况下通常所说的那样)。而且他这样做并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几十年,比如,他的《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一书的手稿就在他的书桌上躺了25年之久(该书早在1940年就完稿了)。[2]

巴赫金的选择令人敬佩,但我更想说的是这次会议上夏老师赠我的大作:《百年旧诗人文血脉》(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此书分内外两篇,内篇凡八章,分别对吴昌硕、王国维、陈独秀、陈寅恪、聂绀弩、王辛笛、叶元章、张大千其人其诗进行了深度解读。当我读到其中的一处文字时,我觉得很可能这就是夏老师进入旧体诗的研究路径和解读方法。他说:“一卷旧诗在握,起码有两种读法:‘学术的与‘非学术的。对某家旧诗做编年史阅读,当属学术,但也可分两种:一种侧重诗人历年写了什么,二是侧重诗人为何这样写。前者是讀纸面文章,后者是读纸背文章。故也可说前者是文献学阅读,后者是发生学阅读。发生学阅读固然是以文献学阅读为前提,但若不沉潜到诗人心灵深处去追问他何时何地为何这般写(而不那样写)的心理动因,则发生学研究也就无从谈起。这就意味着,从发生学角度去读辛笛的《花下杂诗》(1973)和《病中杂咏》(1975),其实也就是将他这时段的‘诗史,当作‘心史来读。”[3]

如果我的理解不错,这里实际上说的就是“文献—发生学”方法,而这种方法又是夏老师根据自己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研究心得提炼而成的“原创性总体思辨法则”,“其特点是须探寻对象于给定语境的学术著述所赖以生发的直接心理动因,即尝试用两只眼睛来考察学术史对象:当左眼在确认对象于文献学层面写了什么及怎么写之同时,右眼应旋即透视对象于发生学层面这么写的内在缘由。此内在缘由(直接心因)往往微缩着对象的文化视野、知识结构、人格角色自期乃至对时势的微妙态度”[4]。记得2015年在芜湖开会时,与会者就讨论过“文献—发生学”方法,而夏老师也赠我著作:《朱光潜美学十辨》(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那应该是运用“文献—发生学”方法研究的成果之一,但这本书我并未来得及细读。这一次因读《百年旧诗人文血脉》,又不时揣摩夏老师行文用笔、爬梳开掘之处,自认为对这种方法算是有点感觉了。用陈平原先生的话说,这种方法是不是要读出研究对象“压在纸背的心情”?

《百年旧诗人文血脉》一书可圈可点处很多,我这里只说一点零星感受。书中提及聂绀弩诗:“满怀流水高山意,一片苍松翠柏心。冬至袄冠争蝶舞,夜深弓锯共龙吟。”夏老师分析一番后说,此诗“不夸张,不虚妄,实在比郭小川1962年抵小兴安岭所写的长诗《祝酒歌》高明得多”[3]154。记得《祝酒歌》当年我是抄过背过的,夏老师如此点评,一下子让我明白了郭诗的虚假。他还引王辛笛《中秋夜微雨无月代家人拟作》两首七绝,随后指出,“扶灯检点檐前雨”之所以耐读,一是大概可附丽于黄仲则的“一灯滋味异他乡”,二是有可能使用了杜甫《月夜》的“背面傅粉”技法。但“与杜甫的‘云鬟玉臂相比,辛笛的‘扶灯检点更迹近于清水芙蓉,洗尽铅华,诗味反倒悠长;而杜甫写老婆的这组对仗,则有雕饰之嫌,近‘作”[3]203。《月夜》我是能够倒背如流的,却从来没意识到它有“雕饰”之感。夏老师的这番说法让我心里一震:果然如此吗?我一时还转不过弯来,看来我还得琢磨一番。

但我承认,像聂绀弩、王辛笛等人,确实是把20世纪的旧体诗写到了一个高度。读夏老师的书让我想起,前几年球友张巨才老师曾送我三卷本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记得当时就翻阅过一番,如今我想温习,却转圈找不到存放它的地方了,只好在网上下载了一本《聂绀弩全集》第五卷(武汉出版社2004年版)。而王辛笛的旧体诗,此前我却从未读过。多亏夏老师列专章分析,又不时引用其诗篇佳句,我才意识到它的凄美。“更与何人问暖凉,秋深废井对幽篁。簪花屡卜归期误,未待归来已断肠。”(《鸳思》)———像这种诗,一唱三叹,深情绵邈,是很有李商隐的韵味的(夏老师重点分析的便是王诗的“李商隐情结”)。记得在“旧体诗与知识者心灵史暨学术史”会议上,王辛笛的女儿王圣思教授发言时情理兼备,滔滔不绝,把会议推向了一个小高潮。她引阿赫玛托娃的诗句“明朗的日子和空空的家”(《判决》)和“我曾给刽子手下过跪,我的儿子,我的冤家”(《安魂曲》),以此思考她父亲那一代人的命运之变与精神之旅,让我很受震动。她说:新诗是抒豪情立壮志的,而旧体诗则会让感情变得含蓄、内敛。在非常的年代里(1967—1968),我父亲正是通过旧体诗,把一些更隐秘的感情植入其中,达到了抒情言志的目的。而旧体诗的好处是可以用典故,一般人看不懂……

开会路上捧读夏老师的书时我又琢磨起知识分子的言说问题,而王老师的一番话更是让我意识到旧体诗、文言文的特殊功用。杨绛在《我们仨》中曾经说过,钱锺书之所以用文言文写《管锥编》,就是要让那帮会抄家的红卫兵看不懂。王德威在为夏书写的序文中也说:“我们可以想象在极度困蹇的情况里,这些文人和知识分子如何引譬连类,借此喻彼,歌哭之余,找到自我安顿的方式。钱锺书20世纪70年代末重提‘诗可以怨,自然有深意存焉。”[3]5-6这番话一下子说出了《诗可以怨》的纸背心情。如今,再加上王老师的这番解读,旧体诗的功用则进一步坐实了。

于是余有叹焉:学者文人如钱锺书、王辛笛者,自幼浸淫于古籍之中,饱读诗书,故其后或遇流离之难,或遭牢狱之灾,心有郁结,口不敢言,却还能凭国学功底,寄情于旧体诗,藏身于文言文,此为不幸中之万幸也。与之相比,我辈就显得很没文化了,其表征之一是会写五律七绝者已少之又少。不会写旧体诗,不会作文言文,我们就失去了遣怀的通道,言说的出口。等到有一天我们不得不“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时,这情该怎样抒,这义又该如何展?是不是我们已只剩下了吐槽?

不能再往下说了,就此打住。

读朱国华与布迪厄:哎呀妈呀

今年过年回家期间,我认真读过的一本书是朱国华的《权力的文化逻辑:布迪厄的社会学诗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这本书读得确实认真:读正文,读注释,一页一页,一目一行。这么读下来,就不仅读出来许多感受,还读到了一些印刷错误。我在随后写出的万字读后感中已谈到了我如此阅读的缘由,这里自然已不必再提[5]。我没有说到的一个原因是,许多年来,我们似乎都不怎么读同行写的书了。于是,朋友赠书仿佛只是为了“点卯报到”,它们乘兴而来,往往却被随手一翻,束之高阁。当我发现我也有了这个臭毛病后,不觉大惊失色,于是常常对镜检讨,面壁思过,并给自己立下规矩:举凡同道赠书,不仅要读,而且要细读;不仅要细读,而且要选其优秀者,说感想,写书评。但话说回来,即便我浑身是铁,又能打得出几颗铆钉?所以,这里我要向赠我大作的师友们请罪了。

话说为了把《权力的文化逻辑》读透,过年回来后我又找出我手头读过或未读过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自由交流》《关于电视》《实践与反思》《艺术的法则》《国家精英》《男性统治》《实践感》《实践理性:关于行为理论》《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等书,守着布迪厄过了一段日子。这么做似乎还觉得不过瘾,一开学我又干脆把《实践与反思》推荐给学生,这本书就成了我们春季读书会的重点读物。

于是,伴随着读书会,我又读了一点布迪厄,又温习了一番朱国华。朱国华引史华兹的话说:“布迪厄既是一位华丽的文体家,又是一位有點费解的散文作者。他写的句子冗长而复杂,还在句中插入许多短语。他的文章充满了论辩、悖论和否定,时不时还有一点双关语。这样就会使他的作品难以理解,如果这些读者不熟悉他的写作置身于其间的法国知识分子语境的话,决不能漫不经心地阅读布迪厄。”接着他评论道:“这对汉语读者而言,难度更是不言而喻。这里趁便指出,布迪厄的这种修辞策略是自觉的。因为他认为,复杂的东西只能用复杂的方式来表达,而现实就是复杂的,而且是具有结构性的、等级秩序的,你要表达它,就必须采用这样的句式。”[6]记得当初读到这里时我就很受触动,而读完朱书,又觉得他一味“高举高打”,果然如他后记中所言,“让读者读得气闷”[6]467。他是不是在学布迪厄?

这个问题我并没有问他,但我记得我们对文章写法是有过私下交流的。我欣赏朱光潜做法,要尽可能使出浑身解数,把文章写得深入浅出。但国华兄认为,学术著作就应该写得难一些,深一些,高大上一些,这样就设置了门槛,想来文艺学混的人就得自己掂量一番,琢磨一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他这么一说,让我一下子茅塞顿开。我当然清楚,写过《兄弟在美国的日子》(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的朱国华绝对是可以把文章写得云淡风轻的,但他偏不这么做,而是笑里藏刀,刀刀见血。厉害了我的哥,套用刁德一的反西皮摇板:这个男人不寻常!

后来重读《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忽然觉得国华的思路与布迪厄的这番说法很像。后者说:“我的目标是通过自己的努力,使人们不再对社会世界说各式各样毫无意义的胡话。勋伯格有一次说,他之所以作曲,就是要让人们不再能够谱写音乐。而我之所以著书立说,就是要让人们,首先是那些被授予发言权的发言人,不再能针对社会世界制造那些表面上听起来酷似音乐的噪声。”[6]56因为阿多诺老说勋伯格,勋伯格也就成了我的关注对象,他的音乐抱负我自然也略知一二。但我万没想到,勋伯格居然如此“嚣张”。而无论他如何嚣张放肆,许多人还是买他的账的,不仅是阿多诺,就连阿多诺的批判对象斯特拉文斯基也敬他几分。后来我读斯氏《音乐诗学六讲》(上海音乐出版社2014年版),忽然看到他对勋伯格的评论:“不谐和音意味着难听的音,就像是违法商品。不协调的音乐根本就经不起严肃的艺术批评。勋伯格可能在音乐史上曾经饱受争议,他的音乐创作的美学思想和作曲技法和我都大相径庭。不管有多少人曾经对他大张挞伐和冷嘲热讽,但是任何一个有自尊的人,一个真正懂得音乐文化的人,都能理解这位创作《月光下的彼埃罗》(Pierrot Lunaire)的作者的所作所为,都清楚他绝不是一个欺世盗名的人。他采用了适合自己的音乐形式,立场明确,前后一致。我们决不能因为不喜欢某种音乐就把它说成是‘刺耳的噪声。”[7]布迪厄学勋伯格批阿多诺,阿多诺捧勋伯格批斯特拉文斯基,斯特拉文斯基又把勋伯格视为一个可敬的对手。这关系有点乱,朱国华是不是乱中取胜,然后坚定了自己的写作立场?

回到《权力的文化逻辑》,这本书虽然门槛很高,却销得很快。2017年年底,我听说朱国华来京,就想捉住他给我们的学生讲一课,他“假眉三道”地谦虚一番后同意了。我说,讲什么题目?要不讲讲布迪厄?他说,不能讲布迪厄了,书都卖光了。孔夫子网上已卖到160元以上。我说,赶快加印啊。他说,要修订一番。岁末年初,我上微博翻阅往日文章,忽然看到我写的书评阅读量已破两万七。忍不住转告于他,并自我表扬:书卖脱了果然有我一份功劳。他“艾玛”一声。我说,你老艾玛艾玛的,什么意思?他说,艾玛就是哎呀妈呀的缩写。我羞惭而退,赶快上网补课,才知道这个网络流行语早就流行起来了。据说东北人老是“哎呀妈呀”的,以表惊叹,但他们说话快,喜欢连读,就把“呀”字整没了。小沈阳不就是典范吗?

绕了一大圈,我算是弄明白了。国华同志写这本书,其实是想制造一种惊悚效果:读书人进书店,瞧见这本砖头厚的书,大叫一声:

艾玛,朱国华!艾玛,布迪厄!

竟仆地不起。

北京话是怎么说来着?

晕菜了。

读宋若云与本雅明:都是因为赵树理

2016年的读书总结中我写到了赵树理,按说2017年不能再写了。但实际上我对赵树理的阅读与写作持续到2017年3月底,叫我如何不写他?

我在《十年一读赵树理》中说:写出关于《锻炼锻炼》的文章后,“我想趁热打铁,再写一篇,却没料到颇不顺畅。我写写停停,磨叽了两个多月。”这里说的是《讲故事的人,或形式的政治———本雅明视角下的赵树理》(《文学评论》2017年第5期)。此文之所以磨叽,是因为我又读起了与之相关的书。比如,为了把拟话本搞清楚,我在知网上下载了宋若云的《如何讲述———试论拟话本的叙事特点》(《明清小说研究》2002年第1期),读后觉得好,也意识到这就是她博士论文的一部分。但为什么她没送过我书呢?不成,我得跟她要一本。

宋若云是我大学同班同学,许多年后,她来北师大中文系读博,跑在我前面,可谓捷足先登。后来见面,她就喊我“师弟”,说,一不留神俺混成“师姐”了,你得叫起来啊。我大笑,说,宋若云是个好员工。记得当年她边写论文边找工作,骑辆单车,灰头土脸,让我提前意识到抓革命、促生产的艰难。后来她入“汉办”,进机关,成了国家干部。

得知孔子学院总部距北师大只有一箭之遥,那天我弃宝马骑电驴,本意是取她早已成书的博士论文:《逡巡于雅俗之间:明末清初拟话本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没承想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却见到许多从没见过的书。步入展厅之中,“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这一瞧一望不要紧,她就见到了传说中的《新概念汉语》,又见WolfTotem,Ground CoveredwithChickenFeathers等书一字排开,不由心中暗想:“这是什么爱物儿?”宋夫人怕她尴尬,赶快解释:你家后山不是有野狼嗥吗,城里边叫《狼图腾》。你家不是养鸡专业户吗,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是不是就弄得《一地鸡毛》?刘姥姥走到大厅中间的一个展柜,更见一重要文本置中央,多国文字翻译排左右,琳琅满目,蔚为大观,一紧张说了句东北话:艾玛!

拿回宋若云的书后我又读了个七七八八。她说:“中国小说由于历朝的焚毁,兵火的消弭,复加以作为闲书的随手弃置,辗转湮灭,亡佚无存者,不知凡几;再由于公私藏书家囿于传统观念,大多视小说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罕有插架庋藏者,因此,能逃脱重重劫难保留下来的寥若晨星,且大多残缺不全。”[8]您瞧瞧这表达,半文半白,行云流水,古雅自然味极鲜。其中“庋”字我都不认识,得查字典。我常常批评现在的博士论文口齿不清,语言不好,但我知道他们有时是不大服气的。好,那就把你们的文字亮出来,和这篇世纪之交的博士论文比比看?

不仅仅是表达,里面的思考也颇耐人寻味。比如,她在论述拟话本小说的“密室性”时指出:“‘说话人即使在叙述最露骨的场面时仍暗示我们,他的用意无非是带领我们相信,他的故事是在更广大的道德内省下有感而发。因此,说话人很巧妙地同时扮演了两个角色:一为偷窥者,他的‘报道满足了读者及作者的好奇心;另一为社会尺度的代言人,他对道德方面所付的口惠使他在一个可接受的语意范围中,‘保护了故事敏感暧昧的主题。”[8]170像这种思考,就会让我停下来琢磨。

书里还有许多让我很长学问的地方。例如,她说:“拟话本的模拟对象是话本,话本又源自讲唱文学,因而留有浓浓的‘说话遗风。如说话人的套语,在拟话本小说中,卷首、回首以及段落的起首处,多以‘话说‘且说‘却说来起首;用‘单说‘再说‘如今且说作为转折;以‘话休饶舌‘话休絮烦‘闲话且住作为省略,同样的方式还有‘一夜无话‘一路无话,等等。以‘说话未完形容‘说时迟,那时快,以‘此话不题‘此是后话提前预报结果,之后事件的省略多为‘按下不表‘……不题。”[8]123说书人的套话我原本也是知道一些的,但宋若云的总结和例证还是让我大开眼界。于是我一边琢磨拟话本与赵树理的关联,一边暗自感叹:宋“童鞋”本是做学问的料啊,她怎么做起了跨国“生意”?弄得我们现在同学聚会,已不谈学问,真正做到了“一夜无话”。这枚师姐可惜了。

当我把这番想法和盘托出时,方才意识到酒后吐真言,坏事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商女不知亡国恨,一天到晚做课题”的学问有意思吗?你倒是后来寄身在学府,但你又做出了多少学问?自己都马尾巴穿豆腐,哪有资格悲天悯人?对镜检讨,面目可憎,不妥不妥,罪过罪过。我这厢给宋师姐赔礼了。

按下宋若云不表,却说我要把赵树理和本雅明拴对儿,难度不可谓不大。本雅明的《讲故事的人》和《作为生产者的作家》是我熟读过的篇目,但我依然决定启用新译本,对着英文仔细读。前两年我就买过王炳钧等人译的《作为生产者的作者》(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为了这次写作,我又特意买回陈敏译自德文的《講故事的人》(收入《无法扼杀的愉悦:文学与美学漫笔》,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因为《讲故事的人》的副标题是《尼古拉·列斯科夫作品考察》,我决定先把列斯科夫的作品读起来,便从网上下载《列斯科夫中短篇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装在kindle里边读边琢磨。列斯科夫写得不赖,尤其是《姆岑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写得鬼气森森,令人过目难忘。斯特拉文斯基说,肖斯塔科维奇把这个作品改成歌剧,结果被斯大林抓了个正着,“肖氏因此加入了欣德米特、勋伯格、贝尔格等被苏联禁演的欧洲作家的行列,彻底被打入冷宫”。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个歌剧不仅在形式上过时,而且也在内容上不合时宜?后来我读《那么远那么近》,倒是很想听蓝英年说说这是怎么回事的,惜乎他未写。《列斯科夫中短小说选》的译者之一陈馥在译后记中说:“他的语言最少书卷气和外国腔调,被认为是地道的俄语,托尔斯泰提到他的‘非凡的语言技巧。高尔基经常指出,他是值得现代俄国作家学习的语言巨匠之一。”[9]这一点是不是很像赵树理?但我们看翻译,语言是看不出所以然的。

遗憾的是,这个集子只收了列斯科夫的八个中短篇,本雅明提及的作品只有《姆岑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入选,其他提及者如《骗局》《白鹰》《关于克罗采奏曲》《有趣的男人们》《钢雕跳蚤》《克廷,哺育者和普拉托妮达》《自然之声》《亚历山大石》等均未收录。我从读过的列斯科夫作品推断本雅明论说,就觉得他大都说得有道理,但有些地方是不是也在为药找病,言过其实?当然,没读过本雅明读过的那些作品,是不能如此遽下断语的。但我儿子的巴黎导师说了句话,却石破天惊,吓我一跳。儿子转述道:读了西美尔你就会发现,本雅明很无聊。

本雅明很无聊吗?用本雅明的视角观照赵树理是不是文化不自信?当我写作《本雅明视角下的赵树理》时,我儿子的这句转述还没有漂洋过海来看我,我也就一门心思,小题大做。为了与赵树理比较,我重新翻阅《创业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和《檀香刑》,甚至还把自己少年时代读过的《欧阳海之歌》请到了书桌。

年头岁尾,南京一位刚毕业不久的小伙子来京看我,带着的就是我这篇文章的复印件。他说:这篇文章我勾勾画画,很受启发,又觉得不大过瘾。我说:不过瘾就对了。原稿两万六,你见到的只是压缩版,拿掉了整整一万字。我正准备去找董大中先生,请他为我的《赵树理的幽灵:在公共性、文学性和在地性之间》作序,书出来后我送你一本,那里面收的是全文。他又问:本雅明说从战场归来的人都无话可说,经验贫乏,是不是因为从“一战”起战争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原来是近距离搏杀,刀光剑影,现在是端着枪远远放倒对手。这是不是经验贫乏的开始?我说:思路正确。波德里亚不是写过《海湾战争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的文章吗?后现代战争更是如此,现在打仗只是摁摁机关按钮,连人都见不着,战争经验如何积累?各种感受又如何产生?他介绍了他的博士论文概况,继续道:我做文学经验的博士论文,本雅明的思想是我的重要理论来源之一,但有些问题还没想透。我答复说:琢磨本雅明有许多入口,经验便是其中之一。你可以去读读克劳斯哈尔的《经验的破碎》。实际上,你这篇论文难度不小,做好不易。论文有两种写法,一种是“我注六经”式,一种是“六经注我”式,你是后者,学术功力深,铁棒才能磨成针。他说:有位匿名评审的老师怎么跟您说得这么像?我大惊,说:那个家伙是不是我?

回来登录“教育部学位与研究生教育评估平台”,艾玛,果然。

读童庆炳与罗蒂:亦此亦彼

童老师过世之后,我每年都会写几篇文章,有时是主动为之,有时是应约而写。2017年写出来的两篇文章是:《童庆炳:学者的初心》(《光明日报》2017年12月18日)和《从“审美中心论”到“审美/非审美”矛盾论———童庆炳文化诗学话语的反思与拓展》(《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6期)。两篇均发表于年末,却是暑假完成的。

2017年7月初,《光明日报》“光明学人”版王编辑与我联系,约我写篇童老师的文章,我欣然应允。实际上,春季学期我给博士生上课,第一讲内容就是“童老师的治学之道”。王编辑约稿,我也正好可以把这次教案落实成一篇文章。那一阵子,我又打开童老师的著作文章,寻寻觅觅,琢磨思考,随后写出四部分内容:一、何去何从:从政还是做学问;二、思维方法:亦此亦彼;三、研究路径:将矛盾提升为原理;四、晚年反思:单元论和跳蚤论。《光明日报》惠赐我整版篇幅,我便把它写到了五千字,最终定题为《在“鱼”和“熊掌”之间———童庆炳先生的治学之道》。童老师曾经说过,当他读到海森堡“将矛盾提升为原理”的相关论述时,“这简直是在黑暗的隧道中摸索,突然遇到了一道金光,它是那样的耀眼。它给我的启发太大了”[10]。但童老师并未注明准确出处。为了搞清楚这段文字的上下文,我在网上下载海森堡《严密自然科学基础近年来的变化》(上海译文出版社1978年版),颇费了一番劲,终于找到了那一处的相关论述。童老师在最后一次学术讲座中对冯天瑜的《“封建”考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赞赏有加,我很好奇,却没读过,便又在网上找到它的电子版,翻阅了一番。此文写出不久,我就读到了张英伯的《天道维艰,我心毅然:记数学家、教育家、科普作家王梓坤》(哈尔滨工业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那是王梓坤先生送张巨才的书。张老师知道我对王梓坤和北师大历史兴趣颇浓,便借我一读。这本书我前面后面读得较粗,唯“书生治校”和“教师万岁”两章停留得久,读得也细。王校长是数学家,他的治校之法也常常从数学角度出发,颇有新意。他当时对副校长方福康说:“一个数学问题可能有很多解,我们要的是一个绝妙的解。”[11]他刚到学校,就形成一项规定:“任何行政部门要找教授开会,必须在下午4点以后,并且不能占用学者过多的时间。”[11]169我便想起童老师仿佛说过,他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黎明即起,读书写作,除上课外,上午也是从不到学校的,因为所有开会、杂事都可放到下午。原来王校长那里已有“规定”做此后盾。王校长还是创建教师节的首倡者,1984年12月25日,他召集钟敬文、启功等七位资深教授开座谈会,讨论建教师节一事。第二天,《北京日报》就刊登了简讯:《北师大校长王梓坤倡议每年九月为尊师重教月,建议九月的一天为全国教师节》[11]188。于是我大學刚毕业,就过上了第一个教师节。读这本书,我的“期待视野”之一自然是童老师,没想到不仅如愿以偿,而且还读出了史料价值,甚是满足。

《童庆炳文化诗学话语的反思与拓展》算是主动写出的,却也与北师大学报的反复相邀有关。今年年初我给学报组稿,宋媛编辑就希望我能亲自上手,我推说写不出来。后来组稿出了点问题,她又邀我动笔,我就觉得不能再推脱了。但写什么呢?想起去年李春青老师曾在学报发表《论文化诗学与审美诗学的差异与关联》的长文,我曾打印下来细读过;又想到童老师倡导走文化诗学之路,这条路究竟能否越走越宽,就决定干脆写写童老师吧。于是我又翻出他生前送我的一堆书,重点阅读《文化诗学:理论与实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最终写成了两万字长文。小宋收读后夸我:读了很激动,可以原封不动刊发。但这篇长文上版之后还是删掉了几百字。小宋说:需“斩尾”,真是不好意思。你以后出书可以收全文。

此文提到了童老师读过的一些书,那是我从他写的文章中抠出来的。到12月10日,我与那些书终于有了照面的机会。那天,我带八位同学,整理童老师捐赠给文艺学研究中心的36大箱藏书,大致分类上架,干了整整一天。有几本书如斯托洛维奇的《审美价值的本质》、苏珊·朗格的《艺术问题》等,童老师曾反复提起过,这次我见到了它们的真容。打开瞧,里面勾勾画画,批注甚多,夹的小纸条也多,可见当年他下了多大功夫。我想找找那位博士生的赠书,却一无所获;我还想找一封据说已经找不着的著名来信,也是白费了一番力气。我文章中还提及童老师读过的一些文学作品,藏书中也所剩无几。这并不奇怪,因为作品类的书大都捐给连城一中了。

想起我在文中引过一句罗蒂的话,童老师读过罗蒂吗?藏书中似乎并无线索。但2017年暑假,刚把童老师写完,我却开始与罗蒂较劲,收获颇丰。起因是这样的:刘剑是我这里毕业的博士,其博士论文《走向后人文主义———理查德·罗蒂的文学理论和文化批评》修改一番,将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她邀我为该书作序,我觉得义不容辞,于是便不但重读其论文,而且还搂草打兔子,把早已买回一直未及细读的罗蒂打开,重点阅读其中三本———《偶然、反讽与团结》(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哲学、文学和政治》(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和《筑就我们的国家:20世纪美国左派思想》(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因为对其中的一些译法很好奇,我又向刘剑求助英文书,她一下子给我下载了12本。天哪,这是要把我逼成罗蒂研究专家的节奏吗?我哪里能读得过来!

就是在细读罗蒂的那三本书时,我有了一个小小的发现:罗蒂也欣赏“亦此亦彼”,他与童老师的思维方式惊人相似。童老师喜欢“亦此亦彼”我是心中有数的,起因在于“文革”时他读到了恩格斯的相关论述。以此方式思考文学理论,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如果说历史理性是‘熊掌,人文关怀是‘鱼的话,那么在作家这里这两者都要。”[12]罗蒂引用昆德拉的话说:“‘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概括了人类没有能力容忍世间人事固有的相对性。”随后他评论道:昆德拉与海德格尔虽然都在对付“西方形而上学传统”这一共同的敌人,但昆德拉的思路显然更为可取。[13]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在意“亦此亦彼”?正是因为这种思维方式,他才觉得批判“憎恨学派”的布鲁姆和倡导文化研究的杰姆逊同样重要,才认为追求“私人完美”的纳博科夫与追求“社会正义”的奥威尔同样合理。我在写童老师时说,古典人文主义是其精神底色;按刘剑研究所得,后人文主义则是罗蒂的价值追求。但在“亦此亦彼”的问题上,两种人文主义却鹊桥相会喜相逢了。

因为罗蒂频繁提及奥威尔,我终于决定读一读传说中的《1984》了。这本小说名气太大,为什么我却一直没读呢?可能的原因是担心它写得不好。记得一次聊天,有朋友说:为什么那些公共性强的作品文学性都比较弱?比如《1984》。这种质疑正好与我的猜测不谋而合。这次我下决心去读,就是想琢磨一下它的文学性。关于这本小说,我手头早已有刘绍铭译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插在书架,却还想翻翻奥威尔的原文,于是又从亚马逊花1.99元买本中英对照版的kindle电子书(柳青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3年版),又想起董乐山也译过此书,便又从网上下载董译本(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有一阵子,我一会儿读纸版,一会儿读电子书,把一本读成了四本。这么个读法自然很折腾,也挺费劲,结果读到三分之二时被其他书打断了。

《1984》中有一些名言,其中一句我还比对了一番。原文是:“Freedomisthefreedomtosaythattwoplus twomakefour.Ifthatisgranted,all elsefollows.”董译为:“所谓自由就是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承认这一点,其他一切就迎刃而解。”[14]刘译为:“自由就是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此理既立,余者亦然。”[15]柳译道:“自由就是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若它成立,其他一切皆是如此。”从汉语的表达看,我还是觉得刘译更好。

也是因为罗蒂,我再一次注意到布鲁姆所谓的“憎恨学派”。记得2017年博士生面试时,我们曾对resentment的译法讨论过一番。2017年年底我参加人民大学博士生开题和预答辩,有同学又在报告中强调resentment的法语词源,说“the SchoolofResentment”应译作“憎羡派”。于是我现场问她:你懂法语吗?她说不懂。我说好,那我把我儿子的一个回复念给你听。实际上,头一天读她的开题报告时我便微信儿子,让他给我查阅一下法语的ressentment是否同时包含着羡慕嫉妒恨。他告诉我:实在查不到从词源上讲为什么会有羡慕嫉妒的含义。查词源词典,源头上并没有这个意项。从心理学角度看,羡慕嫉妒可以是怨恨的一个根源,但词源上查不到。其动词形式也找不到嫉妒这个词源。倒是旧时的用法有感激之意,但感激和嫉妒是两码事吧。这个解释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我对儿子说,你现在的法语还是二把刀,得空你给我问问法国老师。

我逼著儿子把这个词搞个水落石出,其实也逼住了那位同学。不久,她给我邮件道:关于“resentment”这个词的法语用语,最近我专门咨询了法语系的教授,现将老师的回复粘贴如下:“法语的本意是‘记恨,即无法忘记曾经受到过的不公正待遇、委屈、错误等。其引申义是‘怀恨‘怨恨‘愤恨‘反感‘不满。法语的意思至今没有被泛化。”同时,她又抄录了《韦氏第三版新国际英语大辞典》(MerriamWebsterThirdNewInternationalDictionary)中的三个义项,说:在美国,这个词确实包含两层意思,既有羡慕、嫉妒,也有恨。所以我猜想,这个法语词可能在流变的过程中增加了新的意味?

她在问我,我哪里又知道呢?

打住打住,我已经跑得太远了。真是提起笸箩斗动弹!

注释

[1][日]木山英雄著.人歌人哭大旗前:毛泽东时代的旧体诗[M].赵京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263.

[2][俄]孔金、孔金娜著.巴赫金传[M].张杰、万海松译.北京:东方出版中心,2000:19.

[3]夏中义著.百年旧诗人文血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215—216.

[4]夏中义.“文献—发生学”方法与朱光潜学案[J].社会科学家.2014(7).

[5]参见拙文.马夫式阐释与祛魅式反思———读朱国华《权力的文化逻辑:布迪厄的社会学诗学》[J].文艺争鸣,2017(9).

[6]朱国华著.权力的文化逻辑:布迪厄的社会学诗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12.

[7][美]斯特拉文斯基.音乐诗学六讲[M].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8:8.

[8]宋若云著.逡巡于雅俗之间:明末清初拟话本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34.

[9][苏]尼·谢·列斯科夫著.列斯科夫中短小说选[M].陈馥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5:416—417.

[10]童庆炳著.艺术创作与审美心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4.

[11]张英伯著.天道维艰,我心毅然:记数学家、教育家、科普作家王梓坤[M].哈尔滨:哈尔滨工业大学出版社,2017:165.

[12]童庆炳著,赵勇编.在历史与人文之间徘徊:童庆炳文学专题论集[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288.

[13][美]理查德·罗蒂著.哲学、文学和政治[M].黄宗英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40—45.

[14][英]乔治·奥威尔著.1984[M].董乐山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70.

[15][英]乔治·奥威尔著.1984[M].刘绍铭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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