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良志
(作者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长干图》卷,藏于上海博物馆,是石涛中后期的重要作品之一。纸本,淡设色,纵26.3厘米,横79.2厘米,是一不长的手卷。但因其笔墨精工,格调雅逸,颇为艺道中人喜爱(图1)。
此卷本为清宫中之物。右下角有“钦训堂书画记”白文长印。此为爱新觉罗·永璥(1712—1787)收藏印。永璥为胤礽(康熙帝太子)之孙,封辅国公,字文玉,号益斋,又号素菊。好书画,精鉴别,富收藏。昭梿《啸亭杂录》卷八《钦训堂博古》称其“架上书卷纷披”。钦训堂为永璥斋名。此手卷后又为大石斋收藏,上有“唐云审定”小印。后入藏上海博物馆。左下有“诗林珍藏”朱文鉴藏印,不明其人。此卷不知何时为张大千所有,图上并无张的鉴藏印。但张大千围绕此作却有大量的仿作、伪作。他在20世纪20年代就接触过这件作品。或得之北京。
此图反映石涛中后期山水手卷的基本结构特点,与《一枝阁书画》卷(上海博物馆)、《双清阁图》(故宫博物院)、《桃源图》(美国弗利尔)、《古木丛篠图》卷(首都博物馆)等颇有相似之处,起手画近阁,中部为群山,以平湖为结末。相比来说,此系其手卷中的小制作,简缩三段式,越发显得简约精致,令人爱不释手。用笔苍雄老辣,水墨中略施花青浅赭,古淡幽深之韵似由画面溢出。
画尾以工致之正书题有五行,每行上下与画面齐,如一堵屏障,画与书形成顿挫吞吐之势,最是其用心处。其题云:
少年耽远游,山水助行色。一径出泱漭,何心顾欹仄。挥洒借毫素,嵌岩掷心力。自谓落落然,何烦假修饰。颠倒江海云,装取笔与墨。避迹来长干,本不用筮测。为佛茶一瓯,清冷犹未极。灯残借余月,瓶空且忘食。高人不自高,转欲下相即。雪心倘不忘,同觅好栖息。 客长干时,友人知予有苦瓜和尚之说,即赠以苦瓜诗,言潇洒、言太古,皆本色。余何足以当之!渡江人姑作一二俚言,用当别语,韵难和。稿已失,而得之故纸中,今书之此卷后。清湘陈人济大涤堂下并识。
图1 [清]石涛 长干图卷 26.3cm×79.2cm 纸本设色 上海博物馆藏
图3 [清]石涛(款) 山水卷 纸本设色 纽约佳士得2013年春拍
图2 [清]石涛 对雪乐事图卷 纸本墨笔 故宫博物院藏
画作于1697年后,从画中风格以及款印看,不会晚于1700年。跋中所谓“稿已失,而得之故纸中,今书之此卷后”云云,是说自己曾经有和友人苦瓜诗,偶于故纸中看到,书于此卷后。画与诗,都有回忆色彩,是对自己初至金陵岁月的回忆(石涛1678年离开宣城至金陵,至1686年离开金陵去扬州,在此流连前后达九年时间)。在思念故人的同时,也略陈抱负,字里行间充满自信。此画毋宁说正是以图画来说“潇洒、太古”之本色,这是其毕生追求。虽然清冷淡泊,但却有高古之格。张大千之所以多次临仿,真可谓知石涛者,他觉得此卷有本色在焉。
《长干图》这精警奇崛的构图和老辣纵横的笔墨,成为石涛一个重要的图式。如故宫博物院所藏《对雪乐事图卷》(图2),《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编号为京1—4729,有极高水平,是石涛晚年的杰作,境界超逸,气象浑穆,其水平当在《搜尽奇峰打草稿》之上。构图与《长干图》类似,后题云:“颜鲁公书笔力直透纸背,东坡书转折简□□无铁石之疑,移手腕作画当别是一番□□□□如经生辈左规右矩,自足千古。此余大涤堂对雪乐事。清湘瞎尊者济。”后有四印。
诗画所描绘的内容,是石涛挂笠于金陵城西大报恩寺不远的“一枝阁”的周边情况。一枝阁是个极为狭小的居所。1680年,他在一首长诗中,描写自己困顿的处境:“得少一枝足,半间无所藏。孤云夜宿去,破被晚余凉。”夏天酷热难忍,而且这只是半间小屋,所谓“半榻悬空稳,孤铛就地支”“秋冷云中树,霜明砌外筠。法堂尘不扫,无处觅疏亲”。虽然佛家淡泊为要,但如此艰难的环境,如此狭小的空间,实使他难以忍受。石涛在《生平行》长诗中有这样的描写:“漫问枝从何处长,漫疑枝向何方曳。雨掩门庭独鸟啼,风回几席流香细。谢客欲尽难为情,客来妙不惊逢迎。泼墨几度染茶碗,挥麈未厌摇花英。”小得没法住,小得没法作画,小得使爱面子的他无法开门迎客。大报恩寺作为金陵名刹,辉煌无比,但自己所占有的空间却是如此的小,所谓“劫来游卷思稍憩,有友长干须禅寄。金地珠林总等闲,一枝寥寂真余计”。石涛在狭小的空间中,作精神的修炼。他的《长干图》,其实就是要表达这样的濯炼心性的精神。以高古之笔,出沉潜之怀,是此诗之所系。
图4 [清]石涛(款) 山水卷 纸本设色 保利2011年第16期拍品
图5 [清]石涛(款) 仿米家山水图轴 图8 [清]石涛 苦瓜老人三绝册(12开之8) 29cm×19.7cm 佳士得香港2007年秋拍94.6cm×24.4cm 纸本设色上海博物馆藏
现见有三件《长干图》卷之仿作,两件伪托“赞之十世孙阿长”印乃款下印,目前未见石涛真迹中将此印作为押角印来使用的。而“大涤堂”多为押角印。
此图画面基本仿上海博物馆藏《长干图》卷而成,比较二图,整体结构上没有大的差别。色彩使用也极力模仿原作。这件伪品后有多位挚爱石涛之收藏家、艺术家题跋。
第一跋为吴锡麒,其云:“此卷清湘道人以粗笔写山水,细笔写船缆人物、岸上人家,曲径可通,石壁飞瀑,皆拟北宗笔法,设色苍而愈古,气弥逸而弥神,非胸有数千积轴,眼有数万寒山,哪能办此。此涛师画中第一乘禅也。丙寅年立秋后十日,谷人吴锡麒题于秋风馆中。”吴锡麒(1746—1818),字圣征,号谷人,清乾嘉时期著名文学家,浙派诗人,生平爱石涛作品,石涛《竹西鼓吹图》卷曾为其所藏。从书法和印章看,当为吴氏所题无疑。丙寅为嘉庆十一年,时在1806年。说明此作伪托最迟不会晚于乾隆末年到嘉庆初。
后此所为大收藏家吴大澂(1835—1902)所藏之物。画中第二跋即为吴大澂所作:“此卷用笔苍浑,气韵雄壮,非画师所能领略,涛师信手拈来,不为法度搏束。往往作画,皆以气韵胜人,鉴赏家评为神品。吾生平所见涛师画不下数十帧,为此卷最为精妙,得者宜什袭藏之。乙未夏五月既望。”乙未在光绪二十一年(1895)。吴大澂生平好石涛作品,收藏宏富,其孙吴湖帆之石涛收藏多来自祖父。
这件“鉴赏家评为神品”,吴锡麒认为是“涛师画中第一禅”,吴大澂认为是他石涛收藏中“最为精妙”之作品,却是一件伪作。其中所题之诗“风急湖宽浪打头,钓渔船小兴难收。请君脱去乌纱帽,月上丝纶再整游”,是作伪者从石涛另一山水轴中转来。上海博物馆藏石涛《仿米山水图轴》,题云:“风急湖宽浪打头,钓渔船小兴难收。请君脱去乌纱帽,月上丝纶再整游。定老年兄远以此纸嘱笔写山,用米颠刷字法,寄上一笑。时辛巳立冬四日清湘瞎尊者写,大涤草堂。”(图5)时在1701年。这幅仿米家山水的确有风急湖宽浪打头之气势,而此《长干图卷》,则是老辣的山居之景,绝无风雨迷离之态。
张大千有一件《设色纸本图》手卷,构图仿《长干图》,略有变化,整体风格似石涛。此作曾于1972年旧金山砥昂美术馆《张大千四十年回顾展》中展出。作于1928年,几十年后,张大千亲自挑选生平重要作品参展,还不忘此“少作”,可见他对此作的重视(图6)。
前有宋禹题签:“神与古会。”末段全录石涛《长干图卷》题识。后接大千自题。先书友人之诗,后题云:“石公此卷着墨无多,创境幽邃,有非石谷子所能。王司农称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信非虚语,岁戊辰二月二十三日灯下临此石涛,一件为张大千临仿之作。
图7 [清]石涛(款) 自书诗卷 无锡博物院藏
图9 [清]石涛 诗书画联璧卷 保利2009年秋拍
佳士得纽约2013年春拍有石涛款山水卷,所模仿的就是这件《长干图》卷(图3)。在构图上完全模仿原作,笔墨也尽量反映出原作湿墨中见谨严的特点。题识在后,所书内容与原作基本相同,每一行起字和末字也一仍其旧,书法的行款结构等也刻意模仿。虽是一笔一钩摹出,然只具形似,与石涛的古拙书风差别颇大。
题识文字唯最后一行“而得之纸中,今书之”,在“纸中”二字之间,少了一个“故”字,并空出一格,因为此纸非“故”而新,伪作者连作旧功夫也未把握,故作此改。为了保持原作位置不变,故空了一字。这是一位拘谨而水平不高的作伪者。作伪者对石涛还是有些了解。如印章就有变化。右下有押角印“东涂西抹”白文方印,原作无,石涛的确有此印。而题识前有“小乘客”朱文印,原作也无。款下二印,一印仍其旧(“老涛”朱文小印),一印为“清湘遗人”朱文印,原作是“四百峰中箬笠翁图书”。
保利2011年第16期拍卖会上有一件石涛款山水手卷,是一件美国回流作品(图4)。上有题识云:“风急湖宽浪打头,钓渔船小兴难收。请君脱去乌纱帽,月上丝纶再整游。大涤子阿长。”题识前有“痴绝”印起首,款下钤“前有龙眠济”“大涤堂”二印。手卷开始右下有押角印“赞之十世孙阿长”印。我初视此图,辨其印章钤法,即知非石涛所作。这里明显违背石涛钤印通例,并书。东莞陈伯陶和诗其上。大千居士张爰。”再题云:“崇祯间楚藩为张献忠沉诸江,其宗人罕得免者,故石公自号清湘陈人,又号清湘遗人。越日附记。爰。”陈伯陶和张大千的题跋中都说石涛家为张献忠所灭,误也。
其后有多跋,其中黄宾虹跋云:“清湘子、梅瞿山皆以游宿黄山,图写峰峦泉壑,烟云出没状态,穷极奇奥,画臻上品。季爰张兄先生酷嗜两家真迹,插罗富有,日夕把玩,寝馈深之,故能落笔精审,大合细入,无非前哲典型……”他认为此仿作画的是黄山之景,其实画的是金陵一枝阁周边景况。
此作拍卖说明中说:“先生在卅岁期间已完全掌握了石涛书画的精粹。”张大千老师曾熙(1860—1931)题云:“……季爰写石涛,能摄石涛之魂魄至腕下,其才不在石涛下。他年斯进,当不知何耳!”宋禹题此图也说:“大千居士此作直是石涛,不得作临本观也。”
张大千仿石涛,虽有变化,笔墨中也有自己特点,但与石涛相比犹有未及。说张大千不到三十就胜过晚年石涛的力作,与客观情况不符。石涛有石涛的风格,张大千有张大千的成就,但就两位艺术家总体情况而言,可以这样说,张大千即使到晚岁,在境界的高迈和笔墨的精纯方面,犹逊石涛一尘。
流传石涛作品伪作太多,直接影响人们对石涛艺术水准的判断,以至于出现大千全面胜过石涛的无根之说,这也从另外角度说明,还一个真实石涛的重要性。
石涛《长干图卷》题跋中所谓“友人赠苦瓜和尚诗,言潇洒,言太古,皆本色”云云,有一件与此题跋相关的伪品,曾在鉴藏界引起热烈讨论。
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石涛书画全集》下册收石涛《行书卷》〔1〕,无锡博物院藏(图7)。前陈珂书“清湘墨妙”四字,为铁线篆。钤“名珂”“文无”二印。陈珂,字季鸣,号文无,江苏江阴人,为近代广陵琴派传人,亦工书画,其铁线篆颇负盛名。此书法与文无存世铁线篆风格相合,相信应是其真迹。
所书内容共有三段:第一段前有“痴绝”朱文小印起首,大字书写12行:“挥洒借毫素,嵌岩掷心力。自谓落落然,何烦假修饬。颠倒江海云,装取笔与墨。避迹来长干,本不用筮测。为佛茶一瓯,清冷犹未极。灯残借余月,钵空且忘食。高人不自高。转欲下相即。雪心倘不忘,同觅好栖息。”下回行小字书六行:“友人赠苦瓜和尚诗,言潇洒,言太古,皆本色,余何足以当之,渡江人姑作一二俚言,用当别语,韵难和,或不笑否。”下有“头白依然不识字”“赞之十世孙阿长”两印。
第二段书四塔诗:“静洗诸缘洁洗空,澹氲金紫碧氲红,从天插下飞龙影,就地擎来总不同。华藏海收谁贮雪,阎浮势抵劫翻风。老夫尽力悲歌起,三礼瞿坛腊夜中。住看海风吹大树,霹空爆竹恰当然。缭人眼处事非一,惯折心时碎月边。几欲呼笙坐霄汉,无端仙乐梦归船。秋霜点染到窗书,小阁玲珑千万钱。古屋高枝夜不眠,仰瞻孤塔一峰悬。人间胜(此处落一字)莫如此,此地为僧非偶然。喝退枯禅无选佛,能成煮字逼飞仙。朦胧上下清如泻,远近同辉大彻缘。朝来日斗琉璃影,烟际金轮眼界新。山鸟倦空惊且幻,江鱼跃水下生嗔。常舒五色通天顶,时网交罗入地旬。我欲呼愁恒托此,怪他名重忽生尘。”回行低一字小字书三行:“雪塔风塔夜塔晓塔,闲坐长干一枝阁次友人韵。”有“阿长”“零丁老人”“大涤子”三印。
第三段以正书书两行:“习战临江甸,艨冲近借筹。如云看挂席,蔽日压惊流。作揖声先合,乘风绩可收。早闻飞诏下,制胜倚嘉猷。”
末有款云:“夏日广陵树下哲翁先生属,清湘大涤子书诗呈正。”后有“老涛”“苦瓜和尚”“瞎尊者”“眼中之人吾老矣”四印。
这件书作,刘九庵、萧燕翼二先生已指出其为张大千伪作〔2〕。现根据我的相关研究,再予补充。
这一件书法手卷,上钤十枚石涛印,十枚印极似石涛原印面貌。张大千为伪造石涛书画,几乎仿刻了石涛所有传世印章,所刻诸印与原印都非常接近,非熟悉石涛者,很难辨析其中区别。此印章模仿,符合张大千伪造石涛特征。
图11-1 [清]石涛 自书诗二十一首(局部)嘉德2013年春拍
图11-2 署名“原济”“苦瓜”的张大千伪作,故宫博物院藏
此中款书“大涤子”,并有“大涤子”印,说明此为“大涤子期”(1697年之后)之作,但又有“苦瓜和尚”之印,道士与和尚之号并称,显然违反石涛款印惯例。既然他有“大涤子”之号,此时他就并非驻锡于扬州净慧寺中的大树堂(除非特别情况),此地名款也有矛盾。张大千伪造石涛,虽着力多,但多在画本身,对其生平情况却不甚了了。其伪作常笔墨上似严丝合缝,但史料上漏洞率先露出。
其中有一段,刘九庵认为来自石涛《长干图》,他说:“当时以该卷书法用笔挺健爽劲,不合石涛圆遒朴厚笔法,风格近张大千,而指出为大千伪造。至《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第六册出版后,即将本人意见附记于后,兹后,带着这过目的初步印象,又与石涛诸作进行比较鉴别,发现上海博物馆藏石涛长干图卷后的自书题识文字,即是大千伪造此卷前一段诗文的底本,不过于石涛原诗文题识略作了一些改动。”〔3〕
与《长干图》卷石涛自题比较,略去了开头“少年耽远游,山水助行色,一径出泱漭,何心顾欹仄”四句,下接原诗。题款部分有作了变动。原句:“客长干时友人知予有苦瓜和尚之说,即赠以苦瓜诗,言潇洒、言太古,皆本色。余何足以当之!渡江人姑作一二俚言,用当别语,韵难和。稿已失,而得之故纸中,今书之此卷后。”此改为:“友人赠以苦瓜和尚诗,言潇洒、言太古,皆本色。余何足以当之。渡江人姑作一二俚言,用当别语韵难和,或不笑否?”
刘九庵认为此改动,可能是大千“以避一意作伪之嫌名欤,或如古俗所谓,英雄欺人每如此欤”。其实是为了掩盖作伪的痕迹。因为原来诗和跋,为系画之语,画不存,如何照录!但这样斩头去尾,表达上混乱,几至不知所云。在石涛,如何有此可能?
刘九庵并没有指出本书作其他两部分的来源,近年来随着拍卖中石涛真迹的频现,其他两部分内容也有了线索。
佳士得香港2007秋所拍石涛《苦瓜老人三绝册》,其中有一开书有“长干枝栖九载得塔诗六首”。保利2009年秋拍之石涛《诗书画联璧卷》,是石涛一件极为重要的作品。画部分为赠吴惊远之作。书法部分书于“津门道上”,卷中有“长干浮图六首一枝阁赋”,依次书有《月塔》《雪塔》《风塔》《雨塔》《夜塔》《晓塔》等六塔诗。这两件作品都是石涛真迹,两处所见六塔诗内容基本相同(图8、图9)。
张大千这件书法作品所书《雪塔》《风塔》《夜塔》《晓塔》四诗乃石涛原作。而其行书也仿《苦瓜老人三绝册》第八开对题中的书法,二者在结构、行款处理上都有明显联系。张大千减少了两塔诗,落款为“长干一枝阁次友人韵”,其实此六诗非和作。所谓“长干枝栖九载得塔诗六首”“长干浮图六首一枝阁赋”,都没有关于次友人韵的交代。这是张大千的“乱搭”所致。
无锡博物院所藏此卷的第三部分,《习战临江甸》一首五言律,是石涛“春日寄郑司马唐寓斋先生作揖石城三首”中的第二首。唐载歌,号寓斋,石涛在宣城时,唐氏正在此地为官。石涛来金陵之后,仍然与唐氏有联系。嘉德2010年秋拍有石涛山水册12开(书法12页,绘画12页),其中有一页书法录赠唐载歌之诗:“画阁岹峣揭天起,阁上松声接江水。一卷清吟兴渺然,十洲宛出朱轩里。惊帆何处下江干,偏送仙人倚醉看。咫尺云霄挥手易,凌风仿佛挟飞翰。”(图10)款“赠唐载歌先生,石涛”。这件山水册曾为张大千收藏。张大千熟悉石涛与唐氏关系。
王季迁收藏石涛书法册《自书诗二十一首》,是石涛生平一件极为重要的作品。其中录有石涛自作诗21首,很多诗不见于其他作品。铃木敬《中国书画总合图录》编号为A18—032。这件作品系张大千旧藏(图11-1)。
无锡卷《习战临江甸》一首五言律的书法就模仿此作,张大千其实是在临摹原作,但石涛的浑沦和厚重,在此临作中无影踪。
通过无锡市博物馆所藏这件张大千伪造石涛书作,可以看出张氏对石涛作品的熟悉程度,他伪造石涛,确实在石涛作品上下过大功夫(图11-2)。
谈到六塔诗,世传另有一件与石涛六塔诗相关的伪品,一位大收藏家几乎是用生命保护这件作品,但却是伪品。
《长干风塔图轴》(图12),民国初年为李瑞清(1867—1920)所藏,后归刘海粟(1896—1994),再为新加坡商人朱国良递藏,时居新加坡之收藏家刘作筹(字均量,1911—1993)从朱手中得到此件,倍加珍惜。日军轰炸新加坡,其寓所燃起大火,大量收藏瞬间归于灰烬,他从寓所逃出,据说带出的宝物中,就有《长干风塔图》立轴。后至香港,此画成为其虚白斋之奠基作品。虚白斋主生平收藏不少石涛书画,多有精品。然而他以生命保护的这件立轴却非石涛所作。
画右侧裱边有刘海粟题跋,其中有“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之语。左侧裱边有李瑞清之跋,其云:“石涛此幅元气浑沦,涉笔成趣……此为宣城市画社社友吕定生作。”款“乙卯三月清道人题记”,时在1915年。
刘九庵和肖燕翼二位故宫鉴赏大家有研究指出,此作模仿四川博物院所藏之《江天山色图轴》〔4〕,将二图比较,此画之来源立现。二家指出此来源为不易之论。本文就若干问题提出进一步讨论(图13)。
此中突出问题,即此作是否为张大千伪托。刘九庵认为《长干风塔图》为张大千所仿。肖燕翼先生承其说,他认为“该图为张大千临仿是确无疑义的”。但他也发现此中矛盾。因为清道人题此图时,张大千才16岁,并不具有仿此画能力。故肖先生认为,《长干风塔图轴》画为张大千伪作,而题跋却是真迹〔5〕。题跋是装裱时有意从真迹中裁出而并入此画的,以惑乱人视线。
而我认为,《长干风塔图》轴并非为张大千伪托,石涛并无《长干风塔图》真迹。李瑞清所见即是此《长干风塔图》伪迹。
石涛并无供后人临仿之《长干风塔图》母本。伪作《长干风塔图》画面来自石涛《江天山色图》,而非另有《长干风塔图》可仿。《长干风塔图》与《江天山色图》二图有相近之处,但存在较大水平差异。如《江天山色图》的丰富性在此多丧失,原作构图中微妙的转换关系在此多未得到体现,墨色对比过于强烈,失去原作的委婉细致,《江天山色》的丰富层次感在仿作中也难以窥见。
石涛《江天山色图》赠老友吴云逸。吴云逸,讳启鹏,字云逸,号酣渔,歙县丰南人,居扬州。出身江南省徽州歙县丰南吴氏大族。画的是黄山之景,群山绵延,高峰突起,符合石涛黄山诸作的基本特征。画中草阁为云逸在歙溪南之观颐堂,石涛有《观颐堂图》(藏香港艺术馆),为赠云逸之作,此可谓另一形式的《观颐堂图》。
而伪作所画的是金陵大报恩寺周边景色。二画构图基本一致,唯《长干风塔》于左侧中部楼阁旁,加画一塔,即是所谓“风塔”—风中的大报恩寺塔,以此与题识中《风塔》诗呼应。这便构成矛盾。因为金陵城西并无这样的山体,也不符合石涛在多画中所展现的此地小山绵延、丘陵婉转之特点。石涛不可能自己模仿自己所作,一丘一壑,一桥一树,逼似前作。若《长干风塔图》在前,模仿旧作,以矛盾之构图来赠老友;若《长干风塔图》在后,临写一件曾经赠朋友的黄山图,来表现金陵一枝阁和大报恩寺塔,自诩高出世表的石涛,岂会出如此“昏着”?
在核桃造林质量的每一个环节都进行了强化管理,从技术上规范了作业设计,实行了检查和审批制度,严格按规范设计、按设计施工。根据不同的气候条件和自然特点,提前整地,挖塘提高造林成活率。坚持种苗除引进部分名优品种外,其它苗木一律就地、就近调剂解决,确保了苗木质量。栽植前对种植户进行技术培训,然后统一施工,技术人员进行现场检查指导,保证质量。对有条件的地方造林后统一安排专人管护,尽可能实行封山禁牧。
正是据于此,我以为,石涛不可能有此种类型的风塔图。《长干风塔图》的作伪者只是整体上模仿《江天山色图》,略加变化,抄来石涛风塔诗,以成此画。
图12 [清]石涛(款) 长干风塔图轴230cm×99cm 纸本设色 香港艺术馆藏
图13 [清]石涛 江天山色图轴220.2cm×99cm 纸本设色 1699年 四川博物院藏
图14 张大千临石涛设色山水轴 嘉德1995年春拍
就风塔诗题写书法看,几乎没有一点石涛的影子。此立轴画部分还在刻意追摩石涛之意味,而题识书法则随意为之。试比较石涛书风塔诗书法的结体,便可一目了然。
再如此作中,以“赞之十世孙阿长”印为题识起首,大违石涛钤印旧例。正因此,我以为,此作不可能为张大千所作。张大千对石涛的了解远甚于此作之作伪者。况且,此作书法也不似张大千临仿石涛之特点。
李瑞清当时所见就是这件《长干风塔图》,他所面对的不是什么石涛的真迹,石涛根本没有这样的真迹。清道人所说的“定老”为吕定生,说明他看过石涛款《宣城忆旧图》卷(本为湘中曾氏所藏,后为吴湖帆所得,但这件流传之作系伪品,另有真迹不见),图上石涛有题云:“偶忆诸师友,笔墨中人,自宣城起,画社中有梅瞿山、梅雪坪、高阮怀、蔡晓原、吕定生、王玉楚、徐半山□□一路。”〔6〕石涛与吕定生确有交往。他早年有诗云:“吕子壶中客,徐生醉里禅。”〔7〕“吕子”即指吕定生(图14)。
其实,退一步说,若《长干风塔图》为石涛所作,上款的“定老”也不可能是吕定生,石涛晚年定居扬州,没有关于与“吕子”于扬州重逢的任何记载。作伪者上款的目标对象,可能是史学家陈鼎。陈鼎(1650—?),字定九,江阴周庄人,作有《黔游记》《东林列传》《留溪外传》等。定居大涤堂后的石涛与定九多有交往。1697年,石涛还作有《上巳日过兴教寺访陈定九》诗,或许作伪者读过此诗,便编造出次年赠画之口实。
上海博物馆藏石涛《仿米山水图》轴,题云:“风急湖宽浪打头,钓渔船小兴难收。请君脱去乌纱帽,月上丝纶再整游。定老年兄远以此纸嘱笔写山,用米颠刷字法,寄上一笑。时辛巳立冬四日清湘瞎尊者写大涤草堂。”时在1701年。此为石涛真迹。或许《长干风塔图》作伪者题识的“定老”,就来源于对此作的斟酌。
这件作品纸本,墨笔,纵114.5厘米,横37.5厘米。左上以深受云林影响的正书题写六行:
这里由虚白斋的《长干风塔图》轴,再谈虚白斋收藏的另一件石涛款名作《翠蛟峰观瀑图轴》〔8〕。这件极为精致的细笔之作历来被当作石涛的代表作之一。这刘九庵先生还专门撰有《原济翠蛟峰观泉图读记》一文,极推崇此作。他说:“这幅画在原济的绘画作品中属于非寻常之作,一是以谨严细笔为之,殊非一般恣肆画貌所比;二是自识文字乃一段重要的画论,正可见是原济一幅用意精深的作品。”〔9〕
张大千不仅鉴定此作为石涛真迹,还有很长之题跋,其云:“今人但知清湘恣肆,而不知其谨严。但知清简远,而不知其繁密。学不通经谓之俗学,书不通篆谓之俗书,画不橅古谓之俗画。此清湘老人中岁橅古之作,刻意经营,时出新意,倪文正所谓善临摹者,只写自照,足返他魂是也。观其树石泉源,钩勒皴擦,无一笔不从宋人得来,其写人物萧然挺秀,尤近鸥波与吾家上元老人,用笔殊途同归。不有今日之繁密谨严,安有后日之简远恣肆哉!此又读清湘画者所不可不知者也。冠吾道兄出此属题,浏览高踪,餐佩无已,率书鄙见请正。癸酉十月张爰大千羊城行次。”(图15)何故?岂非文章翰墨一代有一代之神理,天地万类各有种子,而神品终归于神品之人,逸品必还逸品之士,时品则自不相类也。若无斩关之手,又何敢拈弄墨,徒苦劳耳。余少不读书而喜作书作画,中不识义而喜论诗谈禅,自觉又是一不相类之汇也。
茂林石磴小亭边,遥望云山隔澹烟。却忆旧游何处似,翠蛟峰下看流泉。
款“清湘大涤子并识”。有“粤山”“半个汉”二白文印。从用印情况看,与石涛不合。款“清湘大涤子”,说明此作作于1697年之后。而在1697年之后,石涛使用“粤山”之印,此小印在石涛早年的作品中多见,其时自号“粤山僧”,而出佛入道之后,并无僧人之事。
至于论画议论一段,与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所藏石涛书画卷中的书法一段题识,完全相同。广西所藏此作款“癸亥夏日题常涵千先生五十寿锦屏,清湘石涛济一枝下”,作于1683年,是真迹。常涵千为石涛好友,石涛在金陵时,常氏在此地为官,二人常相聚游,并互有诗画馈赠。石涛题陈良璧《罗汉图卷》中说:“昨年,丁卯三月,渡江北上,舍舟寻常涵千先生,客清江之摘芦庵中。”
《翠蛟峰观瀑图》若为石涛所作,在1697年后,十几年后,完全抄录前期作品的题识,这对于石涛这样的绘画高手来说是匪夷所思的。题识中所说的“余少不读书而喜作书作画,中不识义而喜论诗谈禅”,符合石涛当时尚在佛门之特点,而1697年后,石涛时值晚年,又处于出佛入道之重大人生变革期,然题识中并无自中年近晚岁的交代,也可看出此段题语为抄录之痕迹。
所题之诗,并非石涛所作,而是黄公望之题画诗。明张丑《清河水画舫》绿字号,著录黄公望《松林秋爽小轴》,题云:“茂林石磴小亭边,遥望云山隔澹烟。却忆旧游何处似,翠蛟峰下看流泉。大痴画并题。”又见于《元诗别裁集》卷八。石涛生平不存在翠蛟峰游历之事。
从山水的总体风格而言,也不符合晚年细笔山水的特点,本文上所举《江天山色图轴》,可以体现石涛晚年细笔山水之特点,笔致清劲,风格高逸,而《翠蛟峰观瀑图》笔墨僵滞之态触目可见。
唐画神品也,宋元之画逸品也。神品者多,而逸品者少。后世学者千般各投所识。古人从神品中悟得逸品,今人从逸品中转出时品,意求过人而究无过人处。吾不知此理
图15 [清]石涛(款) 翠蛟峰观瀑图轴114.5cm×37.5cm 纸本墨笔 香港艺术馆藏
注释:
〔1〕《石涛书画全集》名“行书卷”并不恰当,其中有一段并非行书,而是正书。
〔2〕《刘九庵书画鉴定文集》,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406—408页。肖燕翼《张大千伪作古人书画两例的辨析》,《美术观察》1996年第9期。
〔3〕《刘九庵书画鉴定文集》,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406—408页。
〔4〕刘九庵《张大千伪作古人书画的琐记与辨伪》,《名家翰墨》咨询专刊,1994年第1期。此文收入《刘九庵鉴赏文集》(文物出版社2000年版),但却略去了有关《长干风塔图》的论述,可能他也觉得自己的论述尚有待澄清的地方。
〔5〕肖燕翼《张大千伪作古人书画两例的辨析》,《美术观察》1996年第9期。
〔6〕据吴湖帆《吴氏书画记》所录,见《吴湖帆文稿》,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508页。
〔7〕《宛雅》三编卷十二载有石涛《客中赠友人》。
〔8〕上海博物馆也藏有一石涛款《翠蛟峰观瀑图轴》,与虚白斋所藏是“双胞胎”,不过上博本为伪迹。劳继雄在《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实录》中有载,杨仁恺《中国书画鉴定学稿》也谈到这件伪品。
〔9〕 《刘九庵书画鉴定文集》,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3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