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核
昔日同窗,今朝政敌;为争大位,倾轧排斥。师弟设局,师兄入瓮;情人挚友,赤膊演戏。象牙塔里任纵横,名利场中展绝技!欲知黄雀怎捕蝉,请看借刀杀人计!
1995年夏天的晚上格外闷热。
这天,《黄风文学》杂志副主编石松满头大汗地正要上楼时,忽见市文联副主席蔡明和一个叫谢珍珍的年轻女子正快步朝楼上走去。蔡明的手不时地碰在谢珍珍丰满的背部和富有弹性的臀部上,显得极其骚情,石松不由皱了一下眉头。对于这两个各有家室的人的幽来秘往,石松其实并不介意,他略感不爽的是,此时他必须进编辑部办公室拿篇稿子,如果贸然进去,势必会打扰到二位的好事,让彼此陷入尴尬之中。
此时,天已渐黑,文联大楼楼梯口的灯光在微弱的天光下显得有些发红,像一只含着某种隐私的眼睛,正宁静而安详地看着已停下脚步、犹豫着是否该上楼的石松。
蔡明是新晋的市文联副主席,兼任《黄风文学》杂志主编,这人在其他方面都显出一种老练和沉稳,唯独在男女交往的事情上不大会克制,这也许是他老婆常萍一向过于纵容他的缘故吧。
犹豫片刻后,石松还是缓缓地走上了楼梯。
蔡明和谢珍珍此时已上了三楼。灯光蒙眬闪烁,谢珍珍那圆润的肩膀和丰满的背部似乎仍停留在石松的眼中。
谢珍珍原是《黄风文学》杂志的一个业余作者,有一次,石松约她来编辑部谈稿子,正好蔡明也在。那天下午,天气很热,谢珍珍穿着一件无袖的红纱衬衣,将她那白皙而丰腴的肌肤衬托得格外显眼。蔡明一见到她,目光就有些异样,那时正是他老婆常萍在她所在的剧团与一位副团长闹出绯闻的时候。
石松和谢珍珍草草地谈了一下稿子的修改问题,然后因事出去了,留下蔡明和她。他想,蔡明和谢珍珍的关系很可能就是从那天下午开始的。尽管后来,谢珍珍来编辑部的次数很频繁,但主要目的不是找石松谈稿子,而是为了和蔡明东扯西拉。看着蔡、谢二人的关系一步步升级,石松心里难免会生出一种怅然。其实,他丝毫不嫉妒蔡明,在他看来,蔡明和谢珍珍其实很搭的。蔡明英俊潇洒,谢珍珍妩媚秀雅,如果不是各自都已成家,那他们真算得上是很好的一对,然而……
石松走上三楼时,不由一惊,因为他看见自己的办公室里亮起了灯,马上意识到蔡、谢二人没有进主席办公室,而是进了他的编辑部办公室。他有些惶惑,但马上明白过来,全身顿时一阵燥热!他想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有个长条沙发,他想他们一定是因为那个长条沙发才进去的!如果是那样,那么他俩……他不敢往下想,好奇心使他放轻了步子,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听见房内有压低嗓门的说话声,声音很细,几乎难以听清。不一会儿,他就听见了移动沙发的声音。他本来想走的,可双脚就像被钉住了,无法移动。他也可以透过门缝朝里看的,但他实在没有看的勇气。他突然感到自己极其荒唐,同时也开始为蔡、谢二人的行为感到可耻。
他转身走开,办公室里的灯也倏地熄灭……
市文联的另一位副主席杨思文走进马飞家时,发现马飞不在屋里。马飞的老婆梦妮对着杨思文幽幽地一笑,既没显出多大的热情,也没显出多少冷淡,她的眼圈儿有些发红。
“马飞出去了?”杨思文明知故问。
梦妮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看了杨思文一眼,然后起身给他倒了杯咖啡。咖啡是她刚煮好的,她好像预料到他晚上会来。其实,杨思文也明确地知道马飞晚上不在家,但他还是来了,他来完全是因为她。
他最近从雅风斋几个服务员的口中得知,马飞近几天又有些不安分,前几日出差时带上了店里的女服务员陈丽丽,回来后就与梦妮搞摩擦,而且还打了她。听到这个消息,杨思文再也坐不住了,就到雅风斋咖啡厅去了一趟。雅风斋是市文联办的经济实体,下设一个咖啡厅和一个书刊发行公司,经理马飞是他亲自选定的。他当时本想教训马飞几句,但见他正满头大汗地忙着接待顾客,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草草地喝了杯咖啡,没与任何人说话,就沉着脸来到了马飞家,打算看望一下他老婆梦妮。
他喝了一口夢妮端给他的浓得有些发苦的咖啡,看着这位大学时期的同学加情人,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感到很对不起她,这感觉似乎是生平第一次。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正要点燃,但想了想,又将香烟放进了口袋里,然后盯着她。
她装出没看见他这一动作似的,低下头去,轻轻地搅动着面前的咖啡。
“蔡明最近来过吗?”他问。他看见她皱了一下眉。
“他有必要来吗?”她抬头反问,极具挑衅意味。
他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自从他和梦妮分手后,在与她单独谈话时,她总是摆出这副腔调。
他忽然记起了什么,问:“听说今天你去过万美珍那里?”
“不能去吗?她当上宣传部副部长后,我还没有祝贺她呢!对了,我还要祝贺你,即将升任文联主席!”她挑着眉毛说。
杨思文警觉地看了她一眼,但目光很快从她那灵秀的脸上滑了下来,眼里出现了一丝凄凉哀怨之光。老实说,梦妮这种讥诮的口吻让他很不适应。他将小汤匙放进杯子里,起身敷衍地笑了笑,然后朝门外走去。刚要拉门,却听见梦妮轻轻地叫了一声:“思文!”
他停下脚步,但没回头。他感觉出梦妮的目光正贴在他的背上,热热的。
“陪我再坐一下,好吗?”她说。
他怔怔地看着她,重新坐回了沙发。
“听说马飞又和你吵架了?”他问。
她没回答,仍然挑着眉,仿佛他的话经过很多渠道才缓慢地传导进她的大脑。她的脸色很快阴沉了下来。
她起身从不远处的茶几上拿过一盒精装“大中华”香烟,递给杨思文一根,然后自己拿出一根揿在嘴上,很熟练地把它点燃,深吸了一口,慢慢地吐出一口烟雾。
“今天去美珍那里时,听她说了一个内部消息,最近分管宣教的市委副书记召集宣传部的几位部长开了一个会,其中一项内容是关于文联的,具体地说,就是谈文联主席正职的人选问题。那个副书记建议,文联负责人最好不要从其他地方抽调,也不要宣传部的人来兼任,这样不利于文艺人才的管理,他提出最好在文联内部提拔一个懂行的人!也就是说,市文联主席会从你和蔡明两个副主席之间产生!”
杨思文一愣。他本以为她会谈自己与马飞之间的事,没想到她直接把话题绕開了。他有些不快,因为他知道她最反感这些官场升迁之事,所以,这话突然从她口中说出,让他颇感意外。于是,他摇了摇手,说:“别谈这些行吗?我和你一样没兴趣!”
“但是有人感兴趣啊!而且都开始行动了呢!”
“谁?”
“蔡明!”
“那就让他当好了!”
他说着,把烟头摁进烟灰缸,突然问:“你几时开始对这方面的事有兴趣的?还打听得如此详细!”
“从美珍当上副部长后!”她回答,浓浓地吐出一口烟,然后透过烟雾看着他!她脸上的讥诮和嘲讽仍然没有消失,这令杨思文的情绪一落千丈。她完全没有什么诚意啊!
他看了看表,站了起来。
梦妮也站了起来,身子离他很近。
当她把他送出门时,她突然问:“你能……经常来吗?”目光中满是失落和惆怅。
每次只有分开时,她的眼里才会出现惆怅、遗憾和缠绵的神情!
他轻轻地咳了一声,然后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你不捉弄我就行!”
她一笑,笑得很勉强。
杨思文在黑沉沉的夜里走着。
他突然有一种压抑感,于是解开外衣扣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看着自己被路灯拉得瘦长瘦长的影子,疲倦感很快扩散到全身,他知道这是一种感情的疲倦。
他摸出一根香烟,点烟时,惊异地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有些发抖。他吸了一口,眯着眼看着烟头猛地一亮,瞬间,他眼前闪出了梦妮那双充满幽怨的眼睛。他又空空地叹了口气,想让自己的思维绕开她,谁知却办不到。他近日愈来愈感到自己无法轻松地忘掉他和梦妮的过去了,特别是在他妻子借调到省城工作以后!
他与梦妮中学时就是同班同学,后来又一起上了大学。大一时,他们开始恋爱了,第二年,他们之间该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如果不是中途插进了一个蔡明,他和梦妮早就结婚了。他想,造成这一切后果的是自己,是自己的浅薄和放纵。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自己在大学的那段日子愈来愈感到不可思议。
蔡明比杨思文低一个年级,因为二人是同乡,所以他们经常来往。蔡明比他长得英俊,在对女人方面也比他有手腕,但他丝毫看不出梦妮对蔡明有半点儿好感。好几次,梦妮甚至半含半露地告诉他,蔡明这人很轻浮,最好少和他来往。
那时,他已开始写诗,并在不少刊物上发表过作品。他的校园诗写得别具一格,很快就引起了诗坛的注意,不少刊物开始对他的诗进行评论。他隔三岔五地被邀请出席各种讨论会。而在学校内,他更是红得发紫。加上他性格豪爽豁达,所以,与他交朋友的人就特别多,其中不乏一些漂亮的女学生、女诗歌爱好者。他的寝室里于是经常来客不断,有本校的,有外校的,甚至还有外地的。
他喜欢喝酒,有时喝得没有节制。开始,梦妮对他喝酒还能容忍,事实上,她与他所发生的一切也是在喝酒之后干下的。
她把他喝酒、写诗以及易激动、单纯、爽直等交融起来,成为了一个有机的整体,这一整体就是他——杨思文,而在她深深地爱着他时,她就无法弄清他的哪一方面应该被肯定,哪一方面应该被否定。直到有几次他因喝酒而误了他们约会的时间,因为喝酒而干出一些让她痛心、嫉妒的事来时,她才开始反感他这一癖好。
真正使他们的爱出现裂痕的,是那次他酒后跳舞所干下的荒唐事……
那天,从外地来了几位年轻诗人,他们的诗名,他早已听说过,其中一位女诗人是他极欣赏的。这几位诗人比他更加放纵,他们自称为“第三代诗人”,即所谓的“流浪诗人”,是“颓废、垮掉的一代”。
他与他们一起喝酒,喝得很是尽兴,最终喝过了量。在酒桌上,他们把该说的全说完了,便醉醺醺地去了舞场。
因为酒精加狂乱的音乐,他与那个女诗人跳得很疯狂很放荡,直至最后搂抱在一起,全身扭动,引起喧哗和口哨声。
正巧那晚梦妮也在舞场。她狠狠地瞪着他和女诗人,没说任何话,第一次接受了当时也在舞场跳舞的蔡明的邀请。
这以后,不管他怎样解释,梦妮始终没有原谅他。他们见面的次数少了,单独在一起时,她甚至拒绝他的搂抱和亲吻。同时他发现,梦妮与蔡明在一起的时间却多起来,而且关系日渐亲密,这令他很痛苦。他开始还可忍耐,理解这是她对自己的报复。但时间一长,他就受不了了。
他的酒喝得更多,也更放纵自己,并以更加冷漠的态度来对待梦妮。他开始和从前那些追逐过他的女生鬼混,甚至到了无法自拔的程度。直到他发现梦妮彻底被他击垮,精神开始萎靡,与蔡明的交往越来越少时,他才开始收敛,可为时已晚……
最后一次是他把梦妮约出去的。他们呆呆地坐在一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好像很亲近又好像已变得很陌生。直到要分开时,梦妮才突然倒在他怀里大哭起来。哭完后,她平淡地告诉他,她和蔡明也是该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就像他和她一样。
梦妮的平淡与他的惊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凶狠地打她,用最恶毒的语言骂她,撕光她所有的衣服,而她全身则冷得像块冰……
毕业后,他与梦妮一起分回了原籍。当时,市里正开始组建文联,而他在这方面又有一定的成绩,自然就被分到了那里。梦妮则被分到一所中学教书,这也正是她所希望的!
像摆不脱的梦魇,一年后,蔡明居然也被分到市文联来了。
更让杨思文惊讶的是,梦妮最后竟然没有和蔡明结婚,而是草草地嫁给了她们学校一位老校长的儿子,这人就是马飞……
早晨,石松去办公室很晚,一想到昨晚的事,他就一阵燥热,同时一种肮脏感袭遍了全身,好像昨夜干那丑事的人是他自己。
他害怕进自己的办公室,害怕见到那个长沙发,更害怕见到蔡明。
他以前在一个乡镇文化站工作,调到编辑部已近两年时间。一次意外的机会,他结识了已有一定名气的青年诗人杨思文。那时,杨思文还在读大学,他的豪爽、豁达,以及一些诗学观点让石松深感佩服,他们的交往便日益密切起来。
与杨思文的交往使他的创作水平进步很快。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杨思文的多方推荐,他也在全国范围内发表了不少作品。杨思文毕业分配到文联后,又亲自出面把他从下面的文化站调到刚刚开办的《黄风文学》杂志编辑部。
《黄风文学》开始几乎就是他和杨思文两人在办,后来,杨思文被提拔为文联副主席,编辑部又调进了几个人,其中就有蔡明。蔡明虽然在其他方面有一定的才能,但编刊却不在行。谁知不到一年,蔡明竟出人意料地当上了《黄风文学》的副主编。杨思文名义上被提拔为文联副主席,实际上,刊物的编审权却落到了蔡明手中。不到两年时间,蔡明也被提拔成了市文联副主席,并顶替杨思文兼任刊物主编一职,而杨思文却只能分管文联下属的经济实体雅风斋!
在杨思文的一再要求下,石松也被提拔为刊物副主编。石松当上副主编后,开始一步步把刊物的编审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好在蔡明并不看重这个。石松心里清楚,蔡明这人野心很大,他的心思可不止在一个文联副主席或一个刊物主编的职位上。
石松心情复杂地打开门,刚坐下,蔡明就走了进来,脸上挂着他那特有的微笑。
“出去办事了?”蔡明问,语气显出一种超常的亲切,好像对石松今天来得较迟有些奇怪。
石松没有回答,目光闪烁,含糊地“嗯”了一声。
“刚才,宣传部的万部长打电话来了,让你去她那儿!”蔡明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石松有些惊讶,莫名其妙地问:“万部长?哪个万部长?”
“万美珍啊!新提拔起来的副部长。”蔡明提到这个名字时显得有些得意。
石松又含糊地“嗯”了一声,他有些奇怪,不知这位他并不怎么熟悉的副部长找自己有何贵干。
他磨蹭了很久,才起身去了市委宣传部。
走进万美珍的办公室时,发现她已坐在沙发上等着他,她面前的茶几上已备好了茶和香烟。显然,这位新上任的副部长很看重与石松的这次谈话。
在万美珍担任宣传部宣传科科长时,石松曾与她打过几次交道,但单独的谈话从未有过。他从其他人口中得知,这是个很有能力很有心计的女人,而且她的丈夫还是市政府的副市长。
看着眼前这位年轻漂亮但缺乏女人气的女部长,石松不禁为她那种熟透了的官场气质深感遗憾。
“万部长,听说你找我?”
“是啊,石主编!请坐!”万美珍欠起身,示意石松坐下,“我经常读你的诗歌和散文,也经常听思文和蔡明谈起你,我早就想和你结识呢!”说话之间,一根香烟已递到石松面前。
“不敢当!不敢当!”石松接过香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烟雾,专注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今天请你来,主要是想拜你为师。我最近写了两篇散文,想让你帮我修改一下!”万美珍说着站起来,走到办公桌边,在一大堆材料间翻找起来,“思文是知道的,读大学时,我也喜欢写点儿东西,你可能不知道,我那时还是他们太阳文学社的名誉社长呢!”
文稿找到了,她将它们递给了石松。
石松接过文稿,仔细地读了起来,一篇题为《冬天的回忆》,一篇题为《粉红色的太阳》。
一读稿子,石松马上就进入了编辑的角色,因为在万美珍提到她的作品时,他立即明白了她的用意——她的作品需要在刊物上发表。正因如此,他对她的这两篇散文就看得格外仔细,他要审视一下这两篇作品的分量,看若是发表了,是否会影响他刊物的质量。
他看完后,长吁了一口气,更多的则是惊讶,没想到这位女部长居然颇有灵气,两篇散文都写得不错,只要略作修改,完全可以发表。
“文采很好啊!”他说,弹掉了一大截烟灰,“两篇散文都写得很新颖,很独特,很空灵,不像是整天埋头于文件堆里的人写的。”他搜索着恰当的词汇,以便准确地谈出自己的看法。
她动了动嘴唇,站了起来,说:“其实我整个感情历程是很细腻复杂的!从这两篇散文中,你能看出什么名堂吗?”她盯着他的眼睛问。
他又翻了一下稿子,没有回答。他曾听说,这位万部长与蔡明、杨思文之间也有一段意味深长的关系。但说实在的,从这两篇散文里,他看不出有这方面的痕迹,这两篇散文颇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写出的那种思春一类的东西。
见石松长久不回答,万美珍便轻咳了一声,将他面前的茶杯端起来递给他,说:“喝点儿水吧。”
看着女人那细嫩细嫩的手,加之她离他很近,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女人特有的清香直扑他的鼻孔,他的心中便突然升起一种温柔之情。只是,这种可爱的情绪很快就被女人的一句话给破坏掉了!
“最近,文联和编辑部的情况怎样?还有雅风斋?”她问,语调虽仍纤弱,但口吻完全是上级对下级了。
石松清楚,她找他谈话的第一项内容已经结束。
“都还好吧!”他警觉地回答。
“听说雅风斋的马飞又闹出了些桃色新闻?”她装出很随意的样子,但石松能看出她对这事很重视,只是不知道她重视此事的原因。
石松本来就对马飞有些反感,遂道:“雅风斋的这种事从来就没有断过呀!”
“思文难道不管?”她装出吃惊的样子。
“老实说,思文不是搞經营的材料!”石松说。
“我倒听说他与马飞的关系不同寻常!”
他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她,发现她那双黑又亮的眼睛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这让他忽然想到蔡明通知他来宣传部时的得意劲,又想到她刚才那番热情的态度,一时之间似乎悟出了什么。
“你指的是什么?”他一字一句地问万美珍。
“不管是经营问题,还是与马飞的爱人韩梦妮的关系问题!”她也一字一句地说。
石松开始紧张起来,他为杨思文捏了一把汗。
“这些事我不太清楚,不过我认为思文的为人是很不错的!”
“为人是另外一回事!”她说,然后停顿了很久,吹了一口杯子里的茶末,“部里对你、蔡明这些年轻人是很器重的,特别是你,工作认真、热情,又有才华,又有基层工作经验,最近……”她说到这里,突然把话刹住了。
他知道她是有意这么做的,她无非是想让他去猜。她在提到他时,无意识地提了一句蔡明,这使他一下子明白了她找自己谈话的目的。其实就是向他表明她对杨思文和蔡明的看法,并且要用她的看法来影响他。
他想到最近关于提拔文联主席一事的传闻,同时又想到昨晚蔡明和谢珍珍之间所发生的事,接着他又猜想着蔡明与面前这位丰满的女部长之间的某些可能的情节,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油然而生,他便躁闷得厉害,竟致呛了一大口烟,大声咳嗽起来。
马飞醒来后,发现梦妮已不在房间里。
自从与陈丽丽的那段情事暴露后,马飞就知道梦妮对他彻底失望了。开始时,他也没觉得有所谓,但渐渐地,他意识到了某种不妙。梦妮的冷淡和在性生活上的抗拒,令他焦躁不安。他惊讶地发现,梦妮在他的生活中竟然占着如此重要的地位。
他记不清陈丽丽是他玩过的第几个女人!他在十六岁读中学时就爱上了一个教外语的女老师。那女老师也许是西方的书读得太多,就显得格外开放和风骚。
一个炎热的中午,女老师把他叫到她的寝室,给他看一些他从未看过的裸体女人照,其中就有女老师自己的。她告诉他,这是一种艺术,是一种人体美,在西方十八世纪就开始欣赏这种美了。
年輕的马飞实在无法欣赏这种艺术,在这位丰满的女人面前来欣赏她裸体的美,他看到的只有心惊肉跳的情欲。所以,当女老师那极富性感的乳房无意碰了他一下时,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他体格高大,整个发育早已不像十六岁的人,而这也许正是那位女老师所需要的。
他和这位女老师的关系保持了好几年,直到他当中学校长的父亲退休,他毕业留校、在中学当上体育老师后,他才渐渐地对她厌恶起来。因为当上老师后,他与女老师的接触就更多了,从其他老师的口中,他听到了一些关于女老师的风流传闻,也好几次亲眼目睹她与其他男人在一起鬼混。于是,他的那种最初的爱消失了。等到梦妮来到学校,并渐渐与他产生感情后,他就把自己整个的爱转向了梦妮。
女老师不久便去了深圳,并很快成为了一家书刊批发公司的公关部经理。受女老师的影响,马飞也搞起了书刊批发生意。每年元旦前,他从女老师那里弄来一批折扣较高的挂历,然后转卖出去,从中赚取折扣费。后来,他生意做大了,就开始试着批发一些抢手的书籍和图片,转手卖给一些小书摊和小书店。再后来,他辞去了中学老师的工作,办起了书刊发行公司。
他花费了很大的精力,一心一意地去赚钱;钱赚得越多,他就越想赚,公司也随之越开越大。最后,他以雄厚的实力应聘成为市文联下属的雅风斋的总经理。
对梦妮,他开始是整个身心地去爱着她的,不管是从精神上还是从肉体上,他都热烈地爱着。她恬淡、静雅、温柔、大方,处处显出一种瓜熟蒂落的成熟女人美。同时,她又极富经营头脑,有主见,他去投标市文联雅风斋的总经理一职,就是她出的主意。他们很快结婚。虽然在新婚之夜,她的某些举动使他产生过怀疑,但这丝毫没有减退他对她的爱。
直到他当上了雅风斋的总经理,在与文联两位副主席交往时,发现梦妮与他们异常的关系后,他对她的态度才开始变得粗暴起来。同时,他从前的那种放荡不羁的习性也日渐显山露水。
他有着英俊的相貌、粗壮的体格和殷实的财富,这使得他很容易勾搭上一些轻浮的女子。而他自始至终带着的蒙眬的报复或补偿心理,使得他在做那些事时,毫无节制和羞耻感。当然,他干那些事都是避开梦妮的,因为他知道,那些跟他鬼混的女人,无非是在寻找肉体快乐,无非是想从他口袋里弄些钱花花,真正在精神上把他看得很重的,只有梦妮一个。
马飞长叹了一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闹钟,已近九点了。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昨晚的一切像做梦一样,他几乎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在床上,因为梦妮的抗拒,他又打了她!
突然,他发现饭桌上已像往常一样摆好了两块夹心面包和一杯牛奶,牛奶还冒着热气。顿时,一种温柔之情袭上他的心头。他完全没想到,梦妮在经受了昨晚那种欺辱后,仍然那样温柔地侍候着自己!
吃完早饭,马飞便来到了书刊发行公司。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没来这儿,因为他与陈丽丽那件事暴露后,杨思文把他训了一通,然后把原在雅风斋咖啡厅当招待的陈丽丽调到书刊发行公司去了。
在马飞接触过的女人当中,陈丽丽最为他所看重。她端庄、甜柔,有较高的文化。他想,如果不是那件意外的事,陈丽丽无论如何也不会就范于他。
自从陈丽丽被他招进雅风斋后,他就一直被她的娴静和丰润所倾倒。她招待客人大方、周到、适度,既不放荡,又不扭捏,对付酗酒者和无理取闹者也很有办法。甚至连杨思文也夸奖过她。他虽一直倾心于她,但她那种凛然和高雅的气质,使他一直无法接近她,甚至在她面前,他连一些较浑浊的玩笑也不敢开。他带她出去时,也只是带着某种侥幸得到她的心理。
那次,马飞去一个小县城进一批低度酒。陈丽丽的一位亲戚在那个酒厂当干部,所以,马飞就让她一同前往。那笔生意做得很顺利,因为陈丽丽的缘故,一份对他们很有利的合同很快就签订了。
等所购的酒全部搬上货车时,天色已晚。马飞便让货车先走,他和陈丽丽则留下来,准备在小县城再过上一夜。
那天夜里,马飞与酒厂的一班人一起喝酒。他喝完酒后,就躺在了那位单身副厂长的房里,而那位副厂长嘟囔了几句后,竟站起来醉歪歪地去了他的房间。
半夜时分,他突然听到了叫喊声,于是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他听出那是陈丽丽在喊叫,于是连忙跑向她的房间。
陈丽丽房里的灯没开,在门外,他听见里面有厮打声和哭喊声。他完全清醒过来,一股蛮劲使他不顾一切地踢开门。一声清脆的巴掌响过后,一个黑影从房里窜了出来,差点儿把他撞倒。他狠狠地踢了黑影一脚,然后走进屋,摸索着拉亮了电灯。
他首先看见的是陈丽丽那惊恐万状的眼睛。她全身颤抖,衣服已被撕乱,脖子上还有血爪印,下半身藏在薄薄的被子里。
“是那个副厂长,是那头猪!”她喊了几声,然后停顿了很久,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轻轻关上门,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在她床边。
他第一次产生出了一种圣洁的爱。
后来……
他知道,那是陈丽丽心甘情愿的。
没想到,他与陈丽丽的事很快败露,他猛然想到,那批来查房的人莫非就是那个副厂长叫来的……
走进书刊发行公司,马飞四处搜寻着陈丽丽的影子,却没看见她。刚要进自己的办公室时,正好碰见蔡明和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陌生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我正要找你呢!”蔡明说,然后指着那个陌生人,“这是北方书刊发行公司的副总经理陈实,他找你有项业务要谈。”
说完,他们一起又转回了马飞的办公室。
叫陈实的这位副经理面容清癯,全身散发出一种儒雅和高傲之气。他不说话,只是从随手提着的皮箱里拿出一本玫瑰色书皮的书递给马飞。
马飞扫了一眼,这是一本名为《春女梦》的书,他早就看过,是一本翻译小说,在性描写方面比《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更甚。他知道这本书在各书刊发行点很抢手。
“是进还是出?”马飞不解地问。他以为对方是来进这本書的,他的书刊柜上仅剩几本,已经不卖了。前些时,经不住一位买主的纠缠,他以三倍的价钱卖给了那人一本。
“当然是出!”来人语气缓慢,说着标准的普通话。
“有多少?你有多少,我就进多少!”马飞眼睛一亮,急不可耐地说。
蔡明好像对此生意完全不感兴趣,他站起来,看了看表,说:“你们谈吧!陈经理,你有什么事再找我!”说着向马飞点了点头,走出门去。
“如果要很多的话,我可以给你三十五个折,而且包运输!”陈经理接过马飞递来的一支“阿诗玛”点燃,吐了一口烟雾。
马飞心里暗喜,说:“折扣是小事,你到底能给我多少本?”
“你想要多少?”陈实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定价是二元三角,按六五折给你,每本是一元四角九分!”
“恐怕没那么多!”
“你要多少?”
“五万!”
“给你六万吞得了吗?”
马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知道,如果真按对方给的数目和折扣,这笔生意做成后,他至少一次性可赚三万元。
“你有什么特殊要求吗?”马飞冷静下来后问。
这时,陈丽丽端了两杯茶进来,放在二人面前。马飞快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把目光转过来继续看着陈实,他真害怕这位财神爷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要求只有一点,就是书到即付款,而且款要当面点清!要现款,不要支票!另外须先付一笔押金,以免书运来后你们变卦。如果确定要书,两天以后就可以到货。”
马飞吁了一口气,这种要求其实算不上什么过分。然而,他还是有点儿紧张,因为这等于让他两天内就得拿出八九万元的现款!
他掏出计算器迅速算了起来。如果给他三十五个折,按百分之六十付款,他两天之内就得拿出八万九千七百元,而且要一次付清。他估算了一下发行公司及咖啡厅的流动资金,感到这几乎不可能,于是一咬牙,说:“先进四万吧!给你五万九千八百元,书到即给你现款!”
陈实皱了一下眉头,但马上就松弛了面部的肌肉,说:“好,还算痛快,先就这样定下。为表示初次合作的诚意,我可以去掉三百元的零头,你给我五万九千五百元就行了。”
他说完,掏出一支白嘴“健”牌香烟,递给马飞。
马飞又是一阵兴奋,他接过烟,连忙掏出打火机给对方点燃。
马飞找到杨思文时,杨思文的情绪很坏。他阴沉着脸,既不给马飞倒水,也不给他递烟,只是拉了张凳子在他面前,示意他坐下。
昨天,石松来杨思文处喝酒,将万美珍与他谈话的内容和盘托出。他听后有些吃惊,他完全猜不透万美珍给石松讲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思文记得,大学里的万美珍是很开放的。在她担任团支部书记和文学社名誉社长时,他们的关系一直处理得很好。在他与梦妮闹翻以后,有段时间,他和万美珍的关系一度相当微妙。那时,他甚至差点儿对她动了真心。
不知为何,她一回到地方,进了机关,很快就变了,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官场人物。她变得机警、老成、世故,讲话喜欢咬文嚼字。而她所想所干的每一件事,都是围绕着她官场的升迁进行的。她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青春和肉体,给一个几乎大她二十岁的副市长做了续弦……杨思文想,人在官场里被异化成这样,当然毫无友谊和情感可言了……他有时甚至对她产生了厌恶,然而,这种厌恶感一直没有表露出来。他们仍然像从前那样相处融洽!当然,这种所谓的融洽显出了某种虚伪。
如今,他不知自己得罪了她什么。他不断地反省自己,从为人处世和对雅风斋的经济管理上来反省自己,他实在找不到自己有什么违纪之处。他无法理解万美珍所透露出的所谓经济问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在这方面一直是很慎重的,他不止一次拒绝了马飞的拉拢和腐蚀!
他突然想到自己最近出的一本诗集《男神》。在出这本集子时,他按规定交给了出版社几千元的管理费,钱是他找马飞借的,而且现在早已还清,但诗集的征订却托给了马飞。他想,仅从经济方面说他有问题,纯粹是子虚乌有啊!
他又猛然想起那晚梦妮所讲的关于文联提正职一事,不禁迷糊起来。他不相信这事是因为提正职一事生发的,他更不相信这就是梦妮所说的蔡明的行动?一想到蔡明,他便全身不自在,总感到自己对蔡明太坦诚,太信任,太大度了!
马飞进来后,见他坐着不动,便自己去倒了杯水,回头一想,又倒了一杯递给他,然后在他身旁坐下。
马飞拿来了他诗集的校样,他简单地看了一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马飞又将一本玫瑰色皮子的书递给他。
他懒洋洋地接过来,一看是《春女梦》,眼睛倏地一亮。因为他分管雅风斋,对书刊发行行情也是略知一二,尤其对那些发行中很紧俏的书,他是知道一些的。
“你想进?”
“可以较优惠的折扣搞回六万!”
“六万?”杨思文有些吃惊,雅风斋书刊发行从来没有一次性进过这么多单本书,他们总是进一批售一批,等销售情况好了后再进。这样虽说稳妥,却难赚大钱,往往等到需要再進时,不是没有货,就是折扣压低了。他们最多的一次也只进过两万本。
“有把握吗?”
“因为要现款,一时拿不出来,所以只能先进四万!”马飞说。
“这个,你自己拿主意,要慎重,听说最近上面
要查禁一批书了!”
“查禁?肯定是走过场,这种书是越查越走俏。这一笔生意做得好的话,最少可赚两万!”
“你是怎么联系上的?”
“很不容易啊,我是找北方发行总公司的一个副总经理搞到的!”马飞把蔡明的引荐和陈实找上门的情节省略了,因为一方面这可能会使杨思文产生疑虑,另一方面也无法显示自己的才能。
“这些书两天内就可以到货。”马飞接着说,“不过要现款!这是唯一的条件,也是最狠的条件。今天我来就是找你借款的!”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递给杨思文。
“借钱?”
“我把所有现款都提出来了,总共只有四万,还差将近两万!”马飞说,“这两天又得交现款!”
“文联账上两万块钱是有,但这事是否保险?而且我们马上也得添一批东西!”杨思文皱起了眉头。
马飞看出了杨思文的顾虑,便说:“我一个星期内就可以把钱还给你!这笔生意是非做不可的!”说着看了他一眼,“如果做得好,你那诗集的征订也不存在问题了!因为是特别紧俏的书,加几个折,搭上不好销的书,这在发行方面是有先例的!”马飞自以为打出的是王牌。
杨思文皱了一下眉,他对马飞的这种心计有些反感,但从他的口气中,他知道了他借钱的紧急性。他考虑了很久,终于问:“你到底要多少?”
“一万五,得马上把现款提出来!”
杨思文不再说什么,穿上一件外衣,和马飞一起走了出去。
蔡明从老婆常萍口袋里搜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纸是市政府的,笔迹也很熟,很像万美珍的丈夫明海副市长的笔迹。但他实在不敢相信是他。这封信写得很肉麻,从信的内容看,这位不署名的人已与他老婆有过肉体关系了。
常萍近日是愈来愈放纵,蔡明好几次在家里撞见她与剧团里的男演员搂抱亲吻。好在蔡明有一个极其特别的天性,就是善于忍耐和克制。他有时也无法相信,自己的忍耐和克制力缘何会如此惊人!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常萍像母狼一样过着过度淫欲的生活,自己也以公狼一样的野性去寻找猎物以报复常萍的不贞。
他除了与谢珍珍有性接触外,还猎取了外地的几个业余女作者。他有才学,有风度,又有职权,这使得他的野性更容易发泄。他甚至与常萍所在剧团的一位女演员有过一夜情。
这些,常萍多少有所察觉,但他们二人心照不宣,各自隐藏着自己肮脏的秘密。
蔡明谈不上对哪个女人真心,即便是第一个被他占有的情人梦妮,他也是如此,他对她除了肉欲还是肉欲,倒是谢珍珍令他动过些许的真情。
不管从哪方面看,谢珍珍都是个十分理想的情人。蔡明不止一次被谢珍珍的真情打动过,特别是在她几次流着泪催促他与常萍离婚时,他才真正明白了自己在这个女人心中的地位。她并不是那种只图与他几夜欢愉的苟且女人……
可是,他完全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如果他先向常萍提出离婚,一方面,在家庭财产分割方面,他会损失很大;同时,因为谢珍珍也是有夫之妇,这就等于分裂了一个家庭,破坏了两个家庭。这会影响他的名声,最终会影响他的仕途发展。再说,一旦与谢珍珍结婚,就意味着他必须重新做个正经男人,这一点,已经花了心的他恐怕不容易办到。
他有时真为自己的虚伪感到惊讶,在明知老婆出门是为了和别人幽会,他仍然装出一副非常信任她的样子,且在她回来后,还像没事人一般与她搂抱亲吻。甚至在她有余兴时,他还能与她同枕共欢。
正如常萍不知道他有多少情妇一样,他也不清楚常萍到底有多少情夫。不过有一点他敢肯定,那就是常萍的情夫们大多在文艺圈里混。所以,当他看到那封用市政府的信纸写的情书时,一种异样的好奇心就油然而生了。
常萍原是县剧团的舞蹈演员,蔡明是通过老同学万美珍和她丈夫明海这层关系才把她调进市剧团的。
蔡明抖动着信纸,看着那极像明副市长笔体的情书,蓦然想,难道在调动时,除了自己送的那份厚礼,常萍还以她的身体做了代价?蔡明突然又想到最近市剧团有几个出国演出的名额,常萍曾在他面前提起这事,而明副市长正好分管文教,难道他们……
蔡明看过明副市长的笔迹,他的笔迹很特别,其他人很难模仿。如此一想,他可以肯定,这封信就是姓明的写的。
不知为何,蔡明开始有点儿同情万美珍了。不过,他马上又为自己的同情感到可笑……
他拿起信,突然很想去找万美珍。他知道明副市长出外开会去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他更迫切地想知道市委宣传部对于文联主席提拔一事的安排。以前他知道,不管从才学、名声,还是从工作能力等方面考量,他都不是杨思文的对手,但奇怪的是,万美珍竟无条件地倒向了自己这边,这就增加了他的信心。他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再努力加固一下万美珍对他的支持。
在文联,他与杨思文的关系总体上是处理得不错的,但因为杨思文资格比他老,又掌握着人权和财权,所以,虽同为副主席,他却有一种受挤压之感,不少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在文联没有威信,说话不被人重视,权利范围仅限于编辑部。而要想摆脱这种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争取能升为正主席,这样,整个文联才有可能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
他甚至已经开始行动了,尽管这种行动是以损失整个文联的利益为代价。对此,在万美珍面前,他也没有吐露半个字。他知道这种行动将会给杨思文带来什么,将会给文联带来什么!他有时会有些后悔,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暗暗为自己的行动而激动。他感到自己设的那个圈套,已有一半套在了杨思文的头上……
他飘飘然地想着,走着,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万美珍的家门口。一种莫名的沉重感使他的手把那封信狠狠地捏了一下!
门开时,万美珍有些吃惊。她穿着一袭睡衣,睡衣上面的两个扣子敞开着,露出胸前雪白的肌肤。她头发披垂,倦倦的睡意使她沒有了女部长的那种威严气度,而是完完全全地回归成了一个女人。
对蔡明,万美珍一半是喜欢,一半是厌恶。在某种特殊情况下是喜欢,而在大部分时间里是厌恶!不过,自从她置身于官场,并带着某种病态的心理去追求权力后,先前对于蔡明的某些厌恶和喜欢,好像突然不存在了。她把周围所有人都看成了工具,而对于这些工具,唯一的价值和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当然,有些工具使用得顺手,有些工具却要慢慢适应才能顺手,而在使用时,她是很少添加感情色彩的。她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利用这些工具为自己垒起牢固的官阶!
万美珍把蔡明让进了屋子,有意识地把头发捋了捋。房屋很空荡,电视未开,加之夜已深沉,整个房间显得有些宁静和阴森。
“就你一个人?”
“老家伙出差去了,他的几个儿子在他出差时是不会来的!”
万美珍说着,打开客厅的壁灯,然后关掉房内的大型吊灯。蔡明每次来,她都是如此,刻意地把屋内的光线弄得很柔和很暧昧……
“有什么急事吗?都这么晚了!”她问。
他坐在沙发上,跷起腿,说:“很无聊,就想找老同学聊聊天!”说着点燃了一支烟。
“常萍呢?”她很亲近地坐在他身边问。
“谁知她到哪儿鬼混去了!唉,真是命苦呀!”说话间,他突然想到了口袋里的那封信,于是无意识地皱了一下眉,似乎内心颇为不安。
“你到底有什么事?”他的这种欲盖弥彰的不安立刻被她捕捉到了。
他看看她,沉默了很久,直到把那根烟抽完,才狠狠地将烟头摁进烟灰缸里,然后去摸口袋里的信,谁知那信刚摸出一半,他又犹豫起来,把信放回去了。
“你最近与明副市长……怎么样?”他轻轻地问。
“什么怎么样?”她有些警觉起来。
“协不协调?”
“哪方面?”
“夫妻……生活!”
他终于咬着牙说出了口!
她的脸倏地一红。沉默了一阵后,她突然站起来反问:“你是什么意思?你有话就直说!”
“是这样的,我今天从常萍口袋里意外看到了一封信!”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递给了她。
她看得很快,几乎是一口气看完的。看完后,她摆弄着信纸,很久没有说话。等到她抬起头时,他发现她的脸色已经变得很苍白了。
过了许久,她忽然咬着牙问:“你认为这是他写的?”语气冷冷的。
“我不能肯定,不过那笔迹,还有那信纸……”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她脸色的变化。
“信后又没署名,且天底下笔迹相同的人大有人在!”她说,语气仍然冷冰冰的,“堂堂的副市长,他会写这种东西?”
“这个……也许……”他忽然有些结巴起来。
“你认为你的好心我会领受吗?”她说,口吻带着讥诮和敌意。
他猛地站起,硬硬地说:“你不领情,我无所谓,把信给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他粗暴地从她手中夺过信,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万美珍愣了一下,刚要叫他,但门已被重重地关上了。
从万美珍家出来后,蔡明对自己的举动比较满
意,尤其是他最后装出的那种激愤神态。他知道,他一出门,万美珍的精神就会彻底崩溃,那样,明天……他为自己征服女人手腕的精湛激动不已。
他转悠着来到雅风斋的咖啡厅,喝了两杯鸡尾酒后,吹着口哨回到了家里。
在开门时,他吃了一惊,房门怎么也打不开,像是被反锁上了。
一定是那骚浪娘们在里面干龌龊事!她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一念至此,他全身开始发燥,眼前直冒金星。
盛怒之下,他捡了一块大石头回来就要砸门。但最终,他还是轻轻地把石头放了下来。他用左手把大腿狠狠地揪出一阵疼痛,然后沮丧地把石头丢远,四处看了看,落寞地离开了家门口。
马飞将几大沓钱交到陈实手里时,双手竟有些发抖。他不知这笔买卖到底会怎样,陈实的大方让他捉摸不透。所以,他无形中感到有些蹊跷,仿佛自己做的不是正规生意。做生意嘛,就应该讨价还价,就该有僵持和周旋,而这笔生意,也太顺利了吧!
他差不多把每捆书都查看了一遍,确信都是《春女梦》后,他心中才踏实了那么一丁点儿。
昨晚,他让咖啡厅的两个漂亮女服务员去陪陈实,却被陈实拒之门外。乍一看,一脸书生气的陈大经理好像不近女色,好像是个“正人君子”!
早上,陈实对马飞昨晚的安排似乎还很反感,好在这并没有影响他们原定合同的执行。
他们很快让交易达成了。令马飞略感遗憾的是,陈实并没有把他的详细地址和联系电话告诉他。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意是一锤子买卖,以后恐怕不会再有合作的机会了。尽管如此,马飞还是很高兴,毕竟这笔生意可以让他大赚。
送走陈实,马飞马上开始计划怎样迅速脱手这批书。他已经听说,省出版局最近拟召开一个“扫黄”会议,针对省内各书刊发行点来一次大清查,查禁一批淫秽书刊。他想,如果不尽快把这批书脱手,那他就得冒着被查处的风险。
他去找杨思文,打算向他请示,召开一个雅风斋全体职工会议,发动所有人,全力以赴地推销这四万本书。按惯例,一二万册书最少得十天销完。但这次,他想无论如何得在五天内全部脱手,而且折扣要压得低,因为他对这批书有把握。
没想到,杨思文一大清早就去省出版局开“扫黄”会议去了。他得知此消息后,惊出了一身冷汗,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召开了职工会议,精确地分配好了各人的销售任务。
开完会,他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几个书刊发行点,和发行商们谈卖书的事。
谁知书的折扣谈了半天,就是无法达成统一价。马飞原以为这批书即使一分钱的折扣不给书商们,他们也会要,孰料他们一反常态,竟显得很畏缩,他们要么不进货,要么索要极低的折扣,而且只能进少量的。这些人似乎已经得到了“扫黄”的消息!其中一个消息灵通的发行商在谈价时竟说,即将开始的“扫黄”活动一共要查禁十四本淫秽书籍,《春女梦》首当其冲。
马飞一听这话,全身几乎瘫软了。他顿时明白自己上了陈实的当!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回去先藏好一小部分书,然后改动发票和账本上的数据,并严告雅风斋每个职工,要他们保守秘密,一旦遭查,就说所进的书总共不到三万本。因为即使查走了三万本,只要留下一万本,他也不会亏本。盘过书的人都知道,但凡遭到查禁的书,在地下书市立即就会身价倍增,有的甚至可以涨十到二十倍。
不料,他一踏进雅风斋,就知道先前想好的计划泡汤了,只见蔡明和五个身穿制服的人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那五个人他有些面熟,三个是市出版局的,两个是市工商局的,他们每人面前都放着一本《春女梦》。蔡明正一脸漠然,不动声色地盯视着他走进来。
他一个激灵,耳朵中“嗡”的一声响了起来。
在省出版局开会的杨思文可谓如坐针毡。学习文件时,他躲在角落里,尽量用文件遮住自己的脸。分组讨论时,他也是一言不发。他面前不停地闪现着文件中提到的查禁书目,《春女梦》一书赫然排在第一位!
这下可算是栽了个大跟头!我怎么会完全不加考虑就同意马飞进那四万本书呢?我怎么会挪用公款给他进这批邪门歪道的东西呢?我真是昏了头啊!他的心简直乱成了一团麻。
不等会议结束,他就溜了出来,急急地往市里赶。他首先想把马飞找到,了解一下目前的情况,可是一进书刊发行公司,却发现里面阒无一人,大门紧闭,像是停业了。他头皮一麻,知道一切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他筋疲力尽地回到家,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门却突然打开了,把他吓了一跳。
开门的人是梦妮。他走进屋一看,石松竟然也在。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他好不奇怪。
“你走时慌慌张张的,忘了锁门了。”梦妮说。
“是这样啊!”他放下公文包,坐了下来,掏出香烟,递给石松一支,对他惨淡地一笑。
“马飞去哪儿了?我刚刚去了书刊发行公司,没见到他的人影!”他问梦妮。
“马飞都快急疯了,整天在市出版局跟人吵架。市出版局的人讓他去找那个什么陈经理,但他哪里找得到?那人把货一交,把款一拿,地址也没留就走了。据说,那几万本书还在印刷厂里就被查禁了,那些书是姓陈的买通厂方后,以出厂价的百分之六十偷运出来的,也就是说,就算那些书不被查禁,也是一堆赃物!马飞还打电话问了好几家名为‘北方书刊发行总公司的地方,可人家都说他们那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叫陈实的人!”梦妮焦急地说。
杨思文“哦”了一声,嘴巴张得大大的。
梦妮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站起来,走进厨房,熟练地端来一盆冷水,然后将洗脸用的毛巾递给杨思文。杨思文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但没说什么,默默地洗了起来。
“据马飞说,那个陈实其实是蔡明介绍给他认识的!”石松说。
“是吗?蔡明!”杨思文抬起脸,“怎么马飞完全没跟我提起过?”
“可是,蔡明现在却矢口否认他认识陈实。他说他只是在路上碰见了陈实,当时陈实是来找雅风斋经理的,因不知道路,他就把他带过去了,之后的事他根本不知道!”梦妮接着石松的话说。
“我怀疑这是个圈套!我记得蔡明有个同学在中国出版总署,他肯定在这之前就从他那个朋友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然后设计来陷害马飞,其实就是想陷害你,毕竟雅风斋是你管着的啊!”石松有些激动地说。
“不要瞎猜测!”杨思文连忙说。他有些奇怪,他也知道蔡明确实有个同学在北京的中国出版总署,前不久,市文联编选了一本精短小说集,就是通过蔡明的这位同学搞到的书号。只是,蔡明真有这么卑鄙吗?
“你要知道,蔡明这种人,为了某种目的,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马飞也认定是蔡明在故意坑他!”梦妮说。
梦妮话音刚落,门就被重重地敲了两下,接着冲进来一个人。三人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竟是雅风斋的陈丽丽。
只听陈丽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不好了!马飞他……喝醉酒后……跟人打起来了……现在满身是血!”
三人大惊失色。
杨思文扔下手里的毛巾,与梦妮和石松一起,跟着陈丽丽跑了出去。
雅风斋的咖啡厅围了许多人,门玻璃被打破了,地上到处是碎玻璃,还有碎酒瓶等,显然斗殴已经结束。
雅风斋的一个职工说,马飞受伤,已经被送到医院去了。于是,四人又掉头往医院跑。
蔡明得意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踱着步子。
上午,宣传部的几位部长把他、石松以及另外几个同志叫过去,向他们了解雅风斋的事,特别是杨思文和马飞的事,当然也问到了马飞与人斗殴的事。
他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说了。有些他只是猜测,而有些,他则是有意识地留下一片空白。他特别提到杨思文的那本诗集,提到杨思文把整个征订和印刷都交给马飞去办的事,继而又说了雅风斋账目混乱、管理松散等事情。对马飞所进的《春女梦》一书被查禁的事,他则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几句,重点是杨思文批准把文联的公款借给马飞进书这个细节。他说话时,好像很客观,没有偏颇,没有倾向性,语气也极其平和,甚至还能让人听出一种痛心和忧虑的感觉。
石松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最后,当万美珍问到他时,他也只是说:“对雅风斋的事,我不太清楚,但我了解杨思文的为人!”
万美珍皱了一下眉,不再问了。她知道,如果再问,石松定会说出一些与今天的主题不相关的话。
刚回文联没多久,万美珍又单独把蔡明叫到了宣传部,对他转达了部长会议研究的结果,要他回去负责组织清理雅风斋的事,同时摸一摸杨思文和马飞的问题。万美珍告诉他,市委宣传部马上会处理杨、马二人!
蔡明“唔”了一声,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我一定好好配合,把那些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他想,这一次,杨思文是彻底被他击垮了。如果在清理过程中能挖出几件不利于杨思文的事,那文联的正主席一职就非自己莫属了!
回到文联办公室,他惬意地坐到藤椅上,端起茶杯美美地喝了一大口浓茶。蓦然,他想到了一件事。前几天,他曾收到过一篇来自省城的小说稿,该小说是他在省城的密友范小小写的。范小小可是个娇小玲珑、非常动人的女孩,她这篇稿子是近期寄给他的第二篇,第一篇他在忙乱中弄丢了,所以这一篇他无论如何得尽快安排发表出来。因为,他最近正好想去省城会会这个可人的范小小。
他从杂乱的桌子上找出那篇稿子,见标题写的是《请你再喝一杯茶》,不禁皱了皱眉。他大致翻了一下,觉得小说文笔还不错,便抽出一张发稿签,直接在主编终审栏上写道:“此小说文笔流畅,结构严谨,在人物性格的挖掘上很有新意,建议本期刊发。”写完后,他又想了半天,加上了这么一句:“请石松考虑一下是否将此小说换一个新颖的、能吸引人的标题!”
然后,他拿着稿子走进了石松的办公室。
石松正埋头写着什么,蔡明将稿子递给他,说:“这篇小说相当不错,最好这一期发出来!”
石松既没抬头,也没停笔接稿子,而是说:“这期稿子都排好了,没版面了!”
“辛苦一下,抽一篇下来,一定把这篇安排上去!”蔡明说着,将稿子放在石松面前。
石松看着发稿签上蔡明签的意见,不再说什么。
蔡明感到没趣,又有些恼火,他认为石松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是对他的不敬,而对他的不敬就是对他的藐视。他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讪讪然地走了出去。但很快他又折了回来,加强了一下语气,说:“石主编,你把稿子好好看一下,好好改一改,一定要在这一期安排上!”
这时,他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他只好急匆匆地返回办公室接电话。
来电话的人是谢珍珍……
晚上,石松几乎是一口气将范小小写的小说看完的。
他一开始只是随便翻了翻,但很快就被小说的内容吸引住了。这是一篇揭露一位副市长丑恶生活的反腐题材小说,小说写得很大胆,笔触很细腻,精巧的构思和灵动的语言,将这位副市长的糜烂生活,将他为官的昏庸和腐败描写得淋漓尽致。
小说的主人公叫明怀,也许是一種不自觉的联想,石松马上想到了万美珍的丈夫明海,他曾听说过有关他年轻时的风流传闻,于是有些紧张起来。他想,既然自己如此联想,就难保别人不这样联想。他觉得发这类敏感题材的小说必须慎重,他甚至想去找蔡明谈谈自己的想法。
可是,一想到蔡明近日的傲慢行为,一想到他的丑恶阴险,一想到他为了夺得文联主席的位子而不择手段的龌龊行径,他就有些愤怒了。他不能忍受这样的人成为文联一把手。如果真让蔡明当上了文联的正主席,他首先排挤的人将会是他石松。现在,杨思文因《春女梦》被查禁的事,已失去了提拔的机会,那个主席位置对于蔡明而言,简直就是探囊取物了!不行,我得想办法阻止他!
这样一想,石松即刻打消了去找蔡明的念头。
万美珍对石松一大清早来找她感到有点儿奇怪。
对这位年轻的副主编,她一直很有好感,虽然上次找他谈话并没有达到预期目标,但不管怎样,她仍然对他很欣赏,很器重。因为她从他的为人上发现他是很耿直、很坦诚、很重感情的。这从他对杨思文的那种固执的偏向性上就能看出来。
石松是来给她送清样的,她的那两篇散文已经排好了,下厂印刷前,他得让她过过目。
万美珍对石松的举动很满意,他这是尊重自己嘛!她知道,来自于石松这种人的尊重很难得。
她接过清样,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并且改动了几个字,然后在递给他时问:“在你的刊物上发过后,还能在其他刊物上发表吗?”
石松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散文大观》,说:“前些日子,这本刊物搞了一个‘散文百家大奖赛,我试着把这两篇散文投过去了,没想到竟然发表了!”说着,她将刊物递给他,然后又迅速地给他倒了杯清茶。
石松接过刊物,确实有些惊讶,他没想到万美珍的这两篇散文居然能上在全国散文界颇具权威的《散文大观》,而且还是发的头条!
“我有个同学在这家杂志社当主编!”她马上吐出了他所不解的秘密。她知道,有时候把话说透明一些,反而会增加对方的亲切感。从石松一进门,她就看出,他除了给她送稿子的清样,肯定还有另外的目的。所以,她在他面前显出一种坦诚和亲密是很重要的。
“你的作品发在这样显眼的位置,等大奖赛结束后,拿个奖肯定不成问题!”石松说,他努力让自己的话没有变调,不被理解成是讥讽。
“但愿如此!”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直到要走时,石松才鼓起勇气把那篇《请你再喝一杯茶》的小说稿拿了出来。他装作不经意地说:“昨天,蔡明主编拿给我一篇小说,说是这一期一定要发。我看了一下,文笔倒没什么问题,但有些方面我拿捏不准。因蔡主编口气很硬,说必须发,而且要抽掉其他稿子发这一篇,我不好跟他商量,只好把稿子拿过来给你看一看!”他说着,就把稿子递给了她。
她皱了一下眉,但马上舒展开了,说:“正好我最近比较闲,有稿子让我消遣消遣也好,也是一种学习呢!”说着将稿子接过去,放进了抽屉里。
从宣传部回到编辑部,石松长长地叹了口气。蔡明正好不在文联,听说他又去雅风斋找个别职工谈话去了。石松看着蔡明办公室的门,冷冷地笑了笑。
吃过午饭,蔡明又来到了雅风斋咖啡厅。咖啡厅里人很少,马飞不在,他便随意找了个车厢套式坐椅坐下。
连日来,蔡明一直处于兴奋状态。然而,在兴奋之余他又有些焦躁不安,一来是因为他去了解雅风斋尤其是了解杨思文和马飞的情况时,遭到了很多人的奚落和白眼,更主要的是,他和谢珍珍的关系出现了问题。
谢珍珍已有两次爽约了。她告诉他,她那开车的丈夫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不禁暴跳如雷。这些天,她丈夫对待她就像只野兽,看守她就像个猎人,他甚至放出话,要找蔡明算账,要放蔡明的血!蔡明听到这些,着实有些恐慌。
他不明白,自己与谢珍珍的关系一直很隐秘,她那个愚笨的丈夫究竟是如何知道的?对了,马飞和谢珍珍丈夫的关系不错,难道是马飞透露给他的?只是,马飞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呢?真是奇了怪了!联想起自己近日来整马飞的材料,马飞面对自己时的那种阴沉怨恨样子,他真的很紧张。
女服务员给蔡明端来了咖啡,同时也递给他一张长长的账单,说:“马总说,请您把以前所有的账都结了!”
蔡明装作很大度地一笑,接过账单看了看,发现上面记着他每次来喝咖啡时的赊账,不禁皱了一下眉。在此之前,他来喝咖啡,没有任何人给他提钱的事,而现在……
他慢条斯理地将账单塞进上衣口袋里,对女服务员说:“明天上午让马飞到我办公室来结账!”说完,他无所谓地端起咖啡喝了起来。
女服务员没说什么,只是低着头鄙夷地一笑。虽然这笑是想躲过蔡明,不想让蔡明看见的,然而,蔡明却真真切切地看在了眼里。这一笑使他气得火星直冒,他几乎要砸掉手里的咖啡杯。他没想到,连他下面店里的一个小小的服务员也敢对他如此蔑视!
正在这时,马飞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杨思文和梦妮。
他们看见蔡明后,都愣了一下。马飞的脸上也出现了类似女服务员那样鄙夷的笑。他好像是在用这种笑与蔡明打了招呼,然后走进了里面的制作间。
蔡明站起来,好像是想跟杨思文、梦妮打招呼,但他们两人像是没有看见他,径直走到一张小圆桌边坐了下来。只听马飞在里面提高嗓门吩咐:“夹心蛋糕、火腿、香肠各三份!鸡尾酒三杯!”
很快,酒和点心就被女服务员端出来了。马飞仰着头从蔡明身边走过时,好像完全忽视了蔡明的存在。
三人开始旁若无人地喝酒,说笑。
杨思文在消沉了一段时间后,像是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再也没有了从前的那种儒雅和大度,而是变得极其尖刻和粗暴。同时,他在各方面也都开始放纵自己。他好像彻底松绑了,好像彻底解脱了!文联的工作他不闻不问,宣传部的很多会议他不参加,他经常喝得满脸通红地在文联办公室里打瞌睡。蔡明想,这也许是一种真正的解脱,是恢复人的原始性、摆脱某种羁束后的解脱。他忽然有些羡慕他了!
三人的声音越来越高。
蔡明自感没趣,于是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
最近,到家里拜访常萍的客人特别多,他们整日里谈论的都是出国演出之事,蔡明知道即使回去也找不到一块清静之地,便径直去了办公室。
走上三楼,看见编辑部里还亮着灯,他便推开门走了进去。石松正坐在里面埋头写东西,他对他点了点头。
他无所事事地坐在办公椅上,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又开始纠缠着他。
他近日查了雅风斋所有的账目,除了他早已反映出去的那笔文联支付雅风斋的一万五千元账目外,其他的什么也没查出。甚至,连杨思文每次去雅风斋喝咖啡喝酒的钱也都一笔笔如实地记载着,而且早已付了款。
蔡明知道,杨思文虽已无法坐上主席的位置,但要想让他彻底失势,就必须找出更有力的东西来打击他。
他开始设计着下一步。近日,他与杨思文的关系完全对立起来了,他深深感到,不彻底击垮他,他就难以生存……
这时,石松拿着一摞稿子走了进来。在向蔡明粗略地谈了一下这期《黄风文学》的稿件后,他告诉蔡明,他已经抽出了一篇小说稿,将范小小写的那篇《请你再喝一杯茶》排在了头条。
蔡明满意地点了点头,问:“你觉得这篇稿子写得怎么样?”
“还不错,不过按你的意思,我将题目改成了《红楼里的丑闻》!”石松不紧不慢地说。
“改得好,这个题目很吸引人!”蔡明看了他一眼,突然发现他目光有些异样,遂问,“稿子的内容有改动吗?”
“除了题目,我几乎没动!”石松回答,然后整理好所有稿子走了出去。刚出门,他又折了回来,看着蔡明说,“对了,这篇稿子是你组来的,我没作改动,我想,责任编辑能不能直接挂你?”
蔡明想了想,以往的头条稿子一般是挂他为责编的,这一篇他完全没看过,所以有些犹豫,但想到是范小小写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就点了点头。
石松马上把稿子递给蔡明,让他在稿后的责编栏里签了名。他抬头想问一问,因為以前挂责编是从不签什么名的,但他终于没问,拿起笔就签了字。
石松把所有稿子抱回编辑部,往桌上一摊,就全身瘫软地倒在了沙发上。他感到全身有些发热,好像做成了—笔违法的大买卖,既兴奋又有些不安。他是秉承万美珍的旨意去办这事的。
今天下午下班前,万美珍先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晚些走,然后拿着那篇小说稿来到了编辑部。
此时的文联只有石松一人。万美珍一进编辑部,便把门虚掩上,然后坐下来,抖着稿子说:“这篇稿子我看过了,包括蔡明签的发稿意见我也看了!”
他“嗯”了一声。
“稿子很不错!我同意蔡明的意见,把题目改动了一下!”她说,“我给这篇稿子起了个题目,你看看!”她说着将稿子递给石松。
石松接过去,见上面写着:《红楼里的丑闻》,不由一惊,不明就里地看着她。说实在的,他原来把这篇稿子拿给她,唯一的目的只是想改变她对蔡明的好感,并没想……
她又将稿子拿过去,将她写的那页信纸撕掉,说:“这篇稿子你一定要争取发,而且要发头条!最好让蔡明挂责任编辑!”
看见他有些发呆,她笑了笑,故作神秘地说:“你以后会明白的。”
石松点了点头,但却不知自己为何点头,因为他仍然如坠云雾……
时间过得很快,杨思文已有好多天没去文联办公室了。
他的问题,蔡明查了很久,显然没找到他的任何把柄。事实上,他感到自己也确实不存在让人抓辫子的东西,通过清查,他才发现自己居然相当清廉。
市委宣传部最终没有将他的问题上报给纪委,更没有派什么检察组来调查,只是个别地找他谈了话,核实了一些情况,并责成他尽快收回那笔款项。
最近,雅风斋又开始有了起色,马飞做成了几笔生意,已准备开始还款了!
杨思文轻轻地把门打开。经过编辑部时,他看见编辑部办公室的窗子有几块玻璃被打碎了,不禁皱了皱眉头。他记起昨天下午无意中听说市委市政府对《黄风文学》近一期刊物很反感的事,他想,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好好整顿一下文联机关并过问一下《黄风文学》的事。他好像轻松了许多,又好像沉重了许多。
他刚把满是尘灰的桌子擦干净,就听见了石松的脚步声。石松走路时的步子很急很快,杨思文一下子就听出来是他。
石松径直跑到杨思文的办公室,二话不说,把他拉到了编辑部。
杨思文一看编辑部里的情形,吓了一大跳。只见里面混乱不堪,墨水瓶、桌面玻璃、开水瓶、杯子大多被砸得粉碎,地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墨汁、污水,书报乱扔着,白色墙壁上依稀可见血迹,再仔细一看,血迹竟然一直延伸到门口。
“这些都是谁干的?”
“不知道。我一进来就发现这样了,所以让你过来看看。”
正说着,其他几位编辑到了,一见这场景,他们也吓蒙了。
杨思文对编辑们说:“你们不要进去!石松,立即打110报案!”
石松“嗯”了一声,却没动,直到杨思文加大声音吼了一句,他才清醒过来。他没有直接拨110电话,而是把电话打到了市歌舞团,找蔡明的妻子常萍。
杨思文和编辑们有些奇怪,但没有阻止石松。
杨思文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铁青着脸,咳了一声,一言不发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侧着耳朵听石松打电话。
歌舞团回话说,常萍不在单位,她去了医院。
石松追问常萍发生了什么事,对方说她丈夫昨夜得了急病。
石松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挂了电话,走进杨思文的办公室。
“肯定是被谢珍珍的丈夫打的,他们二人昨夜可能被他撞见了!”石松压低嗓门对杨思文说。
“那为什么出事地点在你们编辑部?”杨思文不解地问。
“我们那边不是有个长沙发吗?”石松脱口而出。
“哦——,这事跟你有关吗?”杨思文问,有些担忧地看着石松。
“不相干!不过……马飞我就难保证了!他跟谢珍珍丈夫的关系很好!”石松回答。
不等石松往下说,杨思文心烦地摆了摆手,说:“让他们好好收拾清理一下,摔了的砸了的,再去买回来,不许任何人在外面提编辑部被砸的事!”
“好的,我这就让他们去办。”
很快,编辑部收拾好了,杨思文便和石松一起去了医院。
路上,二人碰见了马飞,他也执意要去,并且手上已拎着不少看望病人的东西。一看马飞那副德行,杨思文和石松就更加断定,这事肯定与马飞有关。
杨思文没想到马飞报复人的手段竟是如此毒辣,石松也暗暗后悔不该把谢珍珍和蔡明的事告诉马飞!但二人心里又同时升腾起一种快感,这也太刺激了吧!
蔡明所受的伤并不重,只是脸上被打青了几块,两颗门牙被打掉,鼻子出了些血,头部轻微脑震荡,额上被划了几道口子……石松想,那墙上和门上的血肯定是从蔡明额上和口鼻里流出来的!
蔡明脸色苍白,闭着眼装睡,但杨思文仍能从他那颤动着的眼睫毛看出他并没有睡着。他向常萍问了几句伤情后,便走出了病房。
石松也一言不发,不时用目光审视着“熟睡”着的蔡明和装出一种坦然样子的常萍。倒是马飞显得很殷情,他一会儿问伤情,一会儿问受伤的原因,甚至还与来往的护士搭讪,搞得常萍既感激又难堪。
刚出医院,马飞便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可谓酣畅,可谓恣意,以至于一脸严肃的杨思文也忍不住对着他的屁股狠狠地打了一拳。
杨思文忽然想到了这期刊物的事,便询问石松。
石松装出很惊讶的样子,说:“这事恐怕只有问蔡明了,他是主编,《红楼里的丑闻》是他推荐过来的,而且他还是责编!”说完,他又神秘地一笑,“这事复杂得很,你就等着部长的召见吧!”
果然,下午刚上班,杨思文便被通知去了宣传部,召见他的是宣传部的正部长。
杨思文进去时,那位正部长正在看这一期的《黄风文学》杂志。
他刚坐下,胖胖的正部长劈头就问:“你们文联怎么会有这多事?”然后把刊物丢在杨思文面前,“这篇《红楼里的丑闻》你看过吗?我想问一问,蔡明发这篇小说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看这个主人公明怀,不是跟我们副市长‘明海谐音吗?我看干脆就写‘明海得了!”
杨思文与这位胖部长不熟,但听说过他的过去,据说他是个老革命,性情暴躁,爱训人,动手打过自己的部下。因此,他坐着一句不回,只等着听他连珠炮似的训斥。
“听说蔡明搞女人被打了?这种人还能当文联副主席?还能当主编?扯淡!我告诉你,那篇小说捅了大娄子,惊动了市政府,他们整日跟我唱对台戏!你回去后,马上把这期刊物收回。下一步该怎样办,你们去补救吧!真是吃饱了撑的!”
胖部长说完话,甩着袖子走了,只留下杨思文一个劲地在那里发呆。
说实在的,他听了很久,仍不得要领,不知部长把他叫来教训一番的含义,也不知部长到底说了些什么。
回到文联,他把石松叫过去,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松没说什么,而是拿出一张报纸给他看。只见报纸上较醒目的地方有一则简讯,标题是:《初试笔锋,一举中奖——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万美珍在全国散文大奖賽中获头奖!》
“什么意思?”杨思文有点儿吃惊,但此时却对这个不怎么感兴趣。
“大新闻啊!”石松说,顺手递给杨思文一支香烟,“你就静观其变吧!”
不到一个月,市文联关于领导机构调整的决定就下来了。因为市里要下派一批干部到基层锻炼,所以蔡明就被派到一个边远县里锻炼去了。杨思文被调到市文化局当了第四副局长,而从文化局调来了一位即将退休的副局长则任文联的第一副主席。原《黄风文学》杂志副主编石松被提拔为文联第二副主席,兼任《黄风文学》主编。
为了加强文联的管理,由市委宣传部刚提升起来的副部长万美珍兼任文联主席(由副局级升为正局级)!
当万美珍以文联主席的名义第一次来文联与大家见面时,她意味深长地握了一下石松的手,在握手时,用食指使劲捏了一下他。
石松心里一颤,本能地看了她一眼,蓦然发现这位女部长的目光竟然如此深邃,而他,似乎正一步步地往她那深邃的眸子里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