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与永生

2018-05-14 14:25姜振宇
陕西教育·综合版 2018年12期
关键词:苏鲁外星变化

姜振宇

今年,一部名为《湮灭》的科幻电影大热,它设定的背景就是人类去探索一个被“闪光”笼罩的未知区域。《湮灭》讨论的核心问题只有一个:当意料之外的变化到来的时候,我们如何面对。“变化”这一概念始终位于科学幻想的核心,电影将其细化为三个角度:“折射”“分裂”和“湮灭”。

从光的折射到基因突变

“折射”是一个最适于银幕表现的视觉现象。在影片开始不久,当镜头第一次投向“X区域”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一片被包裹在七彩“肥皂泡”当中的森林。而当探险队的五位女科学家进入这片区域的时候,所有无线电通信设备都失灵了。对此,影片中物理学家乔茜的解释是,无线电波与光波一样,会在区域内部发生折射,因此不能够被正常接收。

但这个科幻故事所试图讨论的,显然不仅仅是光线透过水杯这些日常可见的物理折射:它把这个概念拓展到了基因的层面上。我们知道,基因是一条拥有核苷酸序列的多肽链。大部分时候,基因靠自我复制来实现存续。但有时,基因在复制的过程中也可能发生改变,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基因突变。

那么故事中所虚构出来的基因折射该如何理解呢?我们可以把基因的自我复制过程想象成沿着一个方向不断前行的一束光,当这个过程发生折射时,不同物种之间的基因便彼此交融。

在这样的“X区域”里,人不过是诸多有待融汇的物种之一。在影片当中,物理学家浑身长出蔓藤,汇入到大片绿植中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几乎是解脱的;而那个身体沿着泳池墙壁生长成诡异“壁画”的士兵,也被镜头刻意展现出了诡异的美感。作为人类的他们已经消失,留下的是变化之后的另一种形态,但生命毕竟得到了延续,问题在于,这是我们可以接受的吗?

从分裂到永恒

“分裂”同样是故事中反复出现的核心意象。导演别出心裁的地方在于,他将细胞分裂这一生物过程,与“永恒”联系在了一起。

在影片的开始,生物学家莉娜在课堂上向学生们展示了一段细胞分裂的画面——那是一个癌细胞,提取自一位美国黑人妇女海瑞塔·拉克斯,由此得名为“海拉细胞”。癌细胞与正常细胞之间最为本质的区别就在于正常细胞会有衰亡的过程,但癌细胞却可以无限增殖。

当细胞一分为二的时候,它的形状与数学上表示“无穷大”的符号“∞”极为相似。这个符号在影片中反复出现,实际上,这个图案有个专门的名字,叫作“衔尾蛇”。柏拉图将其描述为一种宇宙始祖生物,它的嘴巴衔着尾巴,象征着永恒的轮回。在更多的时候,这个符号都以简单圆环的面目出现,而影片在将其刻意扭曲成“∞”之后,象征意味已然呼之欲出了。

我们此时必须接受,生命的变化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发生。那么现在影片抛出了“永生”作为诱饵,代价则是自我身份的彻底消解。此时的问题又回到了“变化”本身:当这种变化导向“永生”的时候,是人类可以接受的吗?

湮灭的隐喻

此时,我们终于遇见了故事的第三个层次:湮灭。

影片中心理学家文崔斯博士说:“自杀和自毁是不一样的,自毁是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湮灭与毁灭也是如此,毁灭意味着消亡和结局,而湮灭指向的则是物理意义上的变化过程。具体来说,物理学中的“湮灭”,指的是物質与其所对应的反物质在接触之后,物质消失、能量释放的过程。它的后果并非两种事物共同消失于虚无,而是由物质转化成了能量。在影片中,这种变化成了一种有力的隐喻。

在影片中,进入灯塔直面外星生命的人类一共有3个,按时间顺序分别是女主角的丈夫、得了癌症的心理学家以及女主角本人。影片中的外星生命并无形体,那个最初浑身银色的人形生物不过是外星生命与人类接触之后发生的变化。这个变化便是“湮灭”:“身体和思想都将被分解成最小块,直到无一剩余”。在这个过程当中,不论是外星生命还是人类,作为旧的生命存在形式都将死去。在此之后,新的生命便从中诞生,它不但重新塑造肉体,也将延续记忆。

在影片中这一过程并未发生在心理学家身上——永生的癌细胞打破了死亡的进程,湮灭的变化无法完成;女主角的丈夫在自我认知崩溃之后选择了自我毁灭,活着出去的那个新的生物尽管延续了他的面容和记忆,但也仅仅是在灯塔和其中的外星生命真正毁灭之后,才成为完整的个体;至于女主角本人,她的记忆时断时续,又在显微镜里两次目睹了自己细胞的改变,经历了一切之后,手臂上的文身清晰可见,眼睛也与她的“丈夫”一样发出怪异的闪光——湮灭已经发生,她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外星人。

于是我们又一次回到了那个终极的问题。“人”这一生命形态,以及“我”的自我认知,都已经发生了彻底的改变:这种变化是可以接受的吗?

克苏鲁与现代文明的恐惧

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其实创作者本身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应,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变化”已经在进行当中,无论我们是否已经做好准备。

我们早已意识到,现今人类的躯体与完美的生物形态还去之甚远。诸如腹中的盲肠、眼中的盲点、扭曲的脊柱、分块的腹肌、外露的耳廓与鼻窦、与食道相邻的呼吸道,甚至是衰老和死亡本身,无一不是物种演化过程当中逐渐在人类身体上积累而成的种种“bug”——更可怕的是,基因工程的发展和生物技术演进似乎彰显了“纠正”这些错误的可能。从古至今,人类所追求的“永生”也许就在前方向我们招手了,我们是否真的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人类科技飞驰向前的残影甚至模糊了关于“人”本身的定义,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后人类”日渐成为一个学术研究界炙手可热的课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要到哪里去?这些穷尽了人类几千年的智慧也无法得到解答的问题,在这日新月异的时代里,也许又会有新的答案。

在科学飞速进步的年代里,有许多智者往往是通过书写科技所可能带来的灾难,以此来表现对这一知识系统的强烈忧虑。这就是“克苏鲁”文学文化所着力塑造的“恐怖宇宙”:“这个世界最仁慈的地方,莫过于人类思维无法融会贯通它的全部内容。我们生活在一个名为无知的平静小岛上,被无穷无尽的黑色海洋包围”。克苏鲁神话不仅仅是书写种种哥斯拉式的庞大怪兽,而是强调它们的形体和生存方式就与我们对“生物”的理解截然二致。

正如我们现代人类的生活早已凭借种种工具超越肉体的限制一样,克苏鲁神话中怪物们的行为也并不受限于他们的肉身——实际上大多数作品当中,他们往往是以传说、遗迹和心理感应的形式出现。这种强调氛围营造和人类探索行动的特征,使得克苏鲁在近年来日渐成为许多影视和其他艺术形式所乐于采用的题材和风格。

具体来说,这些作品都隐约暗示着一个极其庞大幽远的世界背景,人类以及我们所习惯的日常生活方式,仅仅是其中微不足道的边缘部分。其中的非人生物往往是强大的“巨大沉默之物”,对我们人类的存在毫无兴趣也并不在意。故事往往发生在人类试图去追寻和理解这些生物的过程当中,死亡和新生随处可见,但最大的恐怖,则在于对我们习惯经验的彻底颠覆。

克苏鲁神话本质上是对当代科学发展的人本隐喻:我们并不知晓下一个科学发现将把我们带往何方,但对它的磅礴力量却有明晰的触感。洛夫克拉夫特在二战之初就已经去世,而他创作的影响仍在不断扩大。尤其在后来原子弹、基因技术和网络科技的发展面前,这种来自宇宙和历史更深处的未知存在成为一种愈发珍贵的体验。

这种体验是非认知性的。当我们面对量子论或高维空间的困惑时,我们即便无法想象双缝干涉实验的内部机理、四维物体在三维世界中的投影过程,但至少还有数学作为描述和解释的工具。而克苏鲁神话抗拒提供理解这些非人之物的可靠路径,在他们面前,“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那种高扬的人文精神,反而被晕染上了夜郎自大的意味。人类真正能做的事情,是在彰显自己的好奇心与认知冲动的同时,保持谨慎,随时准备接纳全新的历史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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