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哲学，一种新怀疑论？

曹梦妮

约翰·洛克是英国经验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然而胡塞尔却在《第一哲学》中将他的哲学评价为新的怀疑论，理由何在？通过重新分析洛克的著作，我们发现他关于我们无法认识到物体的本质，只能感知到物体的性质对我们心灵所产生的观念，以及不存在天赋原则作为我们行动的标准或知识的来源，这些观点确实具有怀疑主义色彩。而他的白板似的心灵作为不可怀疑的基础，则和笛卡尔的自我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也正是洛克哲学与传统怀疑论相比的新颖之处。

1 什么是怀疑论？

说起怀疑论，我们就要追溯到公元前五世纪的古希腊，这时的雅典不但处在政治和经济制度的转折期，人的思想观念及哲学研究的问题也发生了剧变。此时出现了一批自称为“智者”的教师，他们收费授徒，传授学生关于修辞、辩论的知识。他们关心现实问题，主张年轻人通过论辩、修辞和演说去实现自己的价值目标，“以价值目标为核心的感觉主义、相对主义和怀疑论则是他们的哲学思维的最高准则”。普罗泰戈拉提出的“人是万物的尺度”命题及其哲学理论所蕴含的感觉主义和相对主义思想，被认为是怀疑论的鼻祖。

普罗泰戈拉认为，并不存在一个绝对的真理标准，判断价值的标准在每个人的感受和体验中都是不同的。柏拉图在《克拉底鲁篇》中，也有类似的观点阐释：“对于我来说，事物就是向我呈现的那个样子；对于你来说，事物就是向你呈现的样子。”（386A）

同样否定存在普遍真理标准的，还有同时期的高尔吉亚。他提出三个命题：“第一，无物存在；第二，即使存在某物，人们也不可能把握（akatalepton）；第三，即使把握了，人们也无法加以表述，告诉别人。”

尽管早期的普罗泰戈拉和高尔吉亚就已经提出了怀疑主义的思想，但是怀疑论真正成为系统的学说则是在公元前323至公元前30年的“希腊化罗马时期”。这一时期的怀疑论分为两个不同的学派，一是“学园派”，一是“皮罗主义”。学园派继承柏拉图早期对话中的怀疑否定精神，认为我们无法认识到事物的本质“是什么”，而只能知道事物对我们显得是什么样，所以我们无法认识到事物的本质，因此也不能对任何命题进行断言。而“皮罗主义”并不主张真理标准是不存在的（如“学园派”所认为的那样），而是既不说所有事物是可以认识的或者不能被认识的，也不去断定任何东西，就连“事物是不能被断定的”这一点，他们也不下断言。但不管是“学园派”还是“皮罗主义”，它们的共同特点就是悬搁一切判断。

综上所述，我们发现怀疑论具有以下几个主要特征：第一、怀疑论认为一切认识都是相对的，我们无法认知纯粹客观事物本身。首先，作为认识主体的人对同一件事物的感知是不同的。其次，事物因为其角度、位置、发生频率等的改变，也会影响我们对它的认知。最后，教育、法律、习俗、特殊文化环境也会影响我们对事物的认识。

第二、不存在绝对客观的真理标准，任何理论和命题都存在着“二律背反”。在生活中，人们常对同一件事产生完全冲突的理解，我们没有办法去评判哪一方的观念更为正确，因为我们评判时所依据的标准本身，也需要其他证据去论证其准确性。而证据是否能证明标准的正确性，又需要新的标准去衡量。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很多理论学家就会假设一个出发点作为自己理论的基础，如“天赋原则”。然而这个出发点本身是否可靠，仍然是有待商榷的。

胡塞尔认为怀疑论背后具有深刻的真理意义，其意义体现在“一切怀疑论的本质都是主观主义”。对于怀疑论者来说，任何经验都是以某种方式被认识者的主观所呈现。经验所呈现的内容，不仅在不同的场合或情境下，会发生相应的改变，而且由于我们无法保证每一个认识者都能够以同一种“看”的方式去体验事物，所以我们无法想象一个客观的就是如此存在的经验客体。在诡辩论者中，高尔吉亚提出了更为极端的观点，即无物存在。胡塞尔把这个观点解读为：“一切事物性的东西，对于认识的主观来说，只有在变化无常的主观显现方式中才是可经验的”。也就是说，除了在我的表象活动中被设定的被表象之物，无论它被看成是真实经验过的或是虚构出来的，都是存在的，而讨论表象活动之外是否存在自在存在者的问题则是没有意义的。

2 洛克哲学与怀疑论的关系。

为什么胡塞尔会认为洛克的学说是怀疑论呢？笔者现从上文概括的怀疑论的两个主要特点出发，阐述洛克学说与怀疑论的关系。

第一，洛克认为我们无法认识到物体的本质是什么，只能知道物体的性质对我们的心灵所产生的感觉和知觉，即观念。

他将物体所具有的让我们产生观念的能力，称作性质。物體分为第一性质和第二性质。第一性质和物体是不可分离的，例如凝性、广袤、形象、可动性等；第二性质是借第一性质在我们心中产生各种感觉的能力，例如颜色、声音、滋味等。我们并不能知道这个物体客观是什么样的，只能知道它让我们在心中形成的观念是什么。所谓实体，也只是简单观念的集合体而已。

除此之外，洛克还认为由简单观念构成的复杂观念是具有相对性的。首先，独立的复杂观念，需要以习俗为背景才有意义。因为在不同的民族的人心中，不同的复杂观念所代表的东西不同。此外，由于人的心向、教育背景、追求利益的不同，他们的观念联合方式也是不同的。其次，人的感觉观念常常被判断所改变，洛克指出，我们的判断常常会根据自己的日常习惯而改变事物在我们内心产生的形象。例如，我们知道一个球体会怎样刺激我的手产生触觉，但是却不能说清球体在触觉方面究竟是怎样的。不过他也强调判断改正感觉的例子只出现在视觉方面。最后，复杂观念的相对性也体现在伦理价值方面：每个人幸福的对象是不同的、衡量幸福的标准也是不同的。正如有人认为吸烟快乐，而有人则认为身体能保持健康更为快乐。对于前者来说，用为了身体健康的理由劝诫他戒烟是不现实的。

第二，洛克认为不存在绝对的真假判断标准。

“因为我们的观念，既然只是心中一些现象或知觉，因此，它们本身不能说是真的或者假的，正如任何事物的名称不能是真的或假的一样。” 他认为我们的观念不存在真假可言，只有人们在对它们的性质下判断时，才区分真假。“因为真和假既然只在于心理的或口头的肯定和否定，因此，我们的一切观念都不会成了假的。只有在人心判断它们时，在肯定它们有某种性质，或否定它们有某种性质时，他们才有真、假可言。”

他也不承认存在普遍的“天赋原则”作为我们判断的标准或者知识的来源。为了说明这点，一方面，他论证不存在天赋的思辨原则。一切人类公共承认的原则，被部分人普遍承认的命题，例如“凡存在者存在”，不但没有得到普遍同意，甚至大多部分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对于疯子、儿童、白痴等特殊人群来说，这些命题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对于人们认为通过理性的运用就能发现普遍同意的天赋原则的观念，洛克反驳说“如果人们在运用理性以前，原来已印了那些天赋的原理，可是在不能运用理性的时候，他们常常不知道那些真理，那实际上只是说，人们同时知道又不知道它们。”况且，如果我们知道这些公理是需要凭借理性的运用才能实现，那这恰恰证明了这些公理不是天赋的。人们在发现这些公理时，必定已能运用理性，但这并不代表，在人们开始运用理性之时，这些公理就随之而生。

另一方面，他提出不存在天赋的实践原则。他认为人们赞同一种德性，往往不是因为它是天赋的，而是因为它是有利的。所谓良心，“只是自己对于自己行为的德性或堕落所抱的一种意见或判断。”更不用说，生存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们所遵循的道德法则或者习俗不同，在一个文化环境中推崇的道德法则和习俗，放到另一个文化环境中，可能是残忍暴虐的。习惯和习俗对我们的行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是它们引导人们什么是道德的，而不是人们天生就有这样的观念。

由此可见，洛克哲学的主要内容确实带有怀疑论色彩。

3 洛克哲学，作为与古代怀疑论相对立的新怀疑论。

胡塞尔在《第一哲学》中说到洛克的哲学是一种“本身被掩盖了的怀疑论”，这一点我们刚刚已经阐述过了，但胡塞尔还认为，洛克的哲学是与古代怀疑论相对立的新怀疑论。那么，为什么说洛克的哲学是新的怀疑论呢？它和古代传统怀疑论的区别是什么呢？

古代的怀疑论是一种否定主义，它常常为了否定而否定，认为不存在任何绝对可靠的真理。而洛克的怀疑论是继承在笛卡尔的怀疑论基础之上的，它和古代怀疑论的差别就在于存在一个绝对可靠的阿基米德点，“我思”。

笛卡尔通过对经验事物的普遍怀疑，认为我可以怀疑一切，但是只有“我在怀疑”这件事情是不可怀疑的，即“我思”，我的思想是存在的，那作为思想承担者的 “我”因此而存在。我作为“一个在怀疑，在领会，在肯定，在否定，在愿意，在不愿意，也在想象，在感觉的东西”而存在。洛克继承了笛卡尔在普遍怀疑基础之上得出的成果，认为心灵是存在的，它像一块白板一样，接受的内容是通过经验的方式（感觉或反省）产生的观念。

胡塞尔评价笛卡尔的怀疑主义和洛克的“自我学”，是超越论哲学的先驱，它们克服了传统怀疑论因否定客观认识和客观科学的可能性所造成的轻率的主观主义问题，并且看到了“主观性”在认识中的重要作用。然而，由于笛卡尔仅仅把自我当作經验实体，试图从主观性去达到客观性，犯了主客二分的错误；洛克的经验主义心理学，也有提前预设存在一个客观世界的问题，所以他们的学说都没有发展成为真正的超越论哲学。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