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坐长途公车从上海到乌镇,要在桐乡换车,这时车中大抵都是乌镇人了。
五十年不闻乡音,听来乖异而悦耳,麻痒痒的亲切感,男女老少怎么到现在还说着这种自以为是的话—此谓之“方言”。
“这里刚刚落呀,乌镇是雪白雪白了。”
高亢清亮,中年妇女的嗓音,她从乌镇来。站上不会有人在乎这句话,故乡是专向我报讯的。我已登车,看不见这个报讯人。
童年,若逢连朝纷纷大雪,宅后的空地一片纯白,月洞门外,亭台楼阁恍如银宫玉宇。此番万里归来,巧遇花飞六出,似乎是莫大荣宠,我品味着自己心里的喜悦和肯定。
车窗外,弥望桑地,树矮干粗,分支处虬结成团,承着肥肥的白雪—浙江的养蚕业还是兴旺不衰。
到站,一下车便贪婪地东张西望。
在习惯的概念中,“故乡”就是“最熟识的地方”,而目前我只知地名,对的,方言,没变,此外,一无是处。夜色初临,风雪交加,我是决意不寻访旧亲故友的,即使道途相遇,没有谁能认出我就是传闻中早已夭亡的某某,这样,我便等于一个隐身人,享受到那种“己知彼而彼不知己”的优越感。
在故乡,食则饭店,宿则旅馆,这种事在古代是不会有的。我恨这个家族,恨这块地方,可以推想乌镇尚有亲戚在,小辈后裔在,好自为之,由他去吧,半个世纪以来,我始终保持这份世俗的明哲。
迷茫中踅入一家规模不小的餐馆,座上空空,堂倌过来招呼。
“红烧羊肉好 。”—“好”。
“黑鱼片串汤,加点雪里蕻。”—“嗯,好。 ”
“酒,黄的还是白的。”—“黄酒半斤。”
“热一热,要加糖 。”—“要热,不要糖。 ”
从前乌镇冬令必兴吃羊肉,但黑鱼是不上台面的,黄酒是不加糖的。
越吃越觉得不是滋味,饭也免了,付账之际问问附近有什么旅馆,说隔壁几步路就有一家,还干净的。
中国大陆的小城市,全是如此这般的宿夜处,无论你是个怎样不平凡的人,一入这种旅馆,也就整个儿平凡了。
两瓶热水,温的。
侧脸靠在冷枕上,我暗自通神:祖宗先人有灵,保佑我终于回来了,希望明天会找到老家,你们有什么话,就在今夜梦中对我说吧。
半夜为寒气逼醒,再也不能入睡,梦,没有。窗帘的缝间,透露楼下的小运河,石砌帮岸,每置桥埠,岸上人家的灯火映落在黝黑的河水里,可见河是在流的,波光微微闪动,周围是浓重的压抑的夜色,雪已经停了。
我谅解着:五十年无祭奠无飨供,祖先们再有英灵也难以继存,魂魄的绝灭,才是最后的死。我,是这个古老大家族的末代苗裔,我之后,根就断了,傲固不足资傲、谦亦何以为谦—人的营生,犹蜘蛛之结网,凌空起张,但必得有三个着点,才能交织成一张网,三个着点分别是家族、婚姻、世交,到了近代现代,普遍是从市场买得轻金属三脚架,匆匆结起生活之网,一旦架子倒,网即破散。而对于我,三个古典的着点早已随时代的狂风而去,摩登的轻金属架那是我所不屑不敢的,我的生活之网尽在空中飘,可不是吗,一无着点—肩背小包,手提相机,单身走在故乡的陌生的街上。
早晨还太早,街道幽暗,处处积雪水潭,我的左鞋裂底,吱吱作响。
寒风中冒出热气的无疑是点心店,而且照例是中年的店主,照例笑呵呵,照例豆浆粽子,我食不知味地吃完了,天色曦明,我得赶程“回家”。
付钱时,硬币中混着一枚美国生丁,店主眼尖,挑出来放在掌中端详。
“你是华侨吧?”
“回来了!”
“这样早,有要紧事吗?”
“看看老家,不知在不在?”
“你是乌镇出生的呀?”
“东栅头!”
“东栅,现在只有半条街,后半条一片野地了。”
“那,财神湾呢?”
“在,就到财神湾为止。”
我掏裤袋,凑齐三个币值不同的生丁,送给他玩玩,他欢喜不迭,我更其高兴,是他证言了我将不虚此行。
明清年间,乌镇无疑是官商竟占之埠,兵盗必争之地,上溯则梁朝的昭明太子萧统在此读书,斟酌《文选》。《后汉书》的下半部原本是在乌镇发现的。唐朝的银杏树至今布叶垂荫、葱茏可爱。乌镇的历代后彦,学而优则仕,仕而归则商,豪门巨宅,林园相连,亭树、画舫、藏书楼……寻常百姓也不乏出口成章、白壁题诗者,故每逢喜庆吊唁红白事,贺幛挽联挂得密密层层,来宾指指点点都能说出一番道理。骚士结社,清客成帮,琴棋书画样样来得,而我,年年“良辰美景奈何天”,小小年纪,已不胜惆怅“赏心乐事谁家院”了。
乌镇人太文,所以弱得莫名其妙,名门望族的子弟,秀则秀矣,柔靡不起,与我同辈的那些公子哥儿们,明明是在上海北京读书,嫌不如意,弗称心,一个个中途辍学,重归故里,度他们优裕从容的青春岁月,结婚生子,以为天长地久,世外桃源,孰料时代风云陡变,一夕之间,王孙末路,贫病以死,几乎没有例外。我的几个表兄堂弟,原都才华出众,满腹经纶,皆因贪恋生活的旖旎安逸,株守家园,卒致与家园共存亡,一字一句也留不下来。
过望佛桥,走一阵,居然就是观音桥,我执著了方向感,可以自主地向我的“童年”走去。
当年的东大街两边全是店铺,行人摩肩接踵,货物庶盛繁缛,炒锅声、锯刨声、打铁声、弹棉絮声、碗盏相击声、小孩叫声、妇女骂声……现在是一片雪后的严静,毗连的房屋一式是上下两层,门是木门,窗是板窗,皆髹以黑漆—这是死,死街,要构成这样肃穆阴森的氛围是不容易的,是非常成熟的一种绝望的仪式,使我不以为是目击的现实,倒像是落在噩夢之中,步履虚浮地往前走,我来乌镇前所调理好的老成持重的心境,至此骤尔溃乱了。
这一段街景不是故物,是后来重修的“旅游”卖点,确鉴是“明式”,明朝江南市廛居宅的款式,然而那是要有粉墙翠枝红灯青帘夹杂其中,五色裳服宝马香车往来其间,才像个太平盛世,而现在是通体的黑,沉底的静,人影寥落,是一条荒诞的非人间的街了。
行到一个曲折处,我本能地认知这就是“财神湾”,原系东栅市民的游娱集散之地,木偶戏、卖梨膏糖、放焰口,都在这片小广场上,现在竟狭隘灰漠,一派残年消沉的晦气。
“请问,这里是财神湾吧?”
“是呀。”须发花白的那叟相貌清癯。
“怎么这样小了呢?”
“河泥涨上来,也不疏浚,越弄越小了。”
“这里不是有爿香堂药材店吗?”我指指北面。
“对,关掉了,早就关掉了,东栅已经没有市面。”
“那边,他们在吃茶的地方,不是有一家很大的鱼行吗?”
“鱼行,鱼行隔壁是肉庄。”
“肉庄对面是刨烟作场。”
“你是乌镇人吗?”
“我生在这里,五十年没有回来了。”
“那你在哪里呢?”
“在美国。”
“你五十年前就到美国去了呀!”
“不,十五年前才离开中国的。”
为免那叟更深的盘问,便握手告别,转身往回走。
凭记忆,从湾角退二十步,应是我家正门的方位。
可是这时所见的乃是一堵矮墙。
原本正门开在高墙之下,白石铺地,绿槐遮荫,坚木的门包以厚铁皮,布满网格的铜馒头,两个狮首衔住铜环,围墙顶端作马鞍形的起伏,故称马头墙,防火防盗,故又名封火墙。
现实的矮墙居中有两扇板门,推之,开了。
大片瓦砖场,显得很空旷,尽头,巍巍然一座三开间的高屋,栋柱梁椽撑架着大屋顶,墙壁全已圮毁—我突然认出来了,这便是正厅,悬堂名匾额的正厅,楹联跌落,主柱俱在……
厅后应是左右退堂,中间通道,而今也只见碎砖蒿莱。
我神思恍惚,就像我是个使者,衔命前来凭吊,要将所得的印象回去禀告主人,这主人是谁呢?
踏入污秽而积雪的天井,一枝狰狞的枯木使我惊诧,我家没有这样恶狠狠的树的,我离去后谁会植此无名怪物,树龄相當高了,四五十年长不到这样粗的。
东厢,一排落地长窗,朝西八扇,朝南是六扇,都紧闭着—这些细棂花格的长窗应是褐色的、光致的、玻璃通明的,而今长窗的上部蚀成了铁锈般的污红,下部被霉苔浸腐为烛绿,这样的凄红惨绿是地狱的色相,棘目的罪孽感—我向来厌恶文学技法中的“拟人化”,移情作用,物我对话,都无非是矫揉造作伤感滥调,而此刻,我实地省知这个残废的,我少年时候的书房,在与我对视—我不肯承认它就是我往昔的嫏嬛宝居,它坚称它曾是我青春的精神岛屿,这样僵持了一瞬间又一瞬间……整个天井昏昏沉沉,我站着不动,轻轻呼吸—我认了,我爱悦于我的软弱。
外表剥落漫漶得如此丑陋不堪,顽强支撑了半个世纪,等待小主人海外归省。
因为我素来不敢“拟人化”的末技,所以这是我第一次采用,只此一次,不会再有什么“物象”值得我破格使用“拟人化”的了。
再内入,从前是三间膳堂,两个起居室,楼上六大四小卧房,现在还有人住着,如果我登楼,巡视一过,遇问,只说这是我从前的家宅,所以我来看看。
走到楼梯半中,止步,擅入人家内房又何苦呢?
楼梯的木扶栏的雕花,虽然积垢蒙尘,仍不失华丽精致,想我自幼至长,上上下下千万次,从来没曾注目过这满梯的雕饰,其实所有锦衣玉食的生涯,全不过是这么一回懵懂事。
复前进,应是花厅、回廊、藏书楼、家塾课堂、内账房、外账房、客房、隔一天井,然后厨房、佣仆宿舍、三大贮物库、两排粮仓,然后又是高高的马头墙,墙外是平坦的泥地广场,北面尽头,爬满薜荔和蔷薇的矮墙,互砌的八宝花格窗,月洞门开,便是数十年来魂牵梦萦的后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池塘都杳然无遗迹,前面所述的种种屋舍也只剩碎瓦乱砖,野草丛生残雪斑斑,在这片大面积上嘲谑似的开了一家翻砂轴承厂,工匠们正在炉火通红地劳作着。
再往后望,桑树遍野,茫无边际的样子了。
不过,就是萧统的读书处,原是一带恢宏的伽蓝群,有七级浮屠名寿胜塔者,而今只见彤云未散的灰色长天,乌鸦盘旋聒噪。
铲除一个大花园,要费多少人工,感觉上好像只要吹一口气,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渐渐变得会从悲惨的事物中翻拨出罗曼蒂克的因子来,别人的悲惨我尊重,无言,而自身的悲惨,是的,是悲惨,但也很罗曼蒂克,此一念,诚不失为化愁苦为愉悦的良方,或许称得上是最便捷的红尘救赎,自己要适时地拉自己一把呵。
永别了,我不会再来。
刚才冷寂的街,这时站着好些男男女女。
“你回来啦,几十年不见了。”
“你小时候清瘦,现在这样壮,不老。”
“到我家去坐坐,吃杯茶哪。”
“你小时候左耳朵戴只金环的。”
“你倒还想着乌镇的呀,真好!”
“那时候我常到你府上来替你理发……”
必是财神湾所遇之叟通报了消息,他不知道我来此地是看“物”不看“人”的。好多年前故乡就谣传着我的死讯,十足是“家破”“人亡”,怎么这位弱不禁风的“少爷”健步如飞地回来了呢。
我巧言令色地摆脱了这群乡邻,走不到十步,那清癯之叟迎面而来,所握住了我的手,满面笑容:
“乌镇风水好,啊,好,乌镇风水好。”
这样的恭维使我很为难,我不能贸然表谦逊,因为他并没有专指是谁应验了好风水。我倒注意到他花白的上唇髭剪得刷齐,像是他回家用心剪齐了再来会我一面的,那可真是风水好了。
不分东南西北只要是残剩的街道市面,我就穿巷越陌唯旧观是图。
乌镇的西南部已是新兴的工业区和住宅区,而东栅北栅、运河两岸大抵是明清遗迹,房屋倾颓零落,形同墓道废墟,可是都还住着人,门窗桌椅,动用什物,一概陈旧不堪,这些东西已不足出卖,也没人窃取,它们要怎样才会消失呢。
茶馆,江南水乡之特色,我点燃纸烟,斜签倚定在小桥的石栏上,便于观望茶馆的全景,阳光淡淡地从彤云间射下,街面亮了些,茶馆内堂很暗,对面又是一条较宽的河,反映着纯白的天光,人物为河水形就的背景所衬托,便成了剪影。
茶客都是中年以上的男人,脸色衣着鞋帽与木桌板凳墙柱,浑然一色,是中性的灰褐,没有太深的,没有太浅的—要结成这样平稳协调的局面,殆非一时人工之所能及,这是自然而然,有限度的天荒地老,他们是上一个时代的孤哀子,日未出而作,日入而不能息。从前上茶馆的人是实在有话要说,现今坐在茶馆里的人是实在无话可说。
烟蒂烧及手指,我一惊而醒。走下石桥,桥堍有石级可及水面,江面运河的水是淡绿的、含糊的,芸芸众庶几百年几百年地饮用过来。
儿时,我站在河埠头,呆看淡绿的河水慢慢流过,一圆片一圆片地拍着岸滩,微有声音,不起水花—现在我又看到了,与儿时所见完全一样,我愕然心喜,这岂非类似我惯用的文体吗?况且我还将这样微有声息不起水花地一圆片一圆片地写下去。
(摘自微信公众号“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