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任何人离开常住地外出,没有单位盖红章的介绍信,任何宾馆客栈都不可能让你住。并且,只要离开常住地所在的省份,哪怕最小的街边小饭馆,也一定要交全国粮票才能吃饭,外出前,要把一定额度的本地粮票兑换成全国粮票。
出门在外需要单位的介绍信
1984年的春天,我(王小妮,作家)还在北方的电影厂工作,接到任务去广东、广西组稿,要一路坐火车,从长春出发到北京,再从北京转车南下,几乎从中国最北偏东到最南偏西。
这是我的第一次公出,不知道该做什么准备。老编辑提醒说:去厂里开介绍信,去借款啊。
公出的流程挺复杂:写出差报告,申请借款,开介绍信,换全国粮票,找厂里的票务预订火车票。
所有的這些,都要找单位。“单位”就是对你全权负责全权担保的那个。所以,当时警察盘问一个路人,张口就问:你哪个单位的?
1984年,任何人离开常住地外出,没有单位盖红章的介绍信,任何宾馆客栈都不可能让你住。在没有身份证的年代,介绍信不但能证明你是谁,也能证明你离开居住地去另一个地方去做什么,所以很重要。
介绍信有两个部分,我们叫它上下联:
上联是,某某同志去某某地方做某某事,望大力配合,为盼。此致,革命敬礼,年月日。下联是出差人姓名,要去的地方。
主管介绍信的人填好内容后,从裁切线处扯开,下联交给出差人,是介绍信正本,上联由单位留档备案。
已经有开放姿态露头的80年代初,出差的人会想方设法多带几张盖了章的空白介绍信,相当于遇到特殊情况时用来应变的“良民证”和“路条”。
没有工作单位的人,想证明自己是个好人就困难了,比如农民进城走亲戚,只要过夜,就必须向留宿地的居委会和派出所报告登记。
有了介绍信,解决了过夜问题,该解决吃饭问题了。只要离开常住地所在的省份,哪怕最小的街边小饭馆,也一定要交全国粮票才能吃饭,外出前,要把一定额度的本地粮票兑换成全国粮票。
因为粮票的存在,当时的米饭或馒头的计量单位不是一碗或一个,而是二两或四两,为使用粮票方便。
单位对职工外出搭乘交通工具有严格规定,级别不同待遇不同,比如编辑只可以坐火车硬座和硬卧。
火车里,大家格外爱聊天
从长春到北京900多公里,现在有动车,六个半小时。当年是中午上车,经过半天一夜,第二天天亮到北京站。
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再牛的单位票务也只能买到从本地发车或途经本地车次的车票,所以,单位只能解决从长春到北京这一小段,后面的行程只有自己想办法。
北京的同学帮我买票,也是全靠他的单位。在北京停留几天,拿到了票,从北京到广州有快车,当时最快的火车,这一段路也要走一天两夜。
上车找到卧铺车厢不过几分钟,车还没开,上上下下的人们就互相招呼互相认识了。好像那年代所有上了火车的人都在等待着一诉衷肠。大家越不相识,就越安全,格外爱聊天聊心事,一切防范都放下了。
当时长途旅行的人几乎都是出公差,没有人闲逛,一定是有事才出门远行,在火车上遇到最多的是跑供销的。
火车每停一站,都有当地人推销土特产。
绿皮车刚进站,还在滑行,站台上成群结队的商贩紧追着车门跑,车上的人也急着打开车窗探头出去看新鲜。各种各样的方言,吆喝,笑脸……有人围堵车门车窗,还有人上车兜售,被列车员强行赶下去。
直到火车再启动,持续几分钟的兴奋才冷下来。
广州站广播都是讲的粤语
终于到了广州站,却遇到两大麻烦。
首先,几乎没人听得懂普通话,站前广播、公交车报站都是讲粤语的。刚要走近一个人想问路,那人立即摆手扭头就走,不像北京的胡同口,可能遇到指路指到烦的热心老人。
第二,因为通讯不发达,之前没有注意到我到广州那几天正是春季广交会开幕的时候,全城的宾馆都只接待广交会客商,到处都客满,没办法住下来。
找不到能过夜的宾馆,我决定买票去南宁。不知道是听了谁的主意,说可以坐客船经西江去广西,虽然客船不能直接到南宁,但可以在广西境内上岸换长途客车。
后来,我只记得上了一条锈迹斑斑的大船,这艘船不小,能装一二百人,船舱里除了两侧对着的光板铺,没有任何其他设施,板铺上方有油漆涂上去的阿拉伯数字编号,一人一位,不分男女。
客船两侧的过道上,洗手间的地上都浸着水,到处都是湿的,木板的铺位是唯一能坐能躺的干爽地方。
一生中最难熬的就是那个晚上了。船开得非常慢,好像个摇车,船舷隔一会发出金属碰撞的沉闷响声。我不敢睡觉,坐着半眯着,随时怕有坏人,怕丢了旅行袋,里面有最重要的介绍信、全国粮票和借款。
船上整夜都不关灯,随时停靠小码头,各种各样的人上上下下。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船到了广西梧州,低矮的黑漆漆的小城,临江有很多黑瓦的老房子。船停了,人们都上岸吃早餐,江边有几个早餐铺位,雪白细软的牛腩粉,那是我第一次吃米粉,一毛钱一碗,没有座位,端着碗筷就开始吃。
换了长途汽车,走非常颠簸弯曲的路,终于到了南宁。
我事先联系了写诗的朋友,他帮忙联系了南宁饭店,房价5块钱,这是当时电影厂报销住宿的最高标准。住下来才知道,这是广西最好的宾馆,当年毛泽东来视察,就是住这儿,另有一个庭院,一栋单独的小楼。
那是第一次,我知道宾馆也可以叫饭店,饭店不只是吃饭的地方。
完成组稿任务离开南宁,朋友帮忙订到了去北京的卧铺票,又有北京的同学帮忙订好去长春的卧铺票。
再次走进铺了白床单的卧铺车厢,我忽然感觉到幸福,这是那一夜西江客船的反差。
(人民网 2018.8.24 王小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