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话

2018-05-14 15:45杨赫怡
参花(下) 2018年5期
关键词:李光耀蛋糕外公

二○一八年,又是一年春节,厌倦了来去拥堵,与千万人摩肩接踵。今年,像往常一样,我们一家人在大年初一的午后在影院看一部贺岁片。立春后的微安城已是晴空万里,温热如初夏。一家人在空荡荡的城市街道上缓缓前行,却丝毫生不出孤单的感觉。

取票机像个忠于职守的老员工,输入取票码,将四张电影票一张一张吐了出来。我匆匆挤进人群,将票递给检票员。

一段贺岁片特有的喜庆歌舞过后,电影已经放映二十分钟,我丝毫没有进入状态,听着周围的人放声大笑,我看了看旁边的外公,心里有一丝不安。他面无表情,双手规规矩矩地扶着座位两边,我叫了他几声,依然没有回应,我像个失宠的孩子一样垂头丧气地将目光移向大银幕。

“想见谁就去寻,哪怕路途遥远,险象环生。”突然,一句台词进入了我的耳朵,并没有震耳欲聋,可这句话就像千斤重压到我的心上,我的心脏莫名地抽搐,我在别人的笑声中哭了出来。

“外公他不理我。”我大声嚎叫,声音压过了观众的笑声、口中清脆的嚼薯片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说话声。整个影院突然安静,或许谁都想要知道外公的不理不睬对于扰乱秩序的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要说话……”影院里传来一阵怒骂。

外婆用她的手帕擦了擦我的泪水,带着哭腔对我说:“孩子,旁边的座位是空着的,他没有不理你,他在另一个世界陪着你。”

大梦初醒,我在记忆里自作主张地略去了外公离去的画面,这样便营造了“他从未离去”的假象,要是我没有叫醒旁边座位上那个岿然不动的外公,多好!

第一个没有外公的春节,好孤单。

多想和你说说话,却被人警告“不要说话”。

一九九八年,二十世纪末的微安仍然四处遍布着田野。这里落英缤纷,俯拾即是;这里乱花迷眼,草木长青;这里民风淳朴,生机勃勃。这里家家户户都只盖着两层楼,阳台与蓝天的距离还不是那么近,一台彩电就是整个家庭最值钱的东西,这里人人知足感恩,一片祥和。

“年年,起床啦,跟着外婆去庙里进香啦。那么大的炮仗声都没把你炸醒,真是小懒猪。”

“嘘,不要说话。李光耀一大早就出去了,也不知道要去干吗。”

还没和大家介绍,我的小名叫年年,顾名思义,这个“年”指的就是“过年”的“年”,我生在农历大年初一,所以小名叫“年”。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年”是一头人人一旦碰到必将避而远之的凶兽。恰恰相反,我从小人缘儿极好,是同学、老师、家人、朋友眼中的小暖男。或许因为“年”不受大家的欢迎,所以当时还没有大名便被唤做“年年”的我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便一心做个善良纯粹的人,“年”身上与生俱来的邪恶被和谐美满的时代和温情脉脉的氛围所化解,这“恶”经过温情和爱过滤后,剩下的便是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

睁着惺忪的双眼,我懒懒地随着外婆来到村里的寺庙祈福,期望来年无病无灾,一切顺利。我从小就会朝着一个既定的方向许愿,一愿阖家齐团圆,二愿孩童无忧愁,三愿夫妻不分离,四愿年年有结余,五愿生命树常青。而这些愿,将会载着我用善升起的暖,用感恩结成的养料,长成最完满的愿望之树,树上结着多年以前我许下的愿望,结果的时间长短不一,也许有的需要你等上一辈子这么长,但它终将来到,分毫未减地将惊喜带给你,你只管负责收获。

没错,许愿是我与生俱来的,这样的宿命感同样是我与生俱来的,我和“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经历的却是和“年”截然相反的人生,我要感谢家人的误打误撞。

拜完一尊尊面容慈祥的神仙像,默默许下自己早已打好腹稿的愿望,将外婆早早准备好的寓意着吉祥如意的零钱投入功德箱,我们便在太阳渐渐露出的身影中,踩着欢快的步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鞭炮声此起彼伏,春晚颇受关注的歌曲《好日子》在鞭炮声中循环播放,我在外婆身后蹦蹦跳跳地跟着,像一只被驯养的野兔,任性妄为又善解人意。

大门还未完全打开,我便大声唤着外公的大名,“李光耀,我的蛋糕呢?外婆外婆,怎么今年那么晚都见不到外公的生日蛋糕?”

把家里寻了个遍,依旧未见外公的踪影。我心想他一定是躲在哪里抽烟吧,让我看到,我一定如实禀报外婆。最喜欢看外公被外婆教训的样子了,那种想要反抗又壮不起胆的模样,真是又滑稽又可爱呢。

外婆家里有个亘古不变的传统:人未来齐,一律不许动筷。饭菜已经回了好几次锅,仍是没有外公的任何消息。他是不是在公司遇上什么棘手的事,还是遭遇了什么不测?这样的想法刚一出现,我立马切掉那段不测之后将会发生种种不幸的假设,大过年的,我真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他一定会回来的。

微安的傍晚,像是一幅随心所欲的水彩画,凌乱的笔调中潜藏着一种和谐之美。太阳缓缓落下,晚霞也像是帘幕一样合了起来。新庄村还没装上路灯,晚上只能在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中摸索着找到回家的路。我们在这条路的终点,等一个人。

终于,伴随着一串串沉重的脚步声,外公的身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他愁眉紧锁,面色苍白,却仍旧挤出一个伪装得严丝合缝的笑容,手上拎着一个包装精致的蛋糕盒。“小可爱的生日,我怎么会忘,还好没有错过大年初一。宝贝,你要快快长大啊。”

我趾高气扬地接过蛋糕,朝着他吼道:“李光耀,你下次再这样,我再也不陪你去公园听戏了。”他默默低下头,有些自责,更多的是无奈。还没吃完蛋糕,我便在甜腻的蛋糕上进入梦乡,至于大年初一那天外公遭遇了什么,五岁的我并没有去深究。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我五岁生日的那一天,家里发生了巨大的变故,由外公公司負责的大楼在建到第四层时便毫无缘由地倒塌,外公辛苦创建的事业就像那栋轰然倒塌的大楼一样,一瞬间化为乌有。我和妈妈养尊处优的日子走到了尽头。外公并不心疼失去的财产,而是为再也无力带给这个家幸福的生活而心生歉疚。

那一夜,他的脸上不知添上了多少惆怅的皱纹,多少青丝变成烦恼的白发,五岁的我,第一次觉得我的保护神李光耀是一个老人。

要是那时的我多懂事一点的话,就可以陪他多走一段从头再来的路,现在的我觉得有些遗憾。

二○一七年春节如期而至,亲朋好友纷至沓来,一是前来拜年,二是看望卧病在床的外公。我讨厌这样喧闹的场合,便跑到楼下的客厅里呆呆坐着。我时不时望向外公的房间,外公闭着双眼,硬撑着一副看不出破绽的慈祥面容,骨子里却疼痛难忍。这些我都知道。

“年年。”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外公的房间,分不清这声音来自外公,还是来自我早已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的另一个未知世界。我回了回神坐到外公床前,握着他骨瘦如柴的左手,有规律地按捏着。尽管身体受尽病痛折磨,那双眼却映射出一个幸福的世界,我不敢与他对视,我怕我心里的痛苦和他身上的一样多,我还是那么自私。

“年年啊,你知道他们给你取名年年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反对吗?”

我蓦然一惊,低着头思索良久。

“因为我就是个混世小魔王啊。”

“这是我的初衷。”

“为什么啊?那可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啊。”

“做一个善良的好人太难了。”

“我现在很快乐啊,做一个好人也很快乐。”

“我从小看着你长大,我看得见你流过泪的痕迹。”

“你又不是神。”

“我是你的外公,这就够了。”

“嘘,不要说话,混世魔王在偷听……”

我不知道外公经历了什么,我的确有灵魂找不到出口的时候,这么多年,习惯了人前嘻嘻哈哈,却忘了在受伤的时候安慰一下自己。有伤疤的皮肤,躲在了最隐秘的角落,终日见不到光。外公和我说完几句话之后便又睡了过去,我不知道他的梦里有没有我小时候的模样,我想偷走他的梦。

“李光耀,你又抽烟了。”

“你怎么又直呼我的大名?”

“李光耀李光耀李光耀……”

“不要说话,小坏蛋。”

看了看表,凌晨三点,我躺在狭窄的高低床上,窗外的霓虹灯依旧卖力地闪烁。我身边空无一人。原来只是一场梦。

外公,我好想你……

为什么在我愈发想你的时候,听到的只是“不要说话”四个字?

“李光耀,你知道吗,你裤子上被老鼠咬破的洞是我用剪刀剪的。”

“李光耀,你知道吗,在向小伙伴介绍你的时候,我可自豪了,新庄首富就是我外公李光耀。”

“李光耀,那头死掉的绵羊是喝了我的尿才死的。”

“李光耀,虽然你现在是个没钱的糟老头,可我依然爱你。”

“嘘,不要说话。”

又是这四个该死的字,李光耀,你说我该不该回他们一句“你才不要說话”!

李光耀,我真的好想你……

(作者简介:杨赫怡,男,硕士,上海大学学生,研究方向:文学与文学翻译)(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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