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春梅
幼时听过年兽的故事后,我曾梦见过这样的场景:街巷铺红的人间佳节,绚烂夺目仿佛要照亮天际的漫天烟火,热闹的人群突然仓皇逃窜,面目狰狞的巨兽在街上游荡。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头巨兽身上。它停下来,与我四目相对,一双竖瞳藏着我无法理解的悲伤。
梦醒了。
年,撇横竖连,六个笔划,写下来便成诗,读出来便成画。
山下火树银花,新袄里伸出稚嫩的小手,咿咿呀呀笑容甜甜的小孩,桌上摆满的丰盛菜品,门前亮着的大红灯笼,人间张灯结彩烟火喧嚷。而山上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庞然巨兽惶然抱头,被远处传来的喧闹与火光灼醒还未睡熟的甜梦。
那一刻,人间有多热闹,它就有多潦倒。
聪明如你,一定猜得到,这不是怪兽的故事,这是灯火阑珊处,你我的孤独。孤独是爱的同义词,也是反义词。
幼时缺爱的人会孤独,他们贪婪,如葛朗台握住金币般攫取每一丝爱意,吝啬于付出,久而久之,他与大地分离,成为追逐流波的孤岛。童年被溺爱的人会孤独,他們慷慨,如暴风雨砸向山河般泼洒每一分欢喜,失觉于珍惜,长此以往,他和长风同逝,化作无处依附的独云。岛岸嬉弄海洋,云影披拂山峦,孤岛便是海中的云,独云便是天上的岛。这意象矛盾,格格不入,落在凡人口里,便成了天海间的怪物。
怪物化成人形,开始了欺骗的旅程,路过逆旅驿站,模仿人情冷暖。几经辗转,镜里真假难辨,真话都埋进心里,酿成一坛坛陈年的秘密。假到真时真亦假,他记住身前去处,忘了身后来路,鲜衣怒马过长安,大雁塔远眺,未央宫低吟,像演戏的角,又像看戏的客。后来故事里说,他原形毕露在和爱人对视的第一眼里,有了心跳,就成了人,岁月从骨头里蔓延出来,染白一头黑发。
成熟如你,一定读得懂,这不是离奇的寓言,不过是浮生狼藉里,无数相同的故事。
世间人情多凉薄。感情和功利混杂不清,本该最接近理想的爱情,成了权衡利弊的得失交易。孤独像一场干净的会晤,一人问,一人答,一人论,一人驳,共千番思量,成十全文章,本是不可多得的赐予,却也难免偶感烦腻,望眼他家烟火,羡慕俗世喧闹里的温暖。
成长二字,听起来要耗费数年光阴,其实不过一瞬而已。人生里忽然孤立无援的时刻,我愿交还所有时光,换絮语挠耳的一抹天亮。
悲悯如你,一定会相信,这远非我亲身所历,仅是怪兽故事中,结局的隐喻。
岁岁年年人相似,年年岁岁花不同。人心善变,变的是附着的对象,其自身的成长变化,远不如春生秋死的草木。
年年,年年,这两个字开首的语句,总让人生忽然漫长。年少时累积的词句,撑不起成年后的多愁善感,漫漫岁月里相差甚微的情绪,终是尝得懂,讲不出。
年年,年年,终有一日,盛筵散场,只剩我一人,老在冷清的院子里。热闹像风流云散,落寞如山花遍野。但这并不意味着对孤独的抱怨,对余生的恐惧。
怪兽庞然,孤独卑微,当高耸入云的孤山为野草庇荫,当独居山林的猛虎将蔷薇细嗅,那一刻,并非向卑微妥协。
年复一年,年复一年,星移物换,夕阳又斜,我们失去鬃毛和尾巴,脱落鳞片和爪牙,收起傲慢,丢掉惶然。最后,我们纤细又坚韧,稚嫩又苍老,奔过远山夜色,闯进人世深巷。(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