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琴
我和妈妈的话越来越少,和外婆的话却越来越多。
每个周末,我都会在电话里叽叽喳喳告诉外婆:我学会了轮滑;我和同桌吵架了;邻家的猫下崽啦……外婆则会告诉我:院里的梨花开了;镇上举行了歌舞比赛;她又做了绿豆酥……
“你怎么那么多话?”每次,我和外婆通电话,妈妈就会蹙紧眉头,在一旁不满地嘀咕。
妈妈和外婆几乎无话可说。有几次,外婆找妈妈问事儿,媽妈只是以“嗯”“啊”“是”作答,好像自己的回答一旦超过俩字就会要了她的命。外婆呢,也很绝,电话如果是妈妈接的,直接就吼:“鱼果呢?我找她!”
尽管如此,外婆偶尔也会忍不住问:“你妈最近怎么样?胃病没犯吧?”妈妈却很少提外婆,即使绕不过去了,也只是用“她”来代替。
我责问她:“您就不能对外婆好点吗?”没想到,她马上来气了,还我一句:“你知道什么?”
暑假,我想去外婆家。“不行!”妈妈一如既往地强烈反对。我当然死缠硬磨,再怂恿老爸帮着助威加油,妈妈最后总算松了口。
夏日的淡香镇少了寒冬时的寂寥,高大的香樟一棵接着一棵,华丽丽地擎着绿伞。外婆做的冰糖莲子羹和冰炖雪梨好美味。“外婆真厉害!”我咂吧着嘴大呼小叫。
“你外公喜欢喝这些,别看你妈体寒,每年春秋却都肺燥,喝这些最管用了。”外婆和我唠叨,“本来呢,你外公想让你妈子承父业,谁知她想去省城上大学,想去外面干大事。幸好她没做医生,就她那张臭脸,还不把病人全赶跑啊?只可惜你外公一肚子医经,只好带进棺材喽。”
我到外婆家的第五天,妈妈借口到邻县采风,也来了淡香镇。
“啧啧,怕我将你带坏呢。”外婆撇着嘴,却又给汗涔涔赶来的妈妈蒸了贝母雪梨。妈妈喝了汤,没吃梨。我怕外婆伤心,偷偷将梨消灭得一干二净。
“她一回来,这院里的温度都直线下降了。”我对外婆说。
妈妈待了两天,就将我叫了过去:“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就奇怪了,您怎么就不喜欢我和外婆在一起?”
“她不是你外婆。”
“我知道,她不是您亲妈,也不是我亲外婆,可我就喜欢和她在一起!”
“你知道什么!”她又生气了。
“我不知道什么,所以您告诉我呀。”我也生气了。
她咬了咬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亲外婆还没去世前,她就和你外公好上了。”
我蒙了……
外婆大概也知道了妈妈的来意。这天晚上,她捧出一个精致的小黑匣,从里面拿出一个木镯子,“这老物件啊,本来是为你妈留着,想给她当陪奁的。”
木镯子粗朴厚重,木纹缥缈虚幻,仿若陶瓷釉色下的散彩,而镶着的镂空银饰处则有一凤一凰相对而翔。
“这是什么镯子?”我好奇地问。
“你猜猜。”
“猜不出。”
“别说是你,你亲外婆第一次拿给我瞧时,我也没猜出呢。”
“这是亲外婆的?”
“嗯,这木镯子还是当年你曾外公向你曾外婆求婚时,重金托人寻来檀香中的极品老山香,用了大半年时间亲手慢慢做成的。后来,你外公又将它作为定情物,送给了你亲外婆。你亲外婆呢,啧啧,那是个人精呀,又用它骗了我。”
“骗了您?”
“对啊,我和她从小就玩在一块儿,好得比亲姐妹还亲。后来,她嫁了人,生了你妈,好事没想着我,一生病才惦记起我这个人……也许是知道自己不行了吧,她死活要将这镯子送我,还说你外公人好,她摆明是给我下套啊……”
“下什么套?”我没听明白。
“她呀,死乞白赖地把这个镯子往我手上套,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感谢我照料她那么久,没想到她居然让我试着和你外公交往,还说你外公人不错,夸他细心、体贴。你外公那人呀,医术的确不错,却少言少语,人也方正得紧,和他在一起很乏味的呢。可是,你亲外婆再三恳求,还说她不放心将他们父女托给别人。啧啧,她分明是坑我呀……唉,不过,你外公呢,人倒很踏实。你妈妈呢,从小体弱,你亲外婆一死,她整日整夜哭个不停……后来,我心一软,就嫁了你外公。如果不是怕你妈被别的后娘不待见,如果你亲外婆不生拉活拽地将这镯子给我套上,啧啧,我肯定会嫁给一个比你外公更帅、更好看的男人呢!”
“那个镯子不是妈妈刚一离开,爸爸就送您的吗?”妈妈端着精致细白的茶杯,站在门口轻轻问道。
外婆没听见,仍轻轻摩挲着我手上的木镯子。
妈妈走到暖水壶旁,想要倒水。可是,她弯下腰,好一会儿都没有将水壶拎起。
“大晚上的还喝什么茶?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得照顾自个儿!我去给你端一碗绿豆汤吧。”外婆看见了,撇撇嘴,不满地说道。然后,起身去了厨房。
妈妈抬起头,久久地望着外婆佝偻的身影……
第二天,她什么也没说,一个人默默地回了城。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对我说过那句“你知道什么”。
(田龙华摘自《东方少年·阅读与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