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头
所谓“中产阶级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形态,其实并没有统一的答案。因为这种生活形态并不真实存在,它只存在于各种人的想象之中。就像“中产阶级”这个概念一样,大多数中国人不认为自己属于中产阶级,同时又认定它的确存在,那么,唯一的可能是:中产阶级是一种想象。
想象的好处是其中应有尽有,想象的坏处是它太脆弱易碎。有一个年轻的艺人,他颇有天赋,买了3层楼的别墅。在网上能找到他家的内部装修图,号称是欧洲巴洛克风格,看上去极尽浮华繁复之能,给人以强烈的夜店包厢感。把自己家装修成这种样子,本质上是因为主人觉得这种风格是好的,是高级的,是上流的,这就是他想象中的美好生活应该有的样子。尴尬的地方就在于:想象力还悬浮在空中的时候,往往一切都非常美好;一旦落地变成现实,它就很可能瞬间崩塌。
同样,还有人热衷穿名牌。那是他或家人对美好生活的理解:美好生活意味着应该通身上下穿名牌,不但要穿,而且要敢穿,什么衣服都要驾驭一下。你我也都知道,名牌的性子桀骜不驯,并不那么容易驾驭。强行驾驭的结果就是一次次形成“车祸现场”,效果相当血腥。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关于中产阶级生活的想象并没有形成任何有效的共识。大家都在探索,同时不大认同别人的探索结果。
最近的一次崩塌事件发生在北京的某家甜品店。一套甜品的单客价超过千元,而且要预订,每天只为有限的几桌人服务。于是就有美食博主借用朋友的名字订位,吃完之后给了个差评。双方最后闹得很不愉快,在网上酣畅淋漓地大打出手。最有趣的部分是店家一方的回应,表示他们用的都是昂贵的古董家具,甜品用了最昂贵的原料,聘请了最好的甜品师,对方却对此毫不领情。这同样事关想象,店家想象了顶级的甜点店应该是什么样子,然后按照自己的想象把它变成现实。然而,对于这种想象力,食客并不买账,食客坚持认为甜点的味道和价格并不匹配,自己不是来吃家具和装修的。
我觉得双方争论的焦点并不在于味道。换一个角度来考虑:如果店家是用青瓦白墙装修,点缀些许枯树翠竹,淘换些仿明清款家具,但卖的是大闸蟹,同样是人均1000元,提供5只阳澄湖出产的顶级大闸蟹,一份秃黄油拌饭,加几个时令蔬菜,温一壶号称30年的花雕。我想,估计去的食客基本上不会有什么抱怨,跪着就把钱交了。哪怕他们并不会吃蟹,也品不出蟹的好坏来,出门依然会大声赞叹。原因和味道无关,而是这一套装修,这一套菜单,满足了他们对所谓顶级传统美食的想象。它就应该有个院子,就该有青瓦白墙,地面上就应该贴砖对缝,服务员就应该穿剪刀口布鞋,大闸蟹就应该用新鲜的竹笼屉端上来,花雕里就应该有话梅和姜丝,酒壶就应该是锡制金属壶,上面雕满了梅兰竹菊。而且,这么吃蟹的人除有钱之外,还风雅异常。
大闸蟹和甜品在味道上的区别真的有那么大吗?无非是你在朋友圈晒1000块钱一个人的大闸蟹宴,大家都不会点赞,但会在心里默默地羡慕嫉妒恨;而如果你在朋友圈里晒1000块钱一个人的甜品,大家会纷纷点赞,并在留言里想尽办法用最委婉的中文表达“你是傻子,哈哈哈哈”的心态。每客1000元的全蟹宴在想象力范围之内,而每客1000元的甜点超越了大多数人的想象力。
没有人能凭空想象出某种生活来,在这个世界里一定有效仿抄袭的模板。比如说夜店风巴洛克装修,比如说全名牌个人形象设计,比如说北欧极简风格家居套件组,比如说日式禁欲系着装……它们来自广告、杂志、电视、电影,甚至来自出国旅行的见闻。市场上也有足够多的服务商,可以按照你的要求輕易实现你对这些生活的想象。但是,它们大多注定会崩塌。
在中国,一个巴洛克风格的家是不可想象的,正如你无法想象一个拥有枯山水的私家庭院一样。这种东西是不能单独存在的,它和周围的环境、文化完全割裂开来,没有任何关联。这和钱多钱少、品位高低完全没有关系。因为到了最后,归根结底,你得在巴洛克式的餐厅里,用银餐具吃卤煮和炸酱面,发出响亮的呼噜声。而你的枯山水景观,最后可能堆满了孩子的玩具和纸箱—家里实在是没地方放了。从拥有悠久历史的异种文明里借鉴得来的所谓“美好生活”,没有办法长久存续,你总会跌回原来的生活,而且发现比当初离开的时候更糟糕。
当然,你也可以追求四合院,追求红木黄花梨家具,复制一个三四百年前的中国乡绅或者官员的居家生活。许多人的确就是这么做的,因为那些硬木家具太硬太冷,甚至不得不给昂贵的椅子配上坐垫。一眼看过去,一口真气瞬间就散了,那就像是一个个尿片。那样一种生活同样也没有现实意义,因为它对应的生活土壤已经消失殆尽。如果院子里没有一个大家族,没有尊卑有序,没有一票丫鬟、老妈子、厨子、马夫伺候着,没有基本的家传、家训、家书和菜谱,没有天地君亲师的牌位,没有初一、十五的斋戒,那么它也就没有了原来的滋味,只是一个空壳而已。哪怕安装了全套的电器、下水系统,那还是一种死去的东西,并不能成为真实生活的一部分。
这就像送你的儿子去学钢琴或者二胡,送你的女儿去学芭蕾或者古琴。你觉得这是美好生活的一部分—你的下一代正在迈向你想象中更为美好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在这个问题上,许多人都有共识,相信这是正确的道路。但与此同时,你们家并没有家庭音乐会,也没有外出参加音乐会的习惯,平常也不会用音响播放任何音乐,全家老小都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刷手机。那么,你就应该承认,在这个家庭里,其实并没有这些东西存在的空间,它根本就不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真正过音乐生活的是家里的老爷子和老太太,地点是社区公园,方式是广场舞。那是他们天天去的地方,天天参与的方式,是有根有生命力的东西。他们的录放机和折扇天天在用,一换再换,从磁带升级到MP3外加功放。而你家里的一堆乐器却早已落满灰尘,最终以进入二手市场作为结局。
那些关于中产阶级美好生活的想象,禁不起仔细分析。它们无论有多少种形态,都需要回答一些共同的问题:它是否是从原生的生活形态里生长出来的?是否是现有生活的延续和提升?是否能够无缝地嵌入当前的生活中?如果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不确定甚至是否定的,那么这种想象力就迟早会崩溃。同时,我们也得以用一个新的角度重新观察城市生活中那些奇奇怪怪的生活形态,思考究竟是什么在为它提供文化和心理上的支撑,让人们乐此不疲,以及它们是否有升级变形的可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倒过来,往生活里强塞东西,强行拔高,还幻想它能够扎下根来。
(摘自微信公众号“槽边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