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适
有那么几年,我的生活是在世界各地的小旅馆里度过的。
在柬埔寨的边境小镇上丁,我住过一家要价1美元的旅馆,在一个深夜,下着大雨,汽车把我们丢在路边的一间旅馆前,门板暗沉又简陋,犹如一个被丢弃在路边的枯萎的果核,老板白牙一闪,带我们去看了一个房间,灯光昏暗,雨水从破碎的玻璃窗外倒灌进来。天花板上爬着五只壁虎,墙上污渍斑斑。一想到晚上要和壁虎同床共枕,让人沮丧至极,只希望能在它们爬到床上之前就把自己灌倒。
虽然我住过的破烂的旅馆不计其数,但柬埔寨的这间边境小旅馆荣登榜首。
在开罗,我住在一栋危楼里的一个小旅馆里,楼下是一个日夜不休的菜市,市场上的薄披萨2.5元一个。旅馆的门房是个瘸子,可能还是个瘾君子,每天用一只脚在楼道里蹦来蹦去。穿黑袍子的女人整夜坐在厨房后面,茶壶旁边永远没有糖。这样的地方一个晚上二十块钱,旅馆里除了我之外还住了几个日本人。
这个地方倒不会令人沮丧,尤其每天早晨当甜腻的阿拉伯音乐在喧闹的菜市场响起,从日晒雨淋后泡坏的木质棱窗缝隙飘入房间的时候,埃及就变得古怪而复杂。
耶路撒冷有一个脏得令人吃惊的旅馆,坐落在大马士革门旁的阿拉伯人区里,天气太冷,薄毯和枕头都冻到发硬,我穿着衣服合眼就睡着了,谁管这么多,毕竟我是在耶路撒冷,在这个地方你不会去在乎很多事情,在层层云雾笼罩下的永恒里,你不会想着眼前的小事一直到明天。
帕拉宫旅舍——一个真正的破烂旅馆,加尔各答萨德街上的地標建筑之一。房间昏沉幽暗,门板歪斜,简陋的屋舍内流传着各路怪谈,早上起来,二楼住客的漱口水会顺着水泥楼板的缝隙滴滴嗒嗒地流到你的脚边。
然而,这并不算是萨德街上条件最恶劣的旅馆,旁边还有一些更差的。这条街和很多人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不过,离开的每一个人都会再次谈论起它,人们在这里要么收获爱,要么就收获了破伤风和泻肚,总之,萨德街不会让你两手空空地离开,就像人们经常说起的那句话:在印度,你永远不会感到无聊。
阿姆利则的金庙以乐善好施闻名,这里有一个24小时不停歇的免费食堂,供应鹰嘴豆汤和面饼,义工们双手整日泡在肥皂水里洗着无穷无尽的盘子。晚上,印度人裹着毛毯睡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好心人到处都是,生活却没有改善。外国游客则可以得到一个类似洞窟的住处,上限为三天,一个昏暗的房间里扔了十几张床铺,横七竖八地躺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穷背包客。
清晨时分,你可以一个人偷偷从房间里钻出来,赶在大批游客抵达金庙之前,走到冰凉的大理石岸边,看屹立在湖水另一边的金色庙宇笼罩在宁静的晨雾之中,令人心情愉悦。
达纳是约旦山谷里的小村子,荒凉,偏僻,这个村只有三家住户,景色没有过人之处,两美元就可以租到一个房间,没有汽车,也见不到动物,山谷里一片寂静,以至于怀疑旅行者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可能是为了傍晚时分,站在寂寥的山坡上,看日落在光秃秃的山丘上泼洒深浅不一的金色,太阳逐渐隐没在远处的山谷中,那真是大地上最壮阔的日落。
心目中理想的旅馆是,有安静的院子,提供一日三餐,客人们凑巧都很沉默。
这样的地方我真的见到过,那就是蓝毗尼的韩国寺。
韩国寺里有供访客们留宿的寮房,费用极低,白天在水泥屋子里静坐思考,用水桶洗冷水澡。夜晚,寺庙的院子里会有星火般的萤火虫。
另外有一个地方,大马士革郊外的玛穆萨修道院。修道院依山而建,可以远望一整片山谷,里面甚至还有一个图书馆,那会儿在中东漂泊了大半年,在这座山坡上住了几天,觉得天堂的样子就是这样了。
这两个地方都不是游客们可以寻欢作乐的地方,也没有经济上的烦恼,而且随时都可以去,但到底是太肃穆了,总归就是此地不宜久留。
归于住过这些小旅馆的经历——我可能是所有旅店客人里最好打发的。后来,我不再去住小旅馆了,第三次来到印度的时候,我住在帕哈尔冈吉的一间酒店,厕所里有卫生纸,热水壶放在玻璃台面上,白色的床单,会叫餐厅给我送裹在锡纸里的咖喱鸡。当时在我心目中,这就是漂泊旅人夜晚的一颗明珠了,尤其是当我挤过牛群,又跳过了几个火堆,从混乱的帕哈尔冈吉的街头走进温暖的厅堂之后。
在奈良的雨夜中,旧式旅馆的纸门后透出星星点点的灯光,一把挂锁,一个应急灯,一叠床褥,落地窗外是墨绿色的院子。在那个时刻,你会觉得,旅行就是手上的一杯抹茶,旅行就是看雨点落在院子里的松树上。
当我路过那些美丽的房屋,在伊斯坦布尔,在槟城,那些我未曾参与建造的别人的华美的房屋,但却以陌生人的姿态享用了它们的美丽,这就是我成为一个孤独旅人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