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故去之后,父亲很快就出现了老相,脸上有了老人斑,行动也日渐迟缓。静坐不言不语。这时候,出现了一个神秘的老太太,干爽利落,一身素静。每每在傍晚的时候,一闪,就闪进父亲的卧室。她是谁?母亲在世的时候,我们从来没见过她,这一时也不好探问。中央台的《晚间新闻》播完,老太太便会像来时一样,一闪,又不见了。
我是长子,这件事见过两次,便上了心头。年节期间,众弟兄天南海北归来,我便把他们召到一块。我说,咱就把事情挑明,给父亲把这件事办了吧?众弟兄一时兴奋起来。于是便設想,再添一个新母亲,新母亲的儿女们岂不是成了我们的异姓兄弟?倒强似在街道上结识的朋友,明年过节时,要添几个酒杯了。
只是这件事不好直接向父亲开口。父亲退休前是大医院里医术很高明的一位医生,有很强的自尊心,此时虽七十有五,虎威仍在,我们都有些怕他。
又一日傍晚,我瞄见那老太太又闪进了父亲的房间,便装作没事的样儿,也推门进去,只见那老太太躺在父亲的床上,父亲正在给她扎针。父亲看了我一眼,问有事么?我倒慌起来,后悔不该惊扰他们,便退出门外。这老太太是父亲的一个病号?是父亲以扎针为名邀来的老情人?是病号为什么在傍晚时来家?是情人为什么又要父亲给她扎针?
社会普遍的行情是儿女反对父母再婚。我是个舞墨弄文的作家,弟兄们也都开明,如果父亲真想再婚,我们绝不反对,甚至想做媒人,积极促成。只是这事很难开口,父亲不亲口提出来,我主动去说,不合情理不说,父亲怪罪下来,岂不是弄巧成拙?
事情就这样一天天拖了下来。老太太隔三岔五还是那么一闪进来,又一闪出去。大家日子都很平静,一晃两年半就过去了。
人到了老年,那是一天一个样。人们常说:五年六月七日八时。父亲已年届八十,是以小时计算生命历程的。这两年时光,该有多少个小时呀!当我吃透了这道理,又一天天发现父亲的精力一小时不如一小时,才知道时光对老年人的珍贵,要比年轻人珍贵一万倍。
我把这道理在电话上讲给远方的弟兄。弟兄们在电话里却说,这样就挺好,最好不要把事情挑明,看见了就当没看见,落得一方安静。我思量再三,算了算他们在一处相聚的时间,每星期也就那么七八个小时。若是挑明了,生命的历程岂不是可以延长?而且最近不见老太太来了。
于是,我就硬着头皮给父亲说:“如果您有意思,我们兄弟都没意见,就给你们办了吧?”
父亲沉吟良久,叹了一口气才说:“晚了。早两年你要提说还有可能,现在不行了。”
追问之下,父亲又说:“她得了癌,到南方去了。”
去年八月十八日中午,父亲倒了一碗奶茶,还没来得及喝,头一歪就去了。在母亲去后的五年中,我们尽了孝,父亲只要有要求,我们都满足了他。唯有这件事上,留下了深深的遗憾。我设想,如果我们弟兄能主动一些,相信父亲和那位老太太不会是这个结局,他们也许会走到今天,再走到明天,甚至还可以走到明天的明天。
(张敏/文,摘自《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