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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跨完年的次日,我动身去了南部的嘉义。关于嘉义的观光我一无所知,对这城市长久的执念仅仅来自于多年前的一部电影。2014年初夏,全香港的电影院加起来,那部名叫《KANO》的台湾片每天也只有两场排期,源于某种对棒球和甲子园挥之不去的青春情结,专程从当时生活的城市搭着广九直通车去看了。结果它成为我电影榜单的No.1,至今再没有一部台湾电影能够超越。电影结束后的夜晚,我坐在回程的火车上,总错觉窗户外漆黑一片是大水淹过的嘉义农田,便在那时有了心愿:真想去嘉义跑个垒啊。
电影中发生在嘉义的青春故事其实是一段真实历史:1931年8月21日,一支由日本人、台湾人和高砂族组成的棒球队出现在第17届夏季甲子园决赛上。那天,他们虽然输了比赛,却赢得了“英雄战场,天下嘉农”的美誉,这支名叫“嘉农”的队伍创造了甲子园球场上第一次有日本以外球员出场的纪录,且成为台湾球队在这个赛场上最好成绩的保持者。当时很多日本人甚至还搞不清台湾的确切位置在哪里,但他们都知道,台湾有一个地方叫嘉义。十年后,太平洋战争爆发,台湾成为日本军队下南洋的中转站,在从基隆前往高雄的火车上,日本兵中流传着一句话:“如果你不睡,到了嘉义,叫我起床。我想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土地孕育出那群在甲子园永不放弃的人。”
自此我也非常想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土地孕育出那永不放棄的人?
也许是理想主义色彩渲染太重,终于梦想成真,我对嘉义第一印象却是失望的。这失望从台北火车站就开始了:新年第一天,南下的火车票比想象中紧张,我被告知前往嘉义的所有普通列车票均已售罄,无奈只得临时改乘高铁。票价贵上数倍且不论,嘉义高铁站到市中心还要换乘一个小时巴士,巴士久久不来,姗姗来迟的一辆又拥挤不堪,在车厢中勉强站稳,窗外是一个枯萎的冬天,哪有什么稻田清香,更不见木瓜和菠萝结满枝头,心中全是挫败感。
次日清晨也去探访了几处地标:电影中棒球教练的家一那个时代的日本人居住地,如今完全被改造成观光景点,贩卖各种杂货和土特产;一座《KANO》主题公园,不过是几个球棒和手套的装置艺术,满地写着电影中的励志台词。没有历史的温度,没有棒球的情热,没有曾经生活在这里的热血少年的青春回忆,只是一座观光化改造不太成功的无趣小城。后来我坐在棒球场边上的公园,和一群无所事事的老年人一起放了两个小时空,像是地老天荒那样漫长。
捱到中午,走回民宿拿行李准备去火车站,心想:嘉义是再不会来第二次的城了。临走前随口问了老板一个困扰我整天的问题:“嘉义的人行横道都没有红绿灯,大家过马路的时候以什么作为判断基准呢?”“嘉义人都是看准没有车的时候就冲过马路,政府没钱装红绿灯,台湾的城市建设令人心忧啊。”于是便从台北市政府建设聊到他前不久的秘鲁旅行,又说起多年前的阿拉斯加故事,我忍不住要安利一发星野道夫,老板对着地图情绪激动:“你昨晚为什么躲在房间不下来跟我们聊天?还有另一个泰国客人也非常有趣,他早上去阿里山了,要到晚上才回来。”我难免被这激动情绪所感染,在火车发车前20分钟打电话退了台南的酒店,“我在嘉义留下来吧!”
名叫Hark的老板是嘉义人,四年前和太太Enya一起从台中回到故乡。起初Hark在政府做城市规划相关工作,Enya则继续从事酒店服务业。一年前两人决心辞职,着手经营这间名叫“拉瓦·宅”的民宿。家具都是亲手打造的,客厅里那张长条桌,便是用久觅而来的日据时代旧屋的桧木屋梁拼接而成,桌上的水果是自家果园摘的。初冬的屋内漂浮着淡淡的花香,是早晨从柚子树上采摘下的白色花朵。
也聊起《KANO》里那句著名的台词:“你知道怎么种出又大又甜的木瓜吗?”
“秘诀是?”
“电影里说是钉钉子哦。”
“为什么要钉钉子?”
“因为没有退路的木瓜树,一定会长出肥美的果实啊。”
“我想没有一个嘉义人会真的往木瓜树上钉钉子吧!不过,你想吃酪梨吗?就是你们所说的牛油果啦,我们家果园里结了好多果子,晚上打果汁给你喝啊。”
午后,Hark和Enya回家喂狗,顺便去火车站替我取次日车票,“晚上回来一起吃饭逛夜市哦,然后我们可以买盐酥鸡回来,一起喝啤酒吃炸鸡。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们俩都是这样度过夜晚的。”我回房间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然后真的一起去吃了夜市上美味的砂锅鱼头。站在小摊前等着炭火烤一条鱿鱼时,看见摊子上摆着一个打弹珠的玩具,听说是嘉义小孩童年时期的魔法玩具,若是能打到一定点数,能免费吃鱿鱼。又买了粉圆豆花继续往前,行至盐酥鸡的档口我吓了一跳,原来不只是炸鸡,从豆腐到肥肠都有,竟然连青椒豆角和花菜都扔进去一起炸,彻底更新了我的世界观。油锅中愉快地翻滚着蔬菜的时间里,我们聊着我的下一站旅行计划,一个大叔提着一包鸡块从我身边经过,又转过头来:“你这个人,四处流浪哦!”我目送他离开,看见灯火通明的小巷尽头挂着一轮明亮的圆月,比以往看到的任何一个都巨大。对哦,这一天是满月夜了。
“嘉义有很多老店吗?”我问Hark。
“还蛮多的,只是游客不太知道。你中午去的那家鸡肉饭,旅行网站上排名很高,我们自己却不太爱吃。下次有机会带你去我家巷口那间,从小学时候我就常去,前阵子有一天我照例去吃,吃到一半突然弟弟走进来了,两人一起吃着,爸爸又来了——最后爸爸埋了单。”
“我特别爱台湾的大肠包小肠。”
“我们家巷口有一摊,不像现在那些乱加配料的改良版,就是原始的大肠包小肠的味道。可惜这个时间还没摆出来……”Enya说。
“前两天在台北夜市吃到了特别好的药膳羊肉汤。”
“我们家巷口也有啊,又便宜又好吃,上次有个客人来被吓到。”
“也想吃麻油鸡……”
“我们家巷口……”
“你们家巷口怎么什么都有啊?”
“我们家巷口真的好像什么都有诶。还有一家10点开始营业的牛肉汤和沙茶炒羊肉……”
回到民宿,三人一边喝啤酒一边打开投影仪放了一年前陈升的演唱会,客厅临街的一面有大大的窗户,却并不挂窗帘,Enya似乎很喜欢这种与市井的交融感,“我们平时看电影,路人都会走过来看我们在干什么。”喝到兴起,Hark拿出来泡了三年的大蒜酒和牛蒡酒,接着-又把自家果园摘下的一颗新鲜的牛油果与苹果牛奶一起榨成果汁,不顾我已经喝到撑,又问:“你有吃过海苔包酪梨吗?”
就是在那时候聽到他们的故事:两人谈了15年恋爱,3年前才决定结婚。我问:“谈了那么多年恋爱,结婚还有意义吗?”Enya回答说:“这样保险受益人就可以写他的名字了啊。”没有小孩,养了15条流浪狗,一边经营民宿一边照料流浪狗,从此只能分开旅行。民宿的名字“拉瓦”是他们养得最久的一条狗的名字,这个词语在原住民的语言里是“勇气”的意思。
“如果现在没有勇气,人生就永远没办法改变了啊。”他们给我放了那首叫《拉瓦》的原住民歌曲,尽管一个词都听不懂,但是我真喜欢他们,有勇气懂生活,拥有理想的夫妇关系的他们。像盐酥鸡颠覆了我的世界观一样,知道这世界上有像他们一样生活的人,令我感到安心。
假如那一天你没有离开嘉义,那么嘉义就再也不是无聊的地方,你知道你一定还会回来,和两个老友一起去看阿里山日出和泡泥巴温泉,晚上一起喝三杯又泡了三年的酒。假如那一天你没有离开嘉义,那么下一次造访台湾,你只会直奔一个地方而去: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