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丸粗面

榛生 骆永融

一

她就像個小孩子。小孩子喜欢的东西她都喜欢，棒棒糖、直排轮、奥特曼、能牵着走路的气球狗。看电视的时候，港剧里的人喜欢说“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啊？”，她也会像小孩一样跟着学，“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啊？”然后对屋子里的人挨个说一遍。

大清早的，大家都很急，急着抢占厕所、刷牙、洗脸、烘面包、喝牛奶，急着APP上约车、找公司打卡的卡片，所以也没人理她。她大概是全世界唯一一个早七点准时收看港剧的年轻人。不过晚上吃饭时还是会有人叫她一声的，不然，她就会像小孩子那样光顾着玩，忘了吃饭。

她跟一个女孩以及两个男孩合租一间房子。这个房子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储物间。储物间很小，仅仅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只小小的床头柜，所以房租只是其他房间的一半。她租储物间，不论是从房租还是从房间的大小来看，都显得很小孩，不是吗？小孩子都喜欢钻爸妈的衣柜，那个储物间真的比衣柜大不了多少。

但是房间里的两个卫生间她可以随便用。她经常在东边的卫生间洗澡，在西边的卫生间大便。解决完了，大家一起围在桌前吃饭了，她会忽然说，“在新几内亚，一条大便有一公斤重，德国三百公克，日本只有一百公克。”弄得大家都很难过。

那是她大学毕业旋即陷入失业的夏天。她其实已经25岁了。那个夏天因为每个傍晚都有红色的晚霞，所以她叫那个夏天“生了红斑病的大象的夏天”。没事儿的时候，她就买一杯冰的酸梅汤，咬着吸管坐在阳台看天，偶尔也去逛租界那边的老房子，或者逛商场，或者去超市试吃各种东西。她把这种好吃懒做说成是夏天的错，“夏天都病了，我难道还不能歇歇吗？”

“什么是穷？”她和室友们讨论。

但室友们说——

“真正的穷是心灵的贫乏。”

“穷，是一种行为艺术。”

“穷是一种修行，一种佛系感的时尚。”

她说：“穷就是没有钱！”

她是个没有好好读书的女孩，但是对人生的见解常常粗暴而精僻。这也是室友喜欢她的一个小小的原因。

二

世界上大部分人都爱听好话，她也不例外。不过她要求的好话很简单，“你真好”“你很乖”“你今天很漂亮”……这些话由室友们不怀好意地说出来以后，她就愿意把一周来积蓄在水槽里的碗都洗了。

有一天，她正在洗碗，门铃响了，来了一位英俊的快递员。快递员把一个盒子递到她面前，再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笔，指了指签收栏。然后她就顺从地签了。签完，那个盒子就被塞进她的怀里，而那个英俊的快递员就咚咚咚地下楼了。两人一句话没说。

她把盒子打开，哇，里面是一只相机！她马上进行了开光试拍。对着镜子拍自己、拍楼下的人、拍天空，然后又微距拍自己脸上的痘痘，又拍了猫。

室友们回来以后，相机又拍了很多全家福。还有当天的晚餐，还有大家喝酒喝醉的死样子。

然后过了三天，那个送快递的男人又出现了。他不高兴地说：“把那只包裹还给我，我送错货了。”

她真不情愿把相机还给那个人啊，她都用了好几天了，相机已经和她有感情了。那个男人把相机塞进衣袋里，临走前问了一句：“你没动它吧？”她只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对了，拨浪鼓也是她喜欢的东西之一。

又隔了三天，她再次见到那个送快递的男人。那男人这次是来找她吵架的，因为相机的真正主人看到这样一台不纯洁的相机后，马上就要求退货。事情牵连到很多人，然后那个送快递的男人失去了工作。

三

那个快递员失去工作以后，就在她住的这个小区门口卖鱼丸粗面。每次她路过，都心虚地不敢走近，但是她每次又都很想吃鱼丸，所以只好硬着头皮买三串鱼丸。他气咻咻地找钱，他一直都没有原谅她。

也许，有时候，就是因为世界上有一个人恨着我们，我们才会觉得自己很重要吧。她想了想她做的那件事，相机拍下的照片，每一个人每一种事物都充满了喜悦，可是到了另一个人的眼里，却激起了愤怒。唉，看来这个世界上不能沟通的人还真是很多，就像麦兜和老板。

不管怎么说，她对那个失业的男人还是有些歉意的。于是，她就去找三位室友集资，也加上她自己的一份，把这些钱投资给那个失业男经营鱼丸粗面。不知道为什么，鱼丸粗面的生意忽然变得很好，就算里面有时候不小心落进头发也还是不会影响食客们的热情。然后在那年冬天的时候，这个勤劳的英俊的男人赚了很多钱。他要给四个股东分红。那时候，他在他们的楼下租了一间房子，分钱的时候只要在阳台喊一嗓子，四个股东就像唐僧、悟空、八戒和沙僧一样齐齐现身，领取钱财。

男人至此就开起了一间鱼丸粗面店，就在他的租屋里。很神秘的，私人厨房，偷偷地不缴税。贱贱的嘴馋的人开始蜂拥云集！

大家都非常高兴，他们成了朋友。那个春节大家商量好了，谁也不回家，在一起过年。大家互相称呼外号，快递员被叫成鱼面，三个室友分别叫唐僧、悟空、沙僧，她的名字只好叫八戒。一个女生得到这样的外号真是一件很伤心的事啊，但是大家叫来叫去就习惯了，也没法改了，所以她在自由撰稿的时候，就给自己取了一个八戒的笔名。

八戒的稿费最多是25元，那是她呕心沥血写出的一篇生活小常识，发表在晚报副刊的养生版上。

四

大年夜的时候，鱼面买了很多鞭炮和焰火，大家去小区的中央花园里放。焰火升空了，炸裂成七彩的大花瓣。鱼面靠近她说：“你知道焰火的原理吗？”

“颜料，加上炸药！”

“不，不是颜料，是化学反应。锶会产生深红色，铜产生蓝色，钠产生黄色，铁屑和木炭产生金色，响亮的声音来自铝粉……”

她忽然觉得，鱼面是一个多么渊博的人啊，他居然知道这么多！于是她说，“你真行，你知道这么多。”鱼面的脸就红了，他说，“我事先google过的。”

一個坦然告诉别人他的知识来自于google的人，是一个可爱的人。她拉起鱼面的手，给了他一个吻手礼——隔着手套。

在焰火底下，手套之内，鱼面的左手手背感觉到一种被猫咪或者小熊舔伤的痛楚和焦虑。用周星驰的台词说就是，“那真是一种从没有过的美妙感觉”，然后他看着她的后脑勺，她头发凌乱，式样天真，她正在组织大家把最大的一坨鞭炮给放了。她戴着一顶栗子一样的帽子，穿了一件假的皮草，她这个冬天有点胖了，因为她吃了太多鱼丸粗面……这些，都不影响鱼面对她忽然产生的好感，然后他对自己说，“让八戒成为我的女朋友吧。”

年夜饭的饺子由鱼面来包，她打下手，偷偷在几个饺子里放糖。以前家长告诉过小孩，谁在年三十的饺子里吃到糖谁就会幸运。然后这些有糖的饺子都被她自己吃了，因为她在包的时候做了手脚。

“你就不能分一个给我们吗？！”大家在抗议。

这时候，春节晚会响起了《难忘今宵》这首歌，“夕”这个东西，就这样又一次给除掉了。大家像任何一个尽责守岁的小朋友一样，胡乱唱起了：“明年春来再相邀，青山在人未老人未老。”

再坐回桌前，盘子里剩下的最后一个糖饺子已无故失踪。

五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鱼面在神秘小餐馆招待股东们。蒲公英像轻巧的小贼飞进窗子，傍晚有大狗在楼下撒尿。她对鱼面讲起自己找不到工作的苦恼，对方听完她的讲述，就说了一句：“别找了。”

“为什么？”

“我养你啊！”

这组对话后，一惯爱得瑟的她沉默了整整三天。

三天以后，她告诉唐僧，也就是住在中间一个房间的那位室友，“我有了一桩奇遇，怎么办？那个数码相机的主人，他找到我了。”

“啊？他要你赔他相机，还是……怎么着？”

“他要约我去植物园，溜达溜达。”

“天啊，他要泡你吗？”

唐僧马上把事情传给了悟空，悟空又传给沙僧，三个室友又一起把这件事告诉了楼下的鱼面。鱼面很难过，这事让一惯乐观的他也沉默了整整三天。这三天里，她接到了那个相机主人的邀约电话，然后，她就出去约会了。他们去植物园看了猕猴桃，看了猪笼草，看了李时珍写进书里的草药，还偷偷挖走了一株波斯顿蕨。然后他们在大树下接吻了。

鱼面沉默地数钱，一周又结束，他又赚了很多钱。

他把钱扔在地上，生平第一次，他发现，钱原来不是万能的。

他呆站在阳台上等她回来，她终于回来了。她上楼的脚步透着没心没肺的喜悦，路过他的门口，没停，径自上楼去了。然后她打开电视，电视里传出港剧的台词，“你急什么，赶着投胎啊？”时至今日，她已由每天早七点看港剧，变成了每天晚九点看港剧，她必须醒着熬过困倦的十点，因为他的男友会在十点半以后和她煲电话粥。

六

她在男朋友的帮助下进了一家电脑公司，从此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

她的部门是一个受气的部门，每一个员工脸色都不太好，因为经常要面对诸如“你们这些骗子”“你是猪吗？你为什么修不好？”“你赔我，不然我杀你全家”这种羞辱和恐吓性质的语法。

她工作了三个月以后，顺利从试用期转正。转正的第一天她去买了一些气球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从那以后，每当遇见客户骂上门来，她都一边听着一边拿出一只气球来吹，吹啊吹，吹啊吹，等到对方骂够了，她把气球的梗儿打个结，送给他们。

蓝色的气球，红色的气球，黄色的气球，紫色的气球，粉色的气球，绿色的气球，花的气球。

有时候气球在空中炸裂，碎片迸溅到天花板上，在那样小小的惊心动魄的瞬间里，她会想起鱼面。鱼面告诉过他焰火的原理，而气球的碎片，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碎片，该怎么用科学道理解释和分析？

生命里那些抱歉的碎片，又该拿它们如何是好呢？

她当然知道鱼面人很好，可是，不是人很好就可以相爱和结婚的呀。她爱的是这个逼她去工作的男朋友，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容易喜欢上那些对她不好的人。她有斯德哥尔摩症，症状就是，会爱上那些抽她大耳光再给她一个小甜枣的坏蛋，也就是犯贱的意思。

她承认她从来没有喜欢过鱼面，噢不，她喜欢过一点点，只一点点，就是鱼面说的那句淡若无物的“我养你啊”。

这个世界上有几个男人敢这么说？又有几个女人配得到这样的话呢？

七

后来有一天，她作为售后部的优秀员工被颁了一个什么奖，总之，有史以来，她第一次靠着自己的勤劳勇敢得到了一笔不小的钱。她拿着这钱买了一只数码相机想送给鱼面，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道对方会以怎样的心情接受，总之，她买了，然后带着一种很古老也很单纯的心情，下楼，去敲鱼面的房门。

然后她看到鱼面房里的唐僧，从他们凌乱的衣服和头发看来，很显然刚才他们进行了很激烈的打情骂俏。两个人站在她面前有点不自然，这说明他们俩是很好的人，只有好人才会为一些明明没做错的事感到尴尬。鱼面未娶，唐僧未嫁，他们当然可以搞对象。

后来，鱼面和唐僧就正大光明地成为恋人了。

后来，鱼面和唐僧用那只数码相机拍了很多恬不知耻的幸福照片。

后来，她离开了储物间，住到了男朋友的房子里了。

后来，她和男朋友结婚了。

后来，鱼面和唐僧分手了。

后来，鱼面终于也结婚了。当然，他的老婆，大家就不知道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