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满强
苦 瓜
“苦瓜结在苦蔓上……”
小时候,母亲的叹息里
命运的苦瓜,无数次被提及
而他不曾发觉其中的深意
后来,十八岁的时候
母亲忽然走了,埋葬了她之后
他无数次记起母亲的这句话
再后来,他三十五岁的时候
出了农用车祸,手术之后
他将自己的截下来的半截腿,埋了
他给自己堆了一个小小的坟墓
给自己磕头,焚香,依靠仅有的一条腿
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他又一次看到母亲——
“现在,你得独自活下去,
这断了蔓的苦瓜……”
遗 物
那是三年前的秋天,72岁的父亲
坚持从手术台上站起来,回到乡下的老屋
秋阳暖暖地照着
天空蓝得没有心事。父亲,母亲和我
在下院里靠墙坐着。父亲在吃烟,母亲在择菜
我翻着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一切似乎是昨天的事
三年之后,也是这样的一个下午
在下院里,我和母亲两个人。她在择菜
我在翻书。天气开始转凉
——秋风已经无比盛大
它吹过我的脸颊,吹起了堂屋的门帘:
已经变成黑白照片的父亲,在桌子上
深情地凝视着母亲和我
柏 木
我曾见到过高大茂盛的柏树,在北京
在山东,在陕西……历经风霜的柏树们
依然葱茏。扭曲的躯干上,有着许多
虫洞和裂痕,人们说那是柏树的眼睛
——有多少故事隐藏其中?那些疼痛
悲伤的闪电,曾在刹那之间,击中过
多少路过的行人?当我面对那柏树的时候
我都会低下头来,我怕注视那些蓄满苦难的内心
直到后来,父亲住进了一棵柏树之中
每一次看到柏树,我都要去抱一下
我愿把大地上所有的柏树,都视做
在尘世相依为命的亲人
22 床
7岁时看到解放军过李家山的儿童李岁建
14岁时挑着100斤粮食步行30里赶集的社员李岁建
17岁时因为饥饿偷吃生产队的榆树皮被批斗的灾民李岁建
27岁时在高峡铁矿冬天赤着脚大炼钢铁的工人李岁建
37岁时因为分到了田地吃饱了肚子喜极而泣的农民李岁建
54岁时为了供给儿子上大学在建筑工地抱砖头的民工李岁建
67岁时还在果园里劳作,希望苹果卖上大价钱
能帮助儿子换一套大房子的父亲李岁建
……
这个没有过上几年安稳日子,在72岁时
因为直肠癌住进人民医院的农民李岁建
现在又有了一个新名字——22床!
护士小姐清脆的声音经常在病房里响起:
“22床,该量体温了
22床,做一个血糖分析
22床,给你的伤口消一下毒
22床,疼了你就喊出来……”
我垂暮之间的老父亲,被一双看不见的手
一下子按在了那个叫22床的地方
像一个孱弱的孩子。残缺不全的牙齿
咬紧了嘴唇。接受着手术刀的寒冷和温情
也接受着命运和生活
又一次地修改和命名——
去果园里看父亲
这个在李家山劳碌了一生的农民
终于不再屈服于疼痛,药丸和农事的鞭子
他丢下了一切,决绝地住进了自己的新家
在永恒的时间里
离家的早上,我和母亲一起去看父亲
几场秋雨过后,父亲的坟头上
一些青草已经顶破了土皮,据说
這预示着墓地的风水不错
“我昨晚梦见你爸了,他说
背靠着喇嘛古堆,眼望着仁大川
还有这么多红灯笼似的苹果
陪着他,住着畅快……”
回来的路上,母亲说:
“先走的人,是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