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晓静
我是听故事的人
一
心理醫生
就是一个听故事的人
在语言的流水下面
潜意识的深渊
一弯冷月,是人的素颜
这样适合讲述
一个扑朔迷离的故事
在这些故事里
人物是不确定的
父子母女兄妹情人
不断地互换
互换着身体和灵魂
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
有时会变成我,被爱或者恨
谁是谁的罪孽
在未定型的版本中
只有故事本身
在翻来覆去,乱麻一团
二
听故事就是听一个人的命运
而我要听的
是声音后面的声音
语言下面的语言
飞鸟在镜子中
展过翅的声音
鱼在多年前的水底
吐过泡的声音
被声音击碎的声音
像一个人嘴角的沉默
被声音覆盖的声音
像一场大雪,命运寂静
听着,听着,我长出
第三只眼睛,第三只耳
三
在人世间,在诊室里
没有疼痛就没有故事
这,是谁的意志
是我们为了故事
而贪恋各种伤痛
还是故事本身
用我们做了布景或道具
这我得问问上帝
或许,故事就在基因中
代际中,长在我们的身体里
命运因此恍惚
创伤选择我们,只为了
完成一个人的故事
四
一定要在海上
打捞过沉船中的自己
再把这些故事
晾晒在阳光下以后
你才可以成为一个
听故事的人
一个家族中最弱的一环
被诅咒般地创伤过
若他还幸存,并且热爱智慧
他亦有可能
成为一个听故事的人
听别人的故事
亦是听自己的故事
这样,你和他才能一起
改写故事的新版本
从诅咒到祝福
一种结局和一种开始
抢 劫
一个正人君子
总是幻想着抢劫
走在街上,这念头忽闪忽闪
让他无比兴奋
他看着来去的行人,谋划着
怎么抢,怎么跑
嗯,抢后横穿马路再钻进小巷
此路线万无一失
多少年了,这个君子
暗藏着抢劫之心
只是想想,没有付诸行动
实在忍不住了,就在走夜路时
对朋友们开玩笑说
你们猜猜,我此刻最想干什么
朋友们好奇,他一摔手
语惊四座地说,抢劫!
他早有老婆孩子了
作为某领域的专家受人尊重
他暗揣着抢劫之念生活
每个人心中的暗影,无人知晓
他自己,也不知晓
直到有一天,他躺在
心理诊所的躺椅上
自由联想,漫无边际地
说起了过去
一九六○年的大饥荒中
冬日,他四岁
得了黄疸性肝炎,在从医院
回家的路上,在街边接过
他父亲给他买的一块高级点心
刚凑到嘴边,一只手
猛地从背后抢走了这块儿点心
那人一边跑一边吞着点心
横穿过马路钻进小巷消失了
消失了,他眼睁睁地看着
再看看自己的双手
比空还空的双手,他不相信
那块儿点心就这么没了
空茫处长出的刺
会扎人一生
隐 喻
大河涨水了,你说
涨水好,淹死那些坏人
坏人在哪儿你并不知道
你想说的仅仅是“淹死”这个词
这让你有力,让你让相信
你活着,并且不恨自己
你习惯良好,爱干净
家里永远一尘不染
这表明,有一个角落很脏
在你梦里,有一个污秽的玩偶
你总是未及藏好,便有人敲门
人群中,你总是笑
心情不好依然笑着
这笑是恐惧的另一种表情
你不会看见这恐惧
这条蛇盘在你的记忆之外
你脾气好得过分
这表明你心藏暴力
你说你还是爱你的父母
“还是”两字,暴露了你
未了结的怨恨
当初他们双双奔向
大洋彼岸,留下八个月的你
和你一生的无力感
我们都在隐喻中活着
若恨无处安放,爱便
没有来路,转过身
一扇门开着
另一扇门,沉沉关闭
木偶的自白
我从俑中活出来
四肢灵活,开始演戏
我是谁,我演了多少年
没有回答,我换了身衣服
站起来继续演
逆来,顺来
我接受一茬一茬的命运
爱恨情仇中
我是我自己的冤家
自虐时割不出半点血迹
夜晚,我借舞台的灯笼回家
恩人仇人手挽着手前行
轮回是一种疾病
母亲的喊魂必不可少
可是我的母亲你在哪里
你必须站出来
还我的本名,我是
你的一个孩子
而不是另一个的替补
怕天亮,怕有人替我化妆穿衣
要躲过锣鼓响起后的出场
我必须患上抑郁症
或者疯掉,满舞台乱滚
我的疯话是,谁在控制我
母亲一定要站出来
我的戏文出自他的喉咙
我们是一个人呀
可我再不能替代他,母亲
让我哀悼你的亡婴,并且抱抱他
之后请你看着我,直到看见
让我这朵泡沫水下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