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霖
古人论砚,以有铭为贵。铭文蕴含着史学、文学、文字学、美学、篆刻学等多方面信息,具有很高的考古价值、文学价值、艺术价值。如是名人识铭署款,则更加珍贵。因为名人的生平业绩多有文字记载,流传下来,通过他们的活动轨迹和铭文相对应,不但可以提升砚台的文化艺术含量,而且也是划定年代的重要依据。但在古人留下的大量旧砚中,有铭文,尤其有名人镌铭的并不多见,实属凤毛麟角,也多在各级博物馆或收藏家手中,可遇不可求。我从福建省静轩拍卖行2015年秋季拍卖会上拍得“李日华铭澄泥砚”,可算是这“凤毛麟角”中的一方。
这方砚(图1、2、3、4、5、6、7),包装讲究,外有白木盒,似日本式;打开木盒,露出紫檀天地盖。砚台长方形,4圆角,浅朱砂色,给人温暖柔和感觉。这是明代砚,长21.2、宽12.6、厚2厘米。砚面门字边框,上部阴刻双勾缠枝莲花纹,下部饰回纹。内开堂、池,砚堂中间微凹,砚池稍宽。砚制中规中矩,边框宽窄变化及堂、池分割有度,纹饰精细秀雅。背浅覆手,内阴刻隶书铭文:“楚材晋用,衙官乎屈宋;毓秀瀛东,胡为乎泥中。此澄泥产自东倭,闻彼未赏以为砚也。余诚为之,乃知佳绝。爰叹而铭之。竹懒。”右、左两边框上阴刻行书:“骊山澄泥,子瞻见许,远道颁求,墨云霏雨。剑洪世兄属。曾宾谷”,下钤小章“曾”。木盒面上毛笔黑字隶书:“李竹懒遗爱澄泥砚”。盒里行书:“此澄泥砚李日华题云:‘产自东倭,彼未赏以为砚也。余试为之,乃知佳绝。然则日华用我邦所作之瓦琢为砚也。但未审四百年前我邦有此种之瓦耳,姑书俟后考。丙子花朝雨山老人甲。”(以上标点系笔者添加)木盒内还装有日文旧报纸,上用毛笔书“李日华题澄泥砚,鳝鱼黄澄泥研”。大概是雨山老人甲手迹。这些铭文,字体俊秀,意蕴丰富,不但赞美了这方澄泥砚凝聚了天地间灵气,品质绝佳,而且说明了砚材特色、来路,昭示了前后收藏流转顺序,难能可贵。
按年代先后顺序,李日华识铭最早。他的铭文,隽永、简洁、明了。开头用了两句楚词式优美句子,喻意东瀛那钟灵毓秀的澄泥砚为我所用。“楚材晋用”“衙官屈宋”,是两句成语,也是两则典故。前者原意是说楚国人才为晋国所用,寓意东倭澄泥砚为我使用;后者是指要以屈原、宋玉这样有才华的人为属官,引申为赞美别人的文采,这里寓意这方澄泥砚滋润华采。接下来铭文,浅白直说,这方澄泥砚是日本的旧瓦,他们不知道可以作砚,由我加工而成,坚细润泽,质地绝佳,特此作铭纪念。明代两位李日华齐名,一位是著名戏曲作家,生活于正德、嘉靖朝前后,以剧作《南西厢记》闻名。另一位是著名文学家、书画家,生活年代比前一位稍晚。这方澄泥砚收藏识铭者为后一位李日华。据网上介绍,李日华生于明世宗嘉靖四十四年(1565),卒于穆宗崇祯八年(1635),字君实,号竹懒,又号九疑,浙江嘉兴人。其父以经商致富。李日华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授九江推官,历任海州佐贰副官、西华知县、南京礼部主事。后辞官归家奉养父母,里居20余年。父殁,补礼部尚宝司亟。参与纂修《嘉兴县志》。崇祯元年(1628),向朝廷奏陈革新政事,晋太仆寺少卿。李日华生性淡泊,工书画,精鉴赏,与董其昌、王维俭齐名,世称三大博物君子。其画用笔矜贵,格韵并胜。明代士大夫好古博物,李日华收藏古砚名砚顺理成章。李还富藏书,家有“鹤梦轩”“大研斋”“紫桃轩”等,藏书达数万卷。李著作宏富,其所作笔记内容多论书画,笔调清隽,富有小品意致。其诗歌表现士大夫的闲适情调,有《恬致堂集》等传世。其中《紫桃轩杂缀》《味水轩日记》《六研斋笔记》等,现代曾排印出版,内容多为现代艺术评论家引用。李日华是著作收录《四库全书》最多的人物之一,被收录及存目的有《礼白岳记》《玺召录》《竹懒画媵》《续画媵》《墨君题语》(下卷)《六研斋笔记》《二记》《三记》《紫桃轩杂缀》《又缀》《恬致堂诗话》等。
第二位勒铭者为清代曾宾谷。他是应“剑洪世兄”而镌铭文的。前人不可能有意留下中间部位给后人勒铭,所以曾宾谷的铭文刻在边框上,合情合理。铭文赞美这方澄泥砚好比苏东坡赞美的骊山澄泥砚那样,不亚于闻名于世“一枚不换百金”的魏时邺城铜雀台瓦砚。这则铭文从苏轼、苏辙兄弟唱和诗中引申而来。苏辙写给哥哥苏轼的诗为《子瞻见许骊山澄泥》:“长安新砚石同坚,不待书求遂许颁。岂必魏人胜今世,强推铜雀没骊山。寒煤舒展开云叶,清露沾流发涕潜。早与封题寄书案,报君湘竹笔身斑。”苏东坡写了《次韵和子由欲得骊山澄泥砚》回答弟弟:“举世争称邺瓦坚,一枝不换百金颁。岂知好事王夫子,自采临潼绣领山。经火尚含泉脉暖,吊秦应有泪痕潸。封题寄去吾无用,近日從戎拟学班。”铭文行书,流丽俊雅。曾宾谷很喜欢这则铭文,也刻在清乾隆朝潘西凤制安素轩藏“说法赐珠砚”边侧上,曾宾谷(1758—1830),名曾燠,字庶蕃,号宾谷。乾隆时进士,官至两淮盐运史。善诗文。辟“题襟馆”于邗上,诗唱往来,极一时之盛。主持开办淮南书局,刊行古籍颇众,为两淮文苑宗主。
第三位铭者为长尾雨山。砚到他手上时,砚背、砚侧已有铭文,砚面边框上原有图案,镌铭无处下刀,但他觉得有些话不能不说,于是在新置装砚木盒里外下笔。盒面标明此砚为李竹懒收藏过而留下的澄泥砚。盒里引述了李日华一段铭文后,指出李日华说这方砚是用日本瓦琢制的,但没听说四百年前日本有这样的瓦片,还需要再考察,特写明这一点,“书俟後考”。这是他铭文重点,也可见他对一件古物的认真态度。木盒内还装有介绍李日华和长尾甲的旧报纸。据《长尾雨山传》等资料记载,长尾雨山,即长尾甲,也称雨山老人甲,字于生,通称稹太郎,自号雨山居士,又号石隐、睡道人、无闷道人等。1864年生。他书斋名称也多,有无闷室、何远楼、思齐楼、草圣堂、汉砖斋、夷白斋、猗猗园、芦中亭等。草圣堂,因得唐朝草圣张旭之真迹而名;汉砖斋,因得汉砖而名;猗猗园,因所居园中植竹百竿而得名。可见他对中华传统文化的熟悉和向往。长尾甲是一位传奇式人物,是日本著名的汉学家,西泠印社早期社员。其父长尾柏四郎是绩岐高松蕃的金岳公子御侧役,其母出身名门。雨山幼时由其父亲授句读。15岁失怙,家境渐衰落,就读于父亲的门人家中。明治十七年(1884)东京大学设古典学科,長尾甲为第一班生,毕业后留校工作,后入文部省任专门学务局勤务,再后到东京美术学校兼任教授。明治三十二年(1899)改任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东京大学教授。明治三十五年(1902)辞职,并于次年移居我国上海,受聘于商务印书馆编译室主任,参加中国小学教科书编纂。在中国住了12年。这期间,经友人引荐,他拜识了长其20岁的吴昌硕,与吴结为诗友,吴有多幅作品相赠。于日本大正三年(1914)返回日本,居东京,以讲学、著作及书画为生,并将源自中华的金石篆刻艺术带回国,在日本创立全国性的篆刻创作和研究团体。他通过社团,多与文人交往。诗文如偶社、景社,书法如平安书道会、泰东书院,画如日本南画院、日本美术协会等。长尾甲学问渊博,诸如政治、经济、文学、书画、金石、篆、诗歌、古董以至天文、历算、园艺、饮食等均有研究。昭和十七年(1942)病故。
从以上三则铭文以及三位勒铭者的生平轨迹,表明这方品质绝佳的澄泥砚,在明代由李日华以日本瓦片琢制而成,并识铭收藏。在清代乾隆时期由一位叫剑洪的人士收藏(剑洪何等人士待查)。后来,约在清末民国初被日本汉学家长尾甲所得,并加以研究。近年从日本回流,到我拍得。中国的名砚又回到中国人手中,算是“完璧归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