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
·01·
我们这座城市不靠南也不偏北,一年四季气候分明,每年两次大规模的鸟类迁徙总是从我们头顶上空经过。春天或者秋天,鸟类经过的时候,在地上划下斑驳的阴影,在空中留下经久不息的嗡鸣。
这时候,亚和一只手撑住下巴,双目有神地看着匆匆飞过的小东西们,嘴巴轻轻蠕动。
亚和说,我们的理想是候鸟,追寻温暖适宜的地方落脚。
·02·
亚和会画很好看的画。一支简单的铅笔,一张普通的白纸,在亚和手中总是能描绘出让人拍手叫绝的美丽图案。他只需要寥寥几笔,就将一个人或者一件物品勾勒得活灵活现。
亚和是艺术类考生,从小学开始学画画,到现在已经整整八年。
我们一起长大。很小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河边钓鱼,去公园放风筝。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跑在风里,跑在梦里,嘻嘻哈哈,笑声回荡在脑海里。现在想起来,我几乎不敢相信我们曾经这样无忧无虑过。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过,无论是亚和还是我,都在漫长而枯燥的这些年里,遗失了快乐。
九岁那年,一句“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广告语把我们扔进了培训班。亚和进了美术培训班,每天放学后要穿过四条街去一栋古老的建筑里跟一个大胡子老师学习画画,从最简单的素描开始。而我进了奥数班,解答一道又一道让人抓破脑袋的数学题。
刚开始我们都感到新奇。亚和每画出一幅被老师表扬的画,我每在奥数测试中考到前五名,都会得到相应的奖励。我们相互较劲,希望得到比对方更多的表扬。新鲜感过去之后,我们看着小伙伴四处玩耍,终于感觉到难受。
后来,我们小学毕业,进了城南一所县级重点中学。我终于不用再去上奥数班,却发现,没有了奥数班,我也回不到自由玩乐的美好时光了。我曾经认为奥数是一个剥夺我自由的恶魔,纵然解开一道难题之后的成就感能让我开心一阵子,却也不能完全补偿我。但是,当我脱离奥数这个恶魔之后才发现,真正的恶魔其实一直在更高的地方虎视眈眈着。
·03·
我和亚和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初中时光。我的三年被九门科目包围,没有一点空隙。我每天晚睡早起,和九本课本轮番过招,忙碌得像一个永远不会停下来的陀螺。我的白天和黑夜在旋转中失去了界限,两只眼睛在旋转中戴上了眼镜。
亚和不再去大胡子老师那里学习画画,因为家里反对再花钱在这看不到实实在在好处的事情上。但是亚和依然在画画。上课的时候,亚和总是将笔记本藏在刻意堆成的书山后面,在老师的视觉盲区里自由挥笔。一只鹿,一辆马车,两盏路灯,一群人。像是在诉说什么无声的故事。
有时候,也许是亚和太过专注于自己的创作,老师会神奇地出现在他身后,一把抓过那个笔记本,胡乱看两眼,然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评亚和。批评的话千篇一律:“上课不认真听讲,就知道开小差”“会画画有什么用?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拿来好好上课,考试考好一点,将来也好找个好工作”……
这时候,亚和涨红了脸,却温顺地并不顶嘴,等到下课后去办公室认错,拿回笔记本。这样的事情发生几次之后,老师们就很少再管亚和。我很想对老师说亚和其实是一个很上进的人,但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去说。
放学之后,亚和会拿着画具一个人去钟楼下画画。
“去大钟楼吧,听说今天有人在那里表演魔术,我想去画下来。”
“我不想去,亚和,我时间很紧,我还有三套试题没有做。”
我拒绝了亚和,我从他眼神的瞬间黯淡看到了他的失望。这一次之后,我们有很长一阵子刻意避开对方,各怀心事。直到有一天,亚和把一幅装裱好的新画递给我,他说:“你没去,我就给你画下来了。”
那一刻,我鼻子酸了。那幅画里,一个穿着燕尾服的魔术师举着一束火焰,两个小孩正在观看,那是亚和,还有我。
·04·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我们俩的不同。我并不喜欢奥数,我只是喜欢成就感,当成就感无法缓解它带给我的疲惫感时,我就放弃了奥数。亚和喜欢画画,也许并不是打一开始就喜欢,但确实是逐渐爱上了,哪怕父母反对也要继续。
我不大懂亚和的这种坚持,他也没有和我说过,我只是隐约觉得,亚和正在做的事情,对他非常重要,决非玩玩而已。
初二的夏天,期末考试前两天,亚和在学校邮政亭收到了一封挂号信件。挂号信来自邻近的另一座城市,内容是通知亚和去参加一个美术比赛的颁奖典礼。我对亚和表示了祝福,然后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参加这个比赛的啊?可真沉得住气,到现在才告诉我。”
“这样才够惊喜嘛。况且,万一没有得奖,就免去尴尬了。”亚和不无得意地说,脸上的笑容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不对啊,这上面写的颁奖日期是我们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这下子你没法去领奖了。”
亚和一怔,仔细看了看邀請函,哭笑不得地说:“应该是隔壁县城和我们的考试时间不一样。看来也不是一切顺利。”
一抹狡黠的笑从亚和嘴角一闪而过。那天早上他出了门,径直去了长途客车站,漫长的颠簸之后赶到了颁奖现场。我看着考场里空掉的那个位子,满满的焦虑和担心之中,不知为何有着一丝的高兴。我想,亚和这时候一定意气风发地站在领奖台上说着获奖感言。
后来,亚和告诉我,颁奖典礼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隆重,也没有什么获奖感言,只是在一个不算大的领奖台上很简单地拍了几张照片。尽管如此,亚和依然觉得这是值得的,这是一种肯定,哪怕为此挨了一顿打。
亚和说:“你明白那种感受吗?你十分热爱的、十分想要完成的一件事情,在经过漫长的努力之后终于得到了回报。我爱画画,为此付出了很多,有痛苦和心酸,但是现在我得到了认可,我还想把这件事情做得更好。我觉得,这就是我的理想。你呢?你的理想是什么?”
理想?我想不出来,似乎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05·
中考完的夏天,我告诉亚和:我不确定我的理想是什么,但是现在我有一件想要努力去做的事情,就是把我想象的一些故事写下来。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实实在在的意义,但我就是想要去做它。
我们依然在同一个高中。我们都住在了学校宿舍。
亚和成了艺术类特长生,只要艺考顺利通过,高考的分数不用太高也可以上很好的大学。我相信,对于亚和来说,艺考完全不是问题。另外,亚和其实很聪明,只是大多数的时间花在了画画上,因此文化课成绩并不是很理想。
尽管在不同的班级,我们碰面的机会依然很多。相遇的这短短几分钟,已经足够我们互相问候一下近况,彼此鼓励鼓励。
“你脸上怎么回事?”我指着亚和脸上的一片青肿问道。
“昨天和人打架了。”亚和轻描淡写,似乎这和他无关一样。
昨天晚上,亚和的室友不小心把水泼到了亚和刚刚画好的一幅画上,两人因此发生了争执。本来已经没什么事了,但是那个人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不就是一幅画,你至于跟我生气吗?在我们眼里这就是一张废纸,和垃圾没什么区别。”亞和无法接受自己重视的东西被别人如此践踏,所以他短暂地失去了理智,和那个人打了起来。
“我也知道他是随便说的气话,但我不能容忍有人说我的作品是垃圾。”亚和说,“没事了,以后我都把画放在美术教室好了。”
隔了几天,我再次遇见亚和的时候,他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
“怎么了?你和你室友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好吗?”我问。
“他联合另外几个人一起孤立我。”
亚和低沉的语气萦绕在我耳边,我能明白亚和的心情。对于亚和来说,自己的作品就是最宝贝的东西,是要好好保护的东西,因此才会和室友发生冲突。但是别人很难明白一幅画(甚至在他们眼里那只是一张废纸)在他心中有多么重要。
我安慰亚和,说那并不是他的过错,然后建议他和我互换宿舍。
我收拾东西搬到了亚和的宿舍,然后帮着他收拾东西到我之前的宿舍去。刚开始的几天,亚和的室友们对我也不大友善,时间一长,慢慢也就缓和了。其中一个说:“我们也不是真的想针对他,就是觉得他太做作了,脑子有病。”
我笑笑,不说话。我不争,代表的是我完全坚信我的看法没有错,我只要坚持我所认为的就好,不需要通过和别人争执来确认。
(摘自《课堂内外(初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