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套

2018-05-14 14:32曹文轩
东方少年·阅读与作文 2018年2期
关键词:莎莎石匠小手

曹文轩

01

天气好暖哟!可是,莎莎却整天戴着一副雪白的手套。

在莎莎一岁的时候——当然,你也很小,或许还没有你呢——那时,在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上,有过一场可怕的灾难。一天夜里,莎莎的爸爸和妈妈突然被人揪着脖领拖走了。爸爸是个雕塑家,人家说他是个坏透顶的家伙。妈妈呢,跟着倒霉。生活在乡下的爷爷听到了这个消息,匆匆赶来了。他从好心的邻居家抱过小莎莎,冒着冬天的寒风,回乡下去了。从此,莎莎成了一个乡下小姑娘。

奶奶死了。爷爷一个人过日子。他是个石匠,干活的时候,总是用布兜兜把莎莎背在身后。小莎莎倚着爷爷宽大的脊背,看着大山,看着小河,看着蓝天上的云彩,一点一点地认识这个世界。她长大些了。爷爷把她放到地上。她用小手在地上爬,爬到篱笆下,揪朵牵牛花;爬到大树下,仰起脸,听枝头喜鹊喳喳叫。有时,她的小手会被地上的瓦片儿刺破。爷爷便会心疼地抱起她,用长满胡茬的嘴,轻轻地吮她手指上的血。要不,把她抱到水边去,用清水把她的小手轻轻洗干净,用嘴朝着受伤的小手“噗噗噗”地吹着气。她很早就知道用自己的小手去帮爷爷干活。才五岁,就跟大孩子到河滩挖野菜。七岁开始捡柴,一双小手在路边、林子里到处抓呀、挠呀,像只小竹把子。乡下很穷,爷爷还要养活她。爷爷更穷。爷爷把好的留给她吃,自己一年四季蘸着盐水吃饭。莎莎小,可莎莎知道疼爷爷。她用小手在池塘里摸呀、摸呀,摸起了一个个螺蛳,然后剪掉它的屁股,给爷爷煮上。真鲜哪,爷爷多吃了两碗饭。过了十岁,她把自己看成小大人了,开始真正干活了:鼓着小腮帮儿,帮助爷爷搬动小石块!

莎莎的手被风吹、被日晒,在雪地里泥巴里抓挠着,跟石头摩擦着,一双小手颜色黑红,掌心厚实,手指短粗,皮肤粗糙。冬天里,被尖利的寒风一吹,裂开一道道血口。可是,它是那样灵巧,又是那样有力!

爸爸平反了,到乡下来接她时,抓着她的小手翻来覆去地看着。

爷爷说:“莎莎跟我十年,孩子受苦了。”

爸爸望着莎莎的手:“苦是苦点儿,可是莎莎能干了,有出息了。您看看她这小手,看看她这双小手啊!”爸爸的眼睛里直闪泪光。

可是现在,我们的莎莎却为她这双小手感到十二分的苦恼!

雅雅她们在用一种什么样的目光看着她的那双手哟!当她转入这所学校后第一次捏着粉笔在黑板上演算一道算术题的时候,她的手就遭到嘲笑。

“瞧她那双手!”雅雅小声说。声音里带着一股好奇、轻蔑和傲气。

莎莎的脸唰的红了,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不敢看人,把脸紧紧挨近黑板,鼻尖差点没碰到上面。她的那双会干许多种活儿的手,变得很不听话,被汗水浸湿的粉笔一次又一次地折断。她折断了好几支粉笔,总算把那道算术题做完了。后来,她都不知道怎么回到座位上的。

雅雅就坐在她右侧。莎莎侧眼看去时,只见她的手很优美地放在桌子上。那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薄薄的,十只手指又细又长,又白又嫩,光滑、柔软。那天开联欢会,她用这双手在小提琴上奏出多么动听的曲子!而莎莎的手……莎莎把她那双手藏到桌肚里。

这以后,莎莎因为那双手,不时地遭到伙伴们的讥笑。当她举手要求回答老师的提问时,当几个女孩子要分成两伙比赛跳橡皮筋而伸出手去看手心手背时。当……她多少次看到伙伴们那种令人面颊发烧的目光啊!

这双手终于使她哭了。

那天,各班要进行集体舞比赛。赛前的练习中,每当莎莎把手举到空中或者拉起别人的手时,文体委员雅雅就会蹙起那两条细淡得简直没有的眉毛。等到比赛时,雅雅望着莎莎的一双手,终于对她说:“你就别参加了。”

莎莎的心被伤害了。她的嘴唇不住地颤动,头一低跑了。她跑呀,跑呀,一直跑回家,关起门来,抱着头好一阵大哭。哭得不想再哭了,她就呆呆地望着自己那双手。她不恨它。它做了它该做的事。可是,她受不了雅雅她们的目光!

她跑到商店,买了一副雪白雪白的尼龙手套。当她戴到手上时,她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她突然想起爷爷,想起跟兰姐姐到城里买手套……

02

爷爷生活在一块贫瘠的土地上。那地方愣长不出庄稼。差不多每年发大水,把河滩上的稀疏的庄稼全都淹没掉。大水过后,河滩上除了大大小小的石頭,就什么也没有剩下。

这里的人,过日子靠村后那座山:他们劈下一块块石头,按尺寸凿得齐齐整整的,然后运到城里去,卖给人家盖大楼、垒台阶。还凿出石磨、石臼呀什么的卖出去。因此,这里出石匠。

爷爷是村里最老、手艺也最巧的石匠。他领着全村的石匠们一年四季在山脚下劳作。他们一手抓着钢凿,一手抡着铁锤,不停顿地凿着。爷爷十岁就开始凿石头,在他的手下,不知出过多少方石块,多少扇石磨,多少只石臼,多少个马槽。那坚硬的石头,在爷爷手里好像变得很温顺,爷爷想把它弄成啥样,就弄成啥样。

这双手并不好看。手背呈黑褐色,就像那岩石的颜色,手指又短又粗。手掌上的老茧,有五分钱硬币那么厚。由于常年搬石头、攥凿子锤子,他的手指已经不能完全伸直了。

那几年,日子很不好过。爷爷想着全村人,也想着莎莎,领着石匠们没命地在山下凿石头。爷爷老了,手也老了,不再出汗,总是干燥。一到冬天,寒风一吹,就会裂开一道道血口。夜里,爷爷常被痛醒。他就爬起来,把松香烧化了,滴在口子上,让口子弥合起来。白天干活,不小心,石片正好碰着血口子,会疼得他满额冒冷汗。

莎莎大了,懂事了,每天晚上,给爷爷端来一盆热水,让爷爷把那双手泡在热水里。

那天,爷爷在山下凿石头,天寒地冻,爷爷看着村里人日子很不好过,心里着急,用力过猛,把虎口震裂了,紫黑色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在石块上。

“爷爷……”莎莎连忙抓住爷爷的手,像小时候爷爷给她呵气一样,朝爷爷的手呵着气。

爷爷撕了块布包扎了一下,仍然不停地挥动着锤子。

“爷爷,您该买双手套啊。”莎莎说。

爷爷放下锤子,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抚摩着她的头发,苦笑着摇摇头:“傻丫头,一副手套好几毛钱呀,爷爷凿一天石头才能凿多少钱?再说,一双手套用不了几天就坏了,爷爷戴得起吗?你看看,这么多人,有谁戴手套?”

莎莎不吭声了。晚上回家,比她大五岁的兰姐姐说:“莎莎,听人说,城里工人发的手套都用不了呢。”

莎莎的眼睛猛然間变得亮闪闪的,像两颗星星。

“少给人家几个钱,人家就会卖给咱。我们去试试吧?”兰姐姐说。

当然去。第二天一早,莎莎把爷爷攒在那里给她买衣服过年的钱拿了,跟着兰姐姐,搭一辆拖拉机,进城了。

这是莎莎离开城市九年后第一次进城,城市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她紧紧牵着兰姐姐的衣角,躲闪着川流不息的汽车和行人。

兰姐姐是个知道害臊的大姑娘了,她不好意思问人家有没有手套卖,就说:“莎莎,你叫吧。”

莎莎有什么不好意思呢?那是为爷爷,为全村的石匠们啊!他们的手多么需要手套啊!她仰起脸,用清脆而又奶声奶气的声音叫着:

“有手套的卖——”

她的声音在大楼间回荡着,仿佛有无数个莎莎在叫:“有手套的卖——”

一群小孩好奇地跟着她们,指指点点。莎莎脸不红心不慌,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镇静。莎莎认为她做的事情是完全应该的。她第一次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明白事理了。

这声音是那样纯洁,那样真挚,人们听到这带着一丝企求、渴望的声音,仿佛不把多余的手套卖给她,就觉得心里不踏实似的。他们把手套从柜子里、箱子里翻出来,很便宜地卖给她。有些人看看莎莎瘦巴巴的脸,竟一分钱也不要,把手套硬塞到她手里。

兰姐姐高兴得眼眶都湿了:“莎莎,很多人是因为你……”

她们不停地走,不停地叫,兰姐姐背上的口袋已鼓鼓囊囊的。

她们累了,就在马路边坐一会;渴了,把嘴巴套在人家自来水管上喝几口凉水;饿了,就啃几口冻硬了的馒头。她一点也不觉得苦,心里是高兴的,基至是幸福的!

“有手套的卖——”莎莎的嗓子有点哑了,可还是用力叫着。

天快黑了,她们带来的两只口袋都装满了手套。可是,贪心的她们来不及回家了。天空飘起雪花来。她们没有钱住旅馆,兰姐姐拉着她钻进一个巨大的水泥管避风。她们一人抱着一袋手套,紧紧地挨在一起。

当爷爷看到那两口袋手套,高兴得手直哆嗦:“手套……手套……这么多手套啊……”

03

莎莎给爷爷买手套,是因为她爱爷爷那双手,又心疼爷爷那双手。她高声叫着“有手套的卖——”,一点不觉得难为情。现在她自己戴手套,却是因为她没有勇气承认自己那双手。她想摘掉它,但是,到底还是戴着它上学校去了。她一边不用再为她那双手感到苦恼,一边却又被这双遮掩手的雪白的手套扰得心里一刻也不安静。一回到家,她就赶紧把它狠狠地塞到小枕头下。

这天,莎莎放学走出校门,爸爸连忙走上来:“莎莎,快,跟我去看你爷爷!”爸爸拉起她的手。

“爷爷?”莎莎惊喜地望着爸爸。

爸爸告诉她,有一座古老的宫殿常年风吹雨打,需要修葺,一般人干不了,人家特地请来了爷爷。他都来了好几天了,忙得连看莎莎的工夫都没有,不是一个小石匠跑来报告,爸爸还不知道呢。

爸爸带着莎莎,在工地上找到了爷爷。爷爷正在一块大石头上凿刻浮雕呢。

“爷——爷——!”莎莎大声叫着,离开爸爸,扑到爷爷怀里。

爷爷连忙丢下手中的锤子:“莎莎!”他用手在她头上抚摩着:“不怪爷爷没去看你吧?爷爷想你那。可是……”他用手指着那一堆活儿:“活儿太紧呀!”

爷爷又老了不少。莎莎的目光慢慢移到爷爷的手上:爷爷的手上戴着手套,可是,十只指套都磨破了!她抓住爷爷的手,看着,看着!她在心里恨死自己了:你把爷爷忘了,把他的手也忘了!爷爷只知道忙呀,忙呀,一点也不知道保护自己的手,你真不该不想着爷爷!她都有点想哭。

爷爷却不在乎:“没啥。”他发现了莎莎的手套,呵呵地笑起来:“我们莎莎像个城里人啦。”

爸爸沉思着望了一阵莎莎手上的手套,然后就一直打量着爷爷。爷爷那头像落了寒霜的白发,由于牙齿脱落而瘪了的嘴,昏花的眼睛,佝偻着的背和苍哑的声音……这一切,使爸爸感到:他老了!爸爸走上前去,给他把那副烂手套摘掉,然后把他扶到水池边,和莎莎一道,像大人对待小孩一样,给他洗净双手。

“跟我们回家吧。”爸爸说。

爷爷望着那一大堆活儿,迟疑着。

“走吧,爷爷!”莎莎紧紧地拉着他。

大家也都来劝爷爷,他只好放下活,跟爸爸和莎莎离开了工地。

城市的夜晚,一片灯海。用石头砌成的巍峨的宫殿和挺拔的高楼,在车窗外一座座闪过,又一座座扑入眼帘。

爷爷望着窗外,不时地用手指指点点,得意地说:“那座大楼的墙基里,说不定还有莎莎帮我搬的石头呢!莎莎,你看呀!听你爷爷的爷爷跟我说,他为那座宫殿干了十年石匠活儿呢!累得吐血……”

莎莎的手在爷爷的那只大手里。她觉得自己的手是凉的,爷爷的手是温暖的……

那座宫殿修复后,爸爸说什么也不让爷爷回乡下去了。他要爷爷从此歇着。

爷爷把自己的手放在眼前:“我还能干呢!”

爸爸坚决不答应。跟爷爷一起来的石匠们也都劝他。他想了想,只好留下了。

过了半个月,爷爷却怎么也待不住了。他那双手是不停地忙惯了的,让他歇着,这简直是受罪昵。他吃不好,睡不香,心里整天觉得空落落的,一双手真不知该往哪儿搁了。

“让我回去吧!”他几乎哀求说。

爸爸苦笑了笑。但在心里,却对爷爷升起一股崇高的敬意。爷爷,勤劳吃苦的爷爷,爸爸还能说什么呢?

“再住十天!”爸爸说。

莎莎知道留不住爷爷了,那天晚上放学后,她去给爷爷买了十副手套。可是,当她捧着手套回来时,邻居大娘却把一串钥匙交给她:“莎莎,你爷爷回乡下去了……”

莎莎望着手套,直想哭……

04

爷爷回乡下没过两个月,在一次搬动石块的时候,突然倒下了。爷爷躺在小茅屋里的竹床上。他并不感到痛苦,因为,他没有病。他倒下,只是因为他太老了。

“爷爷!”莎莎叫着。

爷爷的嘴在灰白的胡须下掀动着,发出的声音远不及以前那样响亮了:“小莎莎,你来了?”

莎莎点点头。

爷爷望着爸爸:“我不要紧的,歇歇就会好的。”

爸爸点点头。

莎莎正好放暑假了,就和爸爸一道守着爷爷。爸爸似乎预感到什么不幸,按他一个雕塑家的感情和心理,决定为爷爷做一件神圣而有价值的事。他在一块石头上没日没夜地雕呀雕呀,雕了整整一个月,雕出一尊别出心裁的雕像:在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底座上,高高地举着两只张开的手,那样子,好像在用力地举托着天一样沉重的物体。那手大而短粗,骨节分明,好像连筋络都根根可辨。

“莎莎。”爸爸问,“谁的手?”

莎莎的眼前突然出现爷爷举起石头往马车上装东西的动作:“爷爷的手!”

“好看吗?”

莎莎不懂得艺术,但这双手以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震撼着小姑娘的心灵:“爸爸,真好!”

爸爸望着自己的杰作。他雕塑了那么多年,还没有一件作品使他这样感到满意过:“多美啊,莎莎,多美啊!它透出一股力量,力量!”他回过头来,望着莎莎,“明白吗?孩子,是无数双这样的手,创造了我们这个世界!”

莎莎望着那双手,突然,她使劲抱起来,把它搬到爷爷的病榻前:“爷爷,您看啊,看啊!”

爷爷慢慢睁开眼睛。

爸爸蹲下,用双手抓着他的手:“像您的手吗?”

“像,像……”爷爷微笑着,“我这双手也值得你费这番功夫!”

“值得!”爸爸肯定地说,眼睛里闪着幸福的泪光。

最后一星亮光从爷爷的眼睛里熄灭了。他闭上了眼睛。那样子,好像在想什么。想他这一辈子用他那双手凿出了多少石块?多少石磨?多少石臼?他的眼角慢慢溢出两滴泪珠来。

他没有再睁开眼睛。他得到了人间一切辛酸、苦难、幸福和欢乐后,永远地睡着了。那双大手平静踏实地放在胸口。

莎莎抹着眼泪把那扎手套放在他身旁。小姑娘有一种幻觉:爷爷还要用他那双手去干活的!

黄昏,村里的人把他抬到船上,送到远处的河滩上把他埋葬。莎莎不愿看到这样的情景,就站在小河的桥上,望着船儿慢慢地远去。她到口袋里掏手絹儿,想擦干泪水,看清那只载着爷爷远去的船,掏出来的却是那副现在根本不需要戴的白手套。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她松开了手,那副白手套轻轻地落进水中,在水上漂呀,漂呀,漂走了……

(摘自《东方少年》1984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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