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田
“寻找自己的语言或句子”,前行者有过这样善意的提醒、提示。说到语言,或许从来就不是一个形式问题,它以血肉组织的形态,寄存和养育着我们那些所谓思想或观念的内容。对写作者而言,说到底,语言就是一切,它不仅是自我生命的形塑,更是在自我与世界的关联、互动中,所能出示的唯一信物和见证。
李小洛的语言,在她刚出道时就显示了令人惊讶的独特性。这显然是一种经过提纯的平白洗练的日常化语言,有别于典雅、紧致的修辞型书面语汇,也不同于当时已呈泛滥之势的所谓“口语诗”。选择以浅白的日常化语言进行诗歌表达,无疑要承担某种艺术上的风险,因为这种语言的特质,很难承载、涵纳深邃的思想和幽远的诗境,而且,一种语言材料的拣选,势必牵动诗歌运作过程中修辞、表现方式、结构方式等一系列问题的改变。所以,李小洛以这样的语言方式进行自我言说和诗意表达,不仅需要勇气,更是个人才能和艺术功力的充分体现。
诗集《偏爱》里的大部分诗章,所呈现的正是这样的语言特色,也符合这个时代简约型的审美意趣。平易、亲切、晓畅的日常化语汇,在涵盖力、感染力方面或许有所欠缺,但它天然地具有一种轻盈的品质,透明的语境,在不事雕琢中轻易抵达内心和事物的本质。李小洛的诗切近日常,但并不是处处写实,作物象与事件的简单陈列,其中的意象化改造是明显的。这样的写作方式和姿态,容易给人造成错觉,而这恰恰是李小洛的高明之处,她不动声色地以语言及题材的“日常化”,完成了诗歌的意象化运作,形而上的表达。
说诗是抒情艺术,不见得一语中的,但若说诗是叙事艺术,则明显存在谬误。李小洛的诗总体上呈叙事性特征,但她并不排斥抒情,往往在叙事中糅合抒情进行表达。当然,她的抒情是节制、克制的,呈现冷色调及独白或诉说场境。抒情主体也以虚化或抽空状态,更多地让位给叙述主体,诗人作为冷静的旁观者,目睹自己笔下的事物和事件呈现、纷涌。
因拒绝了这个时代普遍流行的浮华和夸饰,轻率和造作,李小洛的诗有了让人信赖的素朴和真实。她的才华毋庸置疑,难能可贵的是,她有极强的控制力,不但没有滥用这种才华,而且以机敏和独到的领悟进行恰如其分的表达。她以安静、沉潜的姿态悉心感受,以清风白雪般的口吻、语调娓娓讲述,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尊重语言的自主性。这样一种求真的诗学,唤起了我们的信任,赢得了我们由衷的赞赏。诗人执着地写信,写绿色的邮局、路上的信使,或者经常离开、“出一趟远门”,去寻找一个没有地址的人,甚至预想到“那个前来找我的人”,等等。这些信息无不透露着深藏诗人内心的秘密:孤独。这显然不是那种粘稠的、黑色的、绝境般的孤独,而是一种玻璃般光滑、透明抑或鋒利的孤独,无处不在,无以慰藉。“所有火柴中最孤独的一根”,竟源自“骨管里刮着听不见的萧杀之秋”。诗人很早发表过的一个组诗叫《孤独书》,最近编就的一本诗集也沿用了这个名字,可见,她对孤独的体认。在她的很多诗篇中,叙述的展开往往是以臆想和虚构的方式进行的,这似乎也可以作为主体性孤独的一个例证。
孤独是悲剧性的,陷入孤独的人,自我言说和自我表达成为必要,甚至迫切。同时,孤独也催生爱愿,走向他者的勇气,并使我们有能力担负爱的责任和自由。
我们不难理解李小洛那些张扬个性、凸显主体精神的作品,《我喜欢这样扬着头走路》《我要做一个享乐主义的人》《我要把世界上的围墙都拆掉》《我要去一次当铺》《像一条蛀虫那样》《植物人》等,其中既有诗人的率性而为,也不乏任性和对自我的残忍。当然,“自我”并非一个单薄、扁平的存在,它丰富而立体,有无限的纵深可供挖掘。在这里,李小洛的展示也是个性化、多样化的,像《我只是偏爱左边一点》《我捏造的》《上帝也恨我》等。自我的强化和自我意识的凸显,并不必然导致所谓的“自恋”、自我中心主义,很多时候,这个“我”仅是观察、言说的一个角度或出发点。强烈的主观意识会令事物扭曲、变形,而李小洛的诗呈现的,是个体生命面对世俗生活和时代所表现出的态度或精神立场。自我言说,也并非自说自话,呈现绝对的私密性,它有边界但不十分清晰。我们每个人都处在与他人、社会、时代以及世界的关联、互动中,加之人性所具有的同一性,也就不存在一个完全封闭、私密,与他人没有通约性的自我。因此可以说,自我言说是真切的、可信的,也是可靠而有效的表现方式。它以“我”的在场为前提,亲历和见证,以鲜明的个性化特色传达,并能在个性与共性之间找到融通点,或在自我之中容纳更多他者及社会性因素,以便得到更广泛的认同。由此我们看到,“我背对着火车行走的方向坐下来”,“我停不下来”,对应的是时间的急遽和时代的喧嚣浮躁;“我要赤裸着穿过这个城市”,是对强加在个人身上的社会性因素的剥离,对纯粹与自由的渴望;“逃犯”是对压抑和禁锢以及某种极端状态的指认和疏离;如此等等。
自我与世界的关系,经常会处于一种“拉锯战”的胶着状态,有时是调和,有时是对立、冲突。这也自然影响到自我表达的情形和状态。我们也看到诗人的决绝,极端化心理诉求,与世俗的对抗,对某些价值观的难以苟同。
孤独,会使人沦陷,成为社会网络中的一个个孤岛,悬崖。而在此时,爱的意愿便成为联接的浮桥或软梯。当然,这爱是广泛意义上的,包括爱情、友情、亲情,也包括对自然万物的感情投射。李小洛对爱的表达是极具特色也极为成功的,这表现在她对情感的有效节制,轻化、淡化处理,以及构思的精巧和写法的推陈出新上。李小洛的玫瑰,并非消费时代的欲望玫瑰,而且仍是十八世纪贵族庄园的花圃里,被园丁呵护和培植的作为爱情见证的古老的玫瑰。真正的爱,意味着绝对和唯一,《都是我的》《找到那个要送你玫瑰的人》所表现的,正是这样一种偏执的态度和深度。情思的绵密、温婉和深挚,在《从你那里过来的这些雨》《等一个人》《五十年后的旅行》《最后一吻》中凸显出来;深入生命和意识深层的《我们交换雨伞》,散发着工业气息的《再一次经过加油站》,令人过目难忘;介乎友情和爱情之间的《见字如面》等,也耐人寻味。同时,女性意识也抒写着独特的情感体验,“为了让你涂抹森林、原野/晚霞和山坡/我还留下了一瓶处女的鲜血”,“——田野里到处都是油菜花/我只能隔着一座孤傲的荒岛/去吻你”。
父亲,作为李小洛诗歌中一个令人揪心的形象,其书写也成为一个挥之不去的主题。上帝让我找的那个爱人,竟也是父亲“临走时送给他钥匙和奶瓶”。“父亲去了外地/被暮年石头押去了坟场/在那里拐着弯遥望故乡”。在《父亲的魔术》《背影》《我想念着那些亲人》中,看似轻松的语调和漫不经心的讲述,传递出的却是一个沉痛的话题。《外婆》是一首叙事性的抒情诗,节奏音韵非常优美,时代风云和个人命运在蒙太奇的剪接中,勾勒出外婆的一生,家族史的一个片断。自然,李小洛并不是一个只关心个人悲欢和家族命运的诗人,当那种经由孤独而萌生的爱,从里及外地蔓延,便呈现一种体恤和悲悯的情怀。于是,她看到一片树叶、花瓣,一只蚂蚁,一粒发霉的种子,也会把头低下,让大地看见在她一低头的瞬间,“一直含在眼里的这颗泪滴”。
诗集《偏爱》里面,已经产生了一大批质量优异的作品。无论是语言,构思和切入的角度,个性化的表现和传达,都体现了创新的意识及创造性成果。我们知道,诗不仅存在于语义层面,言及的事物本身的意义,隐喻和象征性所指,还在于语言本身的质感、色泽,语音、语调所构成的形式的意味深长。在李小洛的部分诗作中,这两方面的比例甚至达到了对半的程度,形式上的新颖别致弥补了意蕴的清淡。诗集中,还存在一些另类的表达,《一只乌鸦在窗户上敲》有一种对她而言罕见的神秘性,《他说起一头狮子》的奇幻和理想化,《在这个秋天,一头熊失踪了》的奇异组合和书写。就是一些比喻,提炼的意象、句子,也可堪惊叹,像那只“爆炸的暖瓶”,“一条左撇子的河流”,“我像一丛披头散发的芦蒿/潦草地涂在床单上”,等等。
很多人将《省下我》作为李小洛在过去某个时段的代表作,当然这首诗从形式到内容都无可挑剔。语言的干净利落,句式的整饬以及重复、叠加和自如变换,尤其值得称道,而且如此构成的内在旋律感和诗歌的音乐性,在李小洛诗歌中是普遍存在的。相对于理念先行,带有策略性书写的《省下我》《让我来安排这个世界》《我背对着火车行走的方向坐下来》《我要把世界上的围墙都拆掉》等,我更倾向于《墓志铭》《到医院的病房去》《病历书》以及那些温婉、深挚的爱情和亲情的表达。“到医院的病房去”,不是祈求,不是号召,而是一声平静的叙说,甚至自言自语。我们跟随诗人的视角,看到病房里的一切,看到外面,看到暗下去的“人类的光线”。诗在这里不再是情感的抒发,体验或经验的传达,它仅仅成为一种观照,一种指认,一道注视的目光。我甚至认为,这是一首经由纤细笔触和日常事物写就的“大诗”。《病历书》是一首结构独特的长诗。片章式的连结,碎片化的表达,在一个缩略化、碎片化的时代,是值得信赖的形式,但也并非是说宏大与完整就可疑。该诗的主旨由于删减了许多语言及内在联接,从而造成阅读和把握上的难度,而且许多片章之间也现庞杂和内在抵牾。我也认同一些说法,即就是人类的疾病、救治和死亡这些触目惊心的现实,甚至上帝也参与进来,生命的悲剧性发人深省。我相信,生命的疗治与精神的救赎存在某种对应关系,而且,躯体化的修辞更能极端地表达人的精神状态。医院何尝不是教堂在俗世中的称谓,医师和上帝在某种语境中也可以互换身份。在阅读此诗的过程中,我随手记下一些话,不可信,似可作为一种误读或错读存在:
这姑娘把事搞大了,一场天上地下、出生入死的恶作剧,把什么都弄碎了,把上帝也弄碎了。轰轰烈烈的背后,也许只是一场爱情的游戏。这时,你不得不佩服她的精灵古怪,对爱情的偏执和绝对,她几乎就是女巫姐姐或魔鬼妹妹的化身。她的深刻之处也正在于,爱不仅是人类身上古老的顽疾,也是疗治的药剂。因爱生恨,生嫉妒和怨毒,导致罪恶;但同时,爱也抚慰生命,拯救存在的虚无。在她看来,“爱,或是不爱”与莎士比亚的“活着或死去”是同等重要的人生命题。她在认真严肃的语调中,忽现诡谲的一笑:“因为爱你/我必须撒娇”。
读完《偏爱》,欣喜惊叹之余,又陡生困惑和疑虑。在李小洛的诗中,纵深的历史感、地缘文化上的传承、现实生存的体验和痕迹,并不明显,即就是写到庄稼、草木,也难觅乡土的根性,俗世生活的烟火味也相当淡薄(《炊烟》《给小月的诗》等是少数例外)。但毫无疑问,她确凿地营造了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而且是植入当下语境的,极其个人化的生命呼吸和经验传达。这样一种难以在传统的框架和序列里找到的所谓没有“根性”的写作,也没有自觉融入当下生存的炙热现场,它何以存在,何以为自己的存在正名,并寻找可靠依据?经过一番思考和辨析,我深信这是一种“本我”性质的写作。这里的“本我”,不是作为人的原始欲望和生物性指称的弗洛伊德式的“本我”,而是卸下社会的、人格的重重面具和个人虚荣配饰的“本真之我”,呈现为一种绝少烟火气息的纯净。但它也绝非与社会、宗教神性绝缘,而是更多地指向自我和自然,这自然也是充分内化的。可见,贯穿这种“本我”式写作的,乃是一种剥离的美学,因其自身特性,也就优先拥有了抵达生命本质和事物核心的权利。
从《偏爱》到最新出版的《七天》,诗人似乎变得愈加沉静、内敛,这反映在诗句的收缩,诗体的瘦小,意象化和隐喻性的加强等方面,诗歌的内部也更加细密紧致,难以揣测和未知部分的容量加大。诗人仿佛捂住了生命那通透的酒瓶,投下些许隐秘和幽暗。诗的言说,也就在这犹疑不决、吞吞吐吐,甚至深深的缄默之中。“一旦开口,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显然是一種更为成熟的写作状态。无法言说的诗性因子,为文本增添了魅力和深度。
《七天》里,醒目的是《沉默着》《低语者》《旁观者》带“者”字的那几首,显然这些诗也可以作为组诗存在。就是一些短诗,也让人眼前一亮。除了从《偏爱》中经过修改而收录的部分作品,我个人觉得,《乞求》比《省下我》更精巧、凝练,也更成熟,更具感染力。那被死亡之光照亮的爱情和生命,美好、温暖又令人心碎。《安康居》与此前的《在这个好的春天里》《这个冬天》《幸福村》等诗一脉相承,旨在构建一种诗意的生活和存在。放松舒展的体态,言说的诗意和幸福,也正是诗人海子在《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中所呈现和期许的那种。日常生活不是诗歌的形式,只有精神生活才配得上诗意言说,融合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栖居,方称得上“诗意的栖居”。李小洛深谙此道,“安康居”就是对这种存在状态的一个响亮命名。《沉默着》《低语者》《旁观者》等诗中的李小洛,已近乎一个知者,所谓“知者不言”。语言的削减,带来语义的增殖,不说或少说,某种意义上反而说出了更多。就像一条积雪的小径,将我们引向白茫茫的荒原,那荒原是我们需要穿越和丈量的,存在和诗意弥漫的更大空间。这些诗,词与词、句子与句子往往在精确与朦胧、明澈与幽暗之间自由滑动,呈现出虚实相生、如真似幻的美学效应。
对于生命和存在有了清醒认知和深刻把握之后,李小洛也开始了一种“神圣言说”,或曰终极探索。尽管,她之前怨恨过也“嘲弄”过上帝。说实话,上帝的出现,在以人为中心的时代和中国当下语境中,绝非神性的莅临。他或许是一个在者,但也是抽空了神性、慈爱、赎救意味的仅作为一个言说对象的他者,被嘲弄和亵渎在所难免。可以理解的是,在一个非基督教文化传统、神性缺失的炎黄后裔的血脉中,上帝或某种终极存在只能是一种虚设。在《偏爱》里,上帝已頻频出现,那时的他不关心人间疾苦,是一个愚蠢的、懒惰的人。在《上帝也恨我》这首诗中,诗人也提到“常常挨饿,常常孤独”的原因,是没有认识那条“向北的路”,也没有要“他的浆果”。在《沉默者》中,诗人尽管列举了上帝的种种不力,但最后也称他“并无过错”。而在《终结者》中,诗人已宣称要“由衷赞美具备关怀之情的神”。这种转变,显然是有迹可循的。至于这样的句子:“还需要一间教室/引我走出这迷途”,“再过七天/请来将我唤醒/并使我有皈依之心”,还有很多。而“两个地址”的表述,我解读成身体和灵魂的归宿问题,身体的损坏和死亡无可避免,灵魂的归宿涉及终极的存在,只能与上帝有关。另外,这些诗里,与“圣经文本”相关的词语密度很大,比如:教堂,至高无上的神,七天,创世纪,第七日,洪水,路基,帐幕,出安康记,面朝北方的人……等等。
或许,我们也可以认为此类表述并非那种“神圣言说”,而是诗人对人的精神存在和灵魂归宿所作的深度探索。的确,李小洛的诗也没有呈现出那种献祭性、超越性、贬抑俗世的精神倾向。然而,诸如《傍晚的时候》一诗:我“学着松树的样子/对着天空三击掌”,也没有“听到那个返回的声音”,诗人显然期待更高存在的回应,只是没有得到。这是否也在预示着:众神的隐退,上帝的缺席?“神圣言说”应该是一个深广、宽泛的主题,事关人的灵魂和存在的终极,必然会涉及上帝。当然,这个上帝还可以有别的称谓,或者仅是文化意义上的。纠结这个问题,或许没有必要。我们可以放心地说,不管李小洛的诗学有没有去作神学上的对接,但她此后作品的清明与旷远、深湛与幽微,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待出诗集《孤独书》,其中既有《钉子不死》《天黑以前》等精警、意象鲜明的短制,也有像《完美的囚徒》《瓷房子》《我们》这样愈加成熟的雍容、深湛的作品,无一例外,都达到了明净中的深远,清逸中的淳厚和丰盈。同时我也发现,她把《病历书》中的部分片断拆解出来,经过必要的修整,以短诗的面目单独呈现。想想也是,在长诗的结构中,如若不能做到联接的紧密和必要的均衡,这仍不失为一种理想选择。对比三本诗集,同样一首,标题和内容往往出现多次变动、修改的痕迹,似乎仍有可能和未知性在其中。由此想起诗人骆一禾的写作,他习惯将自己的短诗纳入长诗构架,且不断修改,使作品处于“永远未完成”的状态。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更好、更完美的作品就在这“永远未完成”当中孕育着,随时会带着令人讶异的神采飞跃而出。我们借此也期盼诗人李小洛,在醉心绘画、皮雕等艺术形式,安心作一个时代手艺人的同时,面对诗歌这门古老的手艺,能始终保持热情,不断精进,有更多更好的作品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