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波尔多,也可以勃艮第
《如懿传》一拍就是九个月,跨着年关,三季季节变化,张钧甯安如磐石于其中。她在这九个月里学会了品红酒和做手冲咖啡。
那种久居一处的规律和寡淡给了她机会,于无声处找到了新的生活之乐。“我其实还蛮喜欢被关在一个地方过很正常的生活……但是做的事情不能无聊,如果每天就是上班下班上班下班,我会疯掉……”
收工回到房间,她会点上蜡烛看剧本,红酒就在这个时候成了一种佐伴。不知道是处女座的因由,还是性格里的那种认真在发力,就连喝酒这样的事,张钧甯也要好好做功课,她不觉得麻烦或者辛苦,反而是巨大的乐趣。她把品酒当作一种游历。
先从大区块开始试,红酒分“新旧世界”,她把法国、意大利、澳洲、美国、南美都尝过,用最直接的味觉感受来判断,哦,好像自己比较喜欢“旧世界”如意大利和法国的酒,便放弃掉其他。接下来开始在法国境内选择,试过左岸再试右岸,知道了更偏爱哪一边,然后开始尝不同酒庄的酒,再来就是年份……她不迷信所谓的权威,也不单纯以价格定优劣,就由着自己的味蕾来,不断缩小范围,—直找—直找,直到找到自己中意的。这一遭下来,当真像一场旅行。
她回过头来细品,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在做演员这件事上,好像遵循的也是这样的办法和规律,一点点在辽阔的版图上寻找自己,可以做什么,喜欢做什么,爱做什么。
职业生涯最初是拍广告,后面开始拍戏,也有机会唱歌和写作,慢慢发现什么是真正适合自己的,还是表演“比较好玩”,因为可以一直打開自己。“我就会发现自己不只是左岸,也可以右岸,不只是波尔多,也可以勃艮第。然后你就会一直换上不同的衣服,不同的造型,就变成了好多好多不一样的你。”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张钧甯回想,《如懿传》和红酒是不是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嗯,也许是有的。她在其中饰演的那个角色——海兰,命运是多舛的,人却自有一份骨气和义气。饰演海兰,是颇需要用心力的,红酒可以帮她在戏与戏、一日与一日的缝隙里寻得片刻放松和宽慰,积蓄力量,再去戏里活。
在官方的介绍里,对海兰有这样的描述:后宫中,一声“姐姐”可以叫得百转干回,掩盖万般算计。唯有她,把“姐姐”叫成了一生执念。意指她与如懿的情分之深。
张钧甯喜欢海兰,因为她“不争”。
“她是一个头脑特别清楚的人,她知道爱情在世界上是不会长久的。所以她从头到尾都没有选择爱情,就选择了亲情跟友情。”
海兰是绣女出身,在王爷府时曾被王爷酒后欺辱,本觉后半生了然无望,绝望之时预备自我了断,是如懿在千钧—发时救了她的性命,她从此觉得“我的生命是她的,所以我要一直陪在她身边。”
后来进了宫,海兰亦无心争宠。“戏开始播了你就会看到,我最初穿的衣服都是颜色很黯淡的,也不会打扮自己,就是特别害羞,特别安静,被人家欺负也不反抗的那种。”转变后来发生,皆是因为如懿,“因为如懿进了冷宫,然后我才开始明白,如果我不强大起来,是没有人可以帮我的好朋友的。”
和周迅对戏,给了张钧甯新的体验。“她是那种不太设计什么的演员,就是很靠感觉去创作,她用感觉在每一个当下,去说角色要说的话。”犹让她印象深刻的是周迅在台词间的那些停顿。“她有的时候会有很多的停顿,但她的停顿并不是空的,并不是忘了词,有可能是看着你,在想要告诉你这句话的时候,我要怎么告诉你,你会接受……”很多人会对这样的停顿感到突然,以为是空拍了,张钧甯很快领悟了,那是表演创作中的某种“呼吸感”。
“重要的不是你讲一句话的节奏或者方法,重要的是,你到底是不是那个人,如果你是那个角色、那个人,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硬币的两面
人在世上可得的一种幸福,是找到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
状如前文说到的,那种在新的创作环境中由新的伙伴带来的新的领悟,让张钧甯一次次重新爱上表演。
“为什么我现在还是那么喜欢拍戏,是因为我其实很享受每一个这样子重新理解这件事的过程。”
过去她不够有信心,会在开拍前做很多设定,要这样演,要那样演,眼下这个阶段她开始相信最好的创造是需要一些些“不想”的,“在当下是最好的”,因为穿上戏服,进入到那个场景中去的时候,她就不是她了,可以把自己择出来,让角色自己活《如懿传》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张钧甯的一次自我“实验”,她想看看“不演的演”,会呈现出怎样的局面。
“一场戏,直到拍了之后,我才会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包括很多需要强烈的情感流露的戏,我也不会设计什么时候我一定要哭或者不要哭,就是到那个时候,我去真心地感觉,那个反应自己就会来……生气,难过,心痛,都会有。”这样的体验其实需要付出代价,有很多次,张钧甯都实实在在感觉到自己哭到“心脏很痛很痛”、“不舒服”、“闷”。
也好,你想要得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物,就一定要拿出自己身心中的一部分来交换。张钧甯怕只怕无感,怕不够过瘾,怕舒服但无趣。
每—次与新的角色交手,其实都是一个机会,如果你足够有悟性,就可以在角色身上找到一些隐秘的线,抓住它们,往深里去,人性的丰富会昭然若揭。
是过去现在的那些被大众称为“反派”的角色,让张钧甯看到人被世事改变所历经的过程。“好坏,也好可怜,她们不是一开始就像这样子的,可是在她们的立场上,有好多逼不得已。”
“因为没有人可以帮她,她在那些环境里,必须出头的时候,就只能靠自己的手段……但做那些坏事的人,一定都是心狠的吗?她可能也很害怕,杀完人其实也会躲起来,自己在哭。只是戏里不会呈现出这些。”
人在善恶的天平两端游走,天平倾斜,这一切确实会让张钧甯感到些许遗憾,“但是人会变坏,人也会变好,所以我并不会觉得没有希望。就好像世界上还是会有战争,但是也有很多人在牺牲自己去救别人。善恶永远都会并存,重要的是教育和引导。”
2006年拍完《白色巨塔》,张钧甯的知名度—下子烧起来,最该享受追捧的时候,恰恰也是她最烦恼和犹疑的时候。“那时候台湾很多狗仔每天跟我,拍照,写很多莫须有的绯闻,我很在意,我觉得那些都不是真的,你怎么可以写?”那段时间她开始认真考虑要离开这个行业,回去念书,过简单一点的生活。
直到她在众多的粉丝来信中读到一封信,写信的人对她讲,因为《白色巨塔》,自己走出了多年重度忧郁症的阴影,又因为知道张钧甯很在意公益,她專门买了一些生活物资捐献给偏远山区的小朋友……那封信把张钧甯看到“一直一直哭”,她突然意识到,原来“哪怕只是一个人,都可以有这么大的力量”。与自己可能达成的对周遭人的帮助相比,那些偷拍或者花边新闻,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很好笑,干吗为了那些事情不开心?无所谓了,我要继续做下去。”
所有硬币都有正反两面,所有世间的事情亦然。
“我一直都相信一个人是怎么样的,时间最后会给你一个证明。其实这些证明也都不重要,人生到头来快不快乐是你自己说了算的,如果你真的快乐,其他人说什么都不重要;如果你不快乐,他们都说你好,其实也不重要。”
你快乐吗?
“现在,很快乐。生活虽然很忙有很多遗憾,比如我的小侄女一天天长大,我也看不到她。比如可以陪妈妈的时间很少,但是在工作上面,我是开心的。”张钧甯的回答.彼时我们在一辆疾驶在高速路上的车里,并排而坐,她身后的窗外,路边风景刷刷刷向后倒退,时光以绝不停留之势从我们每个人眼前飞过,很残酷,也很公平。
完美或许是无聊
五年前,张钧甯曾有一段受邀担任台湾版Vogue客座主编的经历。起初只是给杂志写卷首的专栏,写到半年多过去了,有一天杂志的人忽然问她,有没有兴趣来做做客座主编?事情就这么顺理成章铺展开了。
她的工作职责除却与编辑们一同开会商议杂志主题、栏目设置之外,还要亲身出马,以主编身份访问上刊嘉宾。第一期,她和叶锦添合作,他给她拍照片,她再转过头来访问他。后来她又连续访问了蜷川实花、蔡康永、郑雨盛。
她和郑雨盛聊年龄对一个演员的影响与作用。那一年郑雨盛刚巧过40岁,张钧甯自己也站在30岁的关口,她把自己的困扰在采访中与这位行业内的前辈和盘托出,诚实地发问和探讨。
和蔡康永对谈,也给了张钧甯极大的启发。她当时问他:“过去的采访生涯里有什么是让你印象深刻的?”蔡告诉她,曾经台湾有一档叫做《点灯》的节目是自己主持的,透过对当时很多所谓的社会成功人士的访问,他领悟到两件事:一,所有会成功的人一定都会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会对自己下“狠手”;二,即使已经成了伟大的人,他们生活中要面对的苦恼也无外乎是感情、生病、家人……知道了这两点,蔡康永释怀:自己如果不能成功,也是必然的,因为有些苦吃不下,便就甘心放弃了;以及无论多么成功,回到生活里,可能遇到的困扰与普通人无异。
他的领悟,再转手交给张钧甯,好像某种宝藏的交接和传递。
“做记者,做主编,超好玩的。你怎么样在你遇到这个人之前先了解他们,然后对话、观察,然后把他们告诉你的事情写成文字,拼凑出一个你自己对他们的看法,这个是有趣的过程。”那个时候,所有的采访稿件张钧甯都自己写,写作和文字,她都不陌生。
大抵因为妈妈是职业作家,父亲也是学者,从小以来,知识和文学都是张钧甯生活里的一种日常。“文学很有趣,因为我可以在这里知道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发生的事情,看到每个人不同的观点。”
她本科在台大历史系,大二转到法律系,后来偶然入了演艺这一行,也一直没有放弃念书,本科法学毕业论文就是在片场工作的间隙写毕的,11万字,严谨不怠。后来又考到中央大学产业经济研究所法律组硕士班继续半工半读。书,是她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丢弃过的。做职业演员之后,她更愿意看散文和小说,在创作之外用阅读来帮助自己想象角色,“填满那些我对角色内心变化的转折跟思考”。
现在偶尔,张钧甯还是会想起最初入这一行时对自己的那么那么多不满。
“第一次广告试镜的时候,烂死了,好沮丧……后来开始拍戏,也是每天都在怪自己,为什么拍不好……”她是那种天生就会紧张的人,一直到现在也是一样,走红毯之前会一遍遍问流程和时间,生怕有一点错失,影响其他人的进度,也让自己出糗没面子。
30岁好像一扇门,是推开之后她才了然了,世上没有完美的正确,“而且真正完美的事情和人,就会有点无聊了。”错就错吧。再说了,哪有什么绝对的对错。
无可怀疑的事情是,那个小时候曾经非常羡慕爱说爱笑的姐姐而自己总是看起来不怎么开心的张钧甯,现在已经长大到足可以面对所有外部的跌宕和内心的风暴了。也许在事情到来的那个当口她还是会有紧张,但她已经知道了,重要的不是如何克服紧张,而是去面对那件事情,完成它,用自己舒服自在的方式。
这么久了,她几乎都没有停下来过,她喜欢这样,还不想停。“人生很短,但世界很大,所有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体会过的感觉,我都想要去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