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人立
域外医事
海兰的一生
文/乔人立
海兰的一生只有 40年。我对她的了解只是在她生命的最后几个星期做过她的主管医生。可是,就在那不多的接触中,海兰的故事却使我对事业心、成就感乃至人生观都好像有了新的认识。
一 天 夜 里 11点 多, 一辆出租车把海兰拉到急诊室(ER),主诉体重增加,体力下降。海兰平时体重 480斤,最近几周又涨了 50多。她走几步就心慌气短,却又不能平卧,一躺下更喘不上气来。ER的医生看了海兰的情况,认为她一定是心力衰竭造成体液潴留。肥胖病人的心脏要为正常人几倍的身体供血,长期超负荷运转,等于时时刻刻都在作长跑。而且肥胖病人大都打鼾。打鼾实际是呼吸道阻塞,结果是窒息缺氧,更进一步损伤心肌。因此,心衰水肿是极度肥胖病人的常见病。海兰的症状和体形似乎都很符合。于是,ER医生给海兰静脉注射一剂利尿剂,准备送她回家。
不想一针下去,确实利了尿,可海兰的气短不但没减轻,血压却骤降到休克水平,几乎晕倒。海兰被收住加强病房(ICU),用上升压剂。ICU夜班住院医找不出其他原因来解释海兰的低血压,怀疑她有心肌供血不足。
第二天早上接下海兰,听了汇报,我觉得她的情况虽然很像心衰,客观证据却有诸多不符。她的心电图完全没有供血不足的特征。另外,心衰病人最常见的表现是下肢水肿。海兰的两腿虽然粗得像大象腿,却都是脂肪,没有一点凹陷性水肿。相反,她的肚子大得和肥胖不成比例。根据这些分析,我判断海兰没有心力衰竭,她的病根更可能在腹腔。腹腔积水压迫膈肌,人也不能平卧。而且体液在腹腔大量积蓄,使有效循环血量不足,这样才会因为一针利尿剂而休克。我吩咐停掉利尿药,反过来给海兰输液,她的血压果然改善。
可要确诊海兰的腹腔病变却是困难重重。海兰的体形特殊,视触叩听体格检查完全没用,一般常规诊断手段又不能进行。超声波穿不透她的腹壁。她的体重又远超过CT扫描台所能承担的上限。我叫住院医给海兰做腹腔穿刺,抽腹水检查。但试了两次都没成功,腹穿针太短,穿不透海兰的腹壁。没办法,我让住院医和护士帮着我把海兰的大肚子推向一边,然后用脊椎穿刺的长针作腹穿。长针头穿进去半尺多,才得到一管暗红色液体。可惜,显微镜检查没见到异常细胞,都是红血球,不能判断是腹水还是血水。
海兰一下子成了注意力的中心,每项检查都要 4-5 个人才搬得动她。做腹穿,几个男人在她肚子上折腾,弄得海兰局促不安,问了几次,为什么她的肚子一点也不痛。
为建立诊断,我找外科会诊为海兰做腹腔镜检查。那时我刚到那所医院,尚未建立信誉,再加上个外国口音,试了两位,都被婉言拒绝。一位外科医生还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腹腔镜要在手术室进行,需要全麻,可不是用来抽腹水的。没辙,我找到外科主任。他也是UC系统出来的,算是校友,不好意思拒绝。听完我的推理,主任问:“你有多肯定海兰有腹腔病变?”我说虽然没法保证,但我确信心衰水肿不能解释海兰的情况。主任答应做完排好的手术后,如果手术室有空位,把海兰加进去。
夜里9点多,主任从手术室里打电话给我,开口就说,祝贺你精彩的侦探工作!腹腔镜检查,海兰的腹膜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肿瘤,一下子抽出了15升腹水。第二天差不多整个医院都听过手术室里传出的故事:新来的 ICU 主治医隔着腹壁,判断出 100 年也想不到的病症。
一名负责的医生把每个疑难病例都看作挑战,不轻易接受任何不是最满意的答案。大多数情况下,医生病人利益一致,医生满足了自己对责任心成就感的追求,同时也就帮助了患者。可这次情况不同,我当然为自己的判断力和同事对自己的承认而自豪,海兰却要因此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我的心中不免有几分愧疚。
我亲自和一位妇科肿瘤专家取得联系,得知这是一种罕见的黏液瘤,多发自卵巢,恶性度较低。虽然根除的希望不大,但只要切掉肿瘤大部再继以化疗,可以有很好的5年生存率。专家答应负责下一步的治疗。安排好转科手续,我去向海兰讲述她的病情。
ICU 的荧光灯下,海兰躺在床上。抽掉15升腹水后,她人觉得舒服了许多。输液已停,氧气管也已去掉。除了常规的心电监测,海兰完全不像是个 ICU 的重病号。电视里放着什么肥皂剧。海兰的两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出神。
“你好吗,海兰?”我问道。
“我很好。你呢,医生?”海兰转过头,心情显得很平静。
“我也很好。”因为已有所安排,我开门见山地讲了她的病情,然后告诉她妇科专家对她病情预后的估计。
“知道了,谢谢。”海兰低声地说,既没因病情严重而有所触动,也没为专家的乐观估计而鼓舞。
把海兰转到妇科,我觉得圆满完成了一件任务。不想3天以后,海兰又被转了回来,并未做手术。她人变得非常淡漠,对什么问题回答都似是而非。我打电话问妇科怎么回事,答案甚是出乎意料。术前需要作超声检查卵巢,海兰腹壁太厚,必须作阴道超声。海兰坚持不做,因此手术无法进行。我觉得纳闷,问海兰,医生在想方设法帮助你好起来,为什么不配合。
海兰两眼低垂,避免接触我的目光,告诉我她是处女,不要作阴道检查。我有些急了,觉得这理由太幼稚可笑。我清楚地告诉她,她的情况手术是惟一的选择,否则一系列并发症,后果不堪设想。海兰无动于衷,毫无表情地说,OK。
我要社工替我找寻海兰的家人。海兰的社会关系只有南茜。南茜是位近七旬的老妇,应约前来,给我讲了海兰的故事。
海兰小时候是个金发碧眼,唇红齿白,人见人爱的小女孩,却在七岁时被她的生父乱伦。海兰的母亲把那个混蛋赶走,独自抚养女儿。不幸在海兰十几岁时,她母亲去世,将她托付给朋友南茜。南茜一生未婚,带着海兰长大。小时候的经历,使海兰对人世充满疑惧。二十几岁时,也曾有男友追求,却怀疑要强奸,几乎闹出刑事。从此之后,从不思进取到自暴自弃,逐渐暴饮暴食,体重暴涨,等于毁了形。后来不能工作,甚至不再出门见人,生活完全没了内容。近来健康明显恶化,南茜硬把她逼上出租车送到医院。
故事虽然可怜,现实却是不等人。海兰很快因为腹膜黏连,出现肠梗阻现象,呕吐频繁,吐出的都是大肠容物。我请南茜陪我,直接了当地告诉海兰,如果不手术,很快就会死亡。
海兰听了,几天来没有表情的脸上居然泛起了光芒,瞪大眼睛问:“需要多少时间?”
我有些生气,用责备的口气反问道,“你难道就不想活下去?”
海兰低下头,两眼低垂,沉默良久,说:“医生,请告诉我,我活下去为了什么?”
我顿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也深深地意识到,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没两天,肠梗阻造成电解质紊乱和感染。海兰意识丧失,病情迅速恶化。鉴于内科手段已是徒劳,征得南茜同意,所有的干预治疗全被停掉。海兰被转去护理病房,很快去世。
作为 ICU 医生,处理的都是危重病人,在生死两个世界边缘送往迎来本是常事。海兰的病并不算很重,至少不是立刻致命,但却眼看着她如此窝囊的结局,无能为力。作为医生,我为海兰做的其实已超过了本职。可是海兰的故事却使我如梗在喉,她的那个问题在几年后仍然常常萦绕在我的心中,挥之不去。
海兰的诊断没建立之前,她显然也是希望病好的。知道了病情之后,尽快结束反倒成了她的期盼。至少在我和她接触的那几个星期里,惟一看见她真正表示出兴趣的,只有在她询问自己还有多少时间的时候。早年看日本电视剧《阿信》,有一位不能与世相容而避居深山的大哥哥,被追捕中枪倒下时说:“终于可以解脱了。”海兰的心情,如果她有心情的话,大约也是一种解脱的感觉。因此,别人对她惋惜同情也许并无必要。
可是,人为什么活着?我发现自己想过,或被问过,并觉得很清楚地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只有在中国文革的年代里。那时我还小,能毫不含糊地答出,为革命。被海兰一问,这个答案几乎脱口而出,但显然这个答案对海兰不很适用。而且,革命提倡人做的是从生的伟大直奔死的光荣,活着本身实际上并不很被强调。
人来到世界上,生活在社会里,生命被赋予各种各样后天的意义。各种文化传统、宗教信仰各有不同的人生理论,使世界各地不同人等为着形形色色的目标而活着或者不活。“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说这话的两位,一个是几千年前的阶下囚,一个是几千年后的伟大领袖。两位对轻与重的衡量标准应有不同,但这句话中所传达的信息本质却又无异。都是想说,一个人的生命价值是要由他人来判定的。无论让两位哪个来看,海兰的生命大约都是轻于鸿毛。海兰虽然肯定不知道泰山在哪儿,却显然也觉得自己轻于鸿毛,看不到生命有什么意义。海兰的一生实际上完全没有融入社会,或者是完全没有被社会所接纳,也许这就是她的故事让人伤感之处。
那么,一个轻于鸿毛的生命是否还有意义活下去呢?
海兰是白种人,生长在美国。这些被许多人向往的东西,在海兰却没有意义。如果她生在不自由的地方,她或许反而会为争取自由而奋斗,为得到自由而振奋。确实,如果没有美国式的社会福利,一个人厌世的结果更可能是衣食无着,营养不良,而不是过度肥胖。再如果她信个什么教或是功,她也许会在某处静坐发传单中认真地实现自我。再退一步,她如果年轻时无论通过什么机制而怀孕生产,她也许会为抚养子女而奔忙劳碌。可是,这些让人们为之努力、为之牵挂的东西海兰都没有。大约因此海兰才有此一问。
可是,即使这一切都没有,人还应该为什么活着?生命还有别的意义吗?我竟说不出答案。我想,这大概就是海兰的故事让我难以忘怀,甚至困扰的原因。
直到今年春天的一天,我发现我家花园里墨绿的灌木篱笆丛中竟开出了一朵艳红的玫瑰花。我很是惊奇,拨开茂密的灌木,看个究竟。原来,灌木生长太旺,遮蔽了灌木丛前一株玫瑰。玫瑰的一个枝条包埋在灌木丛中,在里边逐渐伸长,直到见到阳光。不注意,好像灌木丛开的花。我一阵怜香惜玉,把遮挡玫瑰的那部分灌木剪了个干净。心中畅快,仿佛恶竹斩万竿。看到灌木的枝叶落在地上很快枯萎,我心中忽然一阵触动,若有所悟。
灌木和玫瑰为人所植,人裁剪之,当无可厚非。但对花木而言,各自尽其天能,争取活得最好,却并非为了取悦于人。人非草木,我们要适应的空间除了自然还有社会;我们多了情感意识,使我们可以在与社会的交流中赋予生命意义和内容;更重要的是,我们谁都不是别人种下的花木,我们生活的意义不应该也没必要纯粹是为了服从他人的意志或准则。天地万物之间站着我们每个人,真正属自己所有,与我们同来去的,实际只有自己的生命。而且,我们的生命只属于自己,不属于他人。这样看来,人活着如果需要理由的话,这理由其实不是很简单明白吗?
/美国南加州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