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蘅煮
在博而励画廊的新展开幕当天,张培力非常忙碌,匆匆吃过午饭,就开始迎接到来的客人,亲自为他们导览——虽说是导览,他其实也不大阐述作品的语意或是创作动机,只是言简意赅地告诉来者,这次展出的作品为近期创作,在材料、媒介、呈现方式的考量上,大致有过怎样的取舍。
“你们等会儿!门会自动开,不过有可能不是这道门。”他不时跟刚进来的观众解释,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带着半开玩笑的语气,也不理会对方脸上复杂的神情,这便是张培力对第一件作品《门禁系统》的“阐述”。这是一件位于画廊一层展厅、由铁栅栏和自动门组成的装置作品:铁栅栏将整个展览区域围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几扇自动门分别按照事先设定好的时间开合,为此张培力学习了写代码,用电脑程序将时间间隔控制在30至60秒之间。观众没有其他进出通道,只能等待自动门开启,而制造等待,正是张培力暗地里企图使的“坏”。他说时间的长短全凭感觉,“其实一分钟、半分钟的,很短,但是等待的时候,你会发现即便是30秒,也有点儿漫长,这时候你对时间有了感知。”
被“门禁系统”围起来的区域里,地面上不规整地摆放着十多个不同的床垫。观众在任意一张床垫上躺下,都会触发声音装置,此时一个冷静、中性的声音将会响起,以几秒钟一次的频率播报人名。人声由电脑合成,用张培力的话说,这是他理想中的声音,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里广播播音员的声音,也是一种标准的、象征着“绝对正确”的声音。有人说自己听到了小米公司创始人“雷军”的名字,张培力觉得有些好笑。播报的名单来自他在网上搜集的三个人群:全国人大代表、通缉犯、失踪儿童……尽管三个人群都是广播或电视中最常被播报的,每个床垫里的声音装置也只固定播报一个人群的名字,但观众仍然无法仅凭人名想象三者在身份上的巨大差异。
不难看出,张培力依然对日常生活中人们时常遭遇的经历抱有极大的怀疑。20世纪80年代开始,他作为“85新潮”美术运动的活跃艺术家之一,先后尝试过绘画、直接展出文字(艺术计划)、行为等艺术形式;其后因创作中国第一件录像作品《30×30》,在长达引、时的视频中,枯燥地呈现反复摔碎又黏合一面镜子的过程,引起观众对录像和时间的全新理解,被称为“中国录像艺术之父”;他进而由绘画转向录像艺术、装置艺术等表达方式,近年来又将创作媒介拓展到声音装置的范畴。在过去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里,作为中国最重要的观念艺术家之一,张培力不断探索着新媒体艺术的边界,而他对日常经验和正在不断生成的集体记忆的关注与质疑,却始终如一。
这种态度在展览的另一件装置作品《公开的视频源自我的微信朋友圈》中更为明确。装置由显示屏和沙发组成,张培力从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下载了过去3個月中好友们发布的短视频,邀请观众正襟危坐进行观看。观众每一次坐在沙发上,都会触发其面前的设备循环播放同一条小视频,直到他/她起身,同一位或下一位观众再次坐下时,才会播放下一条视频。在张培力看来,视频的拍摄在当下变得越发容易,“拍、发、看”的程序转而替代视频本身,成为日常视觉的一部分,甚至很多时候替代了直接观看的作用,作品中“坐下观看、起身切换”这条既正经又像玩笑的规则,迫使观众重新审视当下的拍摄与观看方式。
或许正是如此,张培力不希望我们为他拍摄设定好场景,或摆好姿势的那种艺术家肖像,摄影师决定在采访过程中抓拍,其间不断有艺术家朋友来访,张培力与他们隔着《门禁系统》的铁栅栏郑重地握手,像是进行一次历史性的会面,这时的他突然一脸坏笑,对着栅栏外的朋友打趣地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不容易啊,他们劝我该招的还是招了,我再扛一扛,你要来看我啊!”原来他的作品与他本人如此相似,偶尔使坏,又时常严肃。他以自己的方式将日常经验转换为艺术语言,寻常与冲突并存,才得以创造出那种戏谑的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