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是我的表嫂周慧兼的弟弟。屠周两姓都是江苏常州的望族,我们两家过从甚密,亲如一家。周有光的妻子张允和是沈从文的妻子张兆和的姐姐,因是同一辈分的亲戚,我叫他们“大哥”和“大姐”。周有光有一次还这样问我,你是我的长辈吧?我说,不是,是小弟。
1946年3月10日,我去向姻伯母,即有光的母亲拜寿。告别时我说,耀平哥(有光本名周耀平)别送了,他还是送我出了大门口。那时我22岁,他39岁。他仪表堂堂,倜傥潇洒又风流儒雅。
周有光在北京的家最早在沙滩,“文革”前,我与妙英到他家拜访过。他1982 年搬到朝阳门内南小街一胡同内,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只有一墙之隔,所以我常去他家。常州人有句俗语“一表三千里”,是说表亲可以是很远的远亲,我说我和有光大哥是“一表五十米”,离得这么近!
每次到有光家,他对我总是极为热忱,都要留我吃饭。2001年2月我去他家,周有光96岁,张允和92岁,但从外貌看,二位像只有六七十岁。允和拿出通讯录,翻开一页,写着屠姓亲戚的地址,其中有屠岸、章妙英的地址,缺电话号码,我填上了。她问起妙英,我说已故去,二位叹息。
有一次,允和问有光大哥,怎么屠岸那么久没来了?后来,允和对我说:“你这个老表应当经常来,我们好聊聊。有许多话要跟你讲。”2001年3月的一天,我吃完早餐后出门到他家。允和大姐起身了,见了我热情洋溢,要我吃早饭。我说已吃过,她拉我到卧室,说:“不要紧的,你进来!”此时有光大哥还睡在被窝里。允和把他唤醒,他急忙穿衣,下床,对我说:“你的译诗极好,我每天看一点,可补养精神。”
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允和大姐那开朗、乐观、豪爽的性格。每次到有光家,都听见屋子里充满允和的笑声。允和大姐曾跟我讲卞之琳先生年轻时追求她的四妹充和未成,而沈从文先生追求她的三妹兆和成功的故事。当沈从文的求婚得到张家父母同意时,允和给沈从文发了一个电报,只有一个字:“允!”双关!允和讲到这里,便得意地大笑起来。
允和逝世时,有光97岁。虽然遭逢剧痛,他的心态却渐趋宁静。他说一位外国哲人说过,人的死亡是给后来人腾出生存空间,要以平静的心态去面对这件事。
2005年4月19日,我去看有光大哥,他正在电脑前工作。他热情非凡,让我稍等一分钟。他关了电脑就来跟我聊天,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我告辞时请他写一句格言,他立刻用钢笔写下:历史进退,匹夫有责。
2007年1月6日,我提前一周带着两个外孙女去有光大哥家为他祝寿,这样做已是多年的惯例。有光大哥满面笑容,神采焕发。我把带去的花篮呈献给他,花篮上系着两条红绸带,我已用金粉写上字,上款是:“有光大哥一百零二岁大寿志庆”,下款是“愚表弟屠岸率建宇燕海霖露笛同贺”。我高声说:“祝大哥百二大寿!”他笑着看了花篮和绸带上的字,道了一声谢谢后,第一句话是:“上帝把我给忘了……不叫我回去!”有光看看我和我的两个外孙女,含笑说:“你是三世同堂。”我說:“你是四世同堂。”因为他已有重外孙。他笑说:“不,我是四世同球。”原来他的孙女和重外孙现居美国,他隔天就用“伊妹儿”和她们通信。
有光曾说,他90岁以前感觉与60岁时一样,精力充沛,过了90岁之后才觉得体力差了。我问他身体有什么毛病,有没有高血压,他说没有,能吃能睡能工作,只有耳朵稍聋。
只要我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去,就会顺便去看有光大哥。他103岁了,依然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没有半点老迈之态,衰惫之容。这真是个奇迹!难怪他要说:“上帝把我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