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华杰 田松
[摘要]邮包炸弹客卡辛斯基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曾在一流大学任教。他以公开发表长篇论文《论工业社会及其未来》作为条件,停止恐怖活动。如何评价卡辛斯基的思想,如何评价卡辛斯基的行动,尤其是那些赞成卡辛斯基理论的人士,应该如何面对这个矛盾?两位作者以对话方式,介绍了卡辛斯基的活动和观点,认为其长篇论文对工业文明进行了全面的系统的批判,有思想价值:他的恐怖活动是犯罪行为,与其理论存在关联,但并不是必然的。
[关键词]工业文明批判;理想主义与恐怖主义;卡辛斯基;技术哲学
刘华杰(2017.09.27,北京西三旗):2017年9月15日,一则较长的微信文章“卡辛斯基的警告”被多处转载,短短几天,总阅读量就超过十万。江晓原在微信中跟我说,“这是反科学主义言论前所未有的广泛传播!”实际上,波兰裔美国人、密歇根大学数学博士、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教授卡辛斯基(Theodore Kaczynski,1942-2013)作为“大学炸弹客"(unabomber)的“事迹”,《南方周末》2014年2月下旬就报导过,而且将此事件的发生与美国开展的通识教育、芒福德(Lewis Mum-ford)的技术哲学以及“垮掉的一代”联系起来。但2014年在中国并未产生很大的影响,也许那时微信的传播潜力还未发掘出来。而在这之前的2007年,第4期《新世纪周刊》(由财新传媒与中国海南改革发展研究院联合出品)上特约记者关雪菁的文章“卡辛斯基:以炸弹对抗科技”,就详细报道了这一事件,并且与技术哲学中与卢德、新卢德分子联系起来讨论。也就是说,十年前中国的媒体上就报道了这一不寻常的事件,但影响很小,即使在技术哲学领域,迄今许多人也不知道这件事。
而卡辛斯基的最早行动发生于1978年5月,他的长文《论工业社会及其未来》于1995年9月19日在《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上发表,他被捕于1996年4月3日。
卡辛斯基对工业文明的批判令我想起《天使与魔鬼》中的段落。没准丹·布朗就受他的启发而创作了“教皇内侍”的角色。工业文明势力强大,卡辛斯基可能已经看到单纯的文字批判解决不了问题。“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的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的力量。”(马克思语)两种批判他都用上了,我们事后可以从容地、冷静地评论一下他个人实施的两种“批判”。
田松(2017.09.28,观云塘):很意外,这几天连续有微信公号转发这篇文章。晓原兄也给我发了同样的消息,“这是反科学主义言论前所未有的广泛传播!”我的回答是,如果没有炸弹,他的文章是否能传播得更广?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先知永远是孤独的。思想传播同样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时候不到,越是领先于时代的思想,就越不能被人理解。即使使用了炸弹,也只是轰动一时。文章提前发表出来,提前被人看到,也提前被能够理解的人理解了,不过,似乎也很快被人放在一边。黑塞在《荒原狼》中表达了这样的思想,真正痛苦的是那些生活在两个时代夹缝中的人。他们看到了所处时代的荒谬,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在此时代生活,享受此时代的各种好——所有的好,都变成折磨,而同时,他们又无法穿越到未来属于他们的时代。他们的呼唤,被视为疯子的吃语。
如果不是你说,我还不知道卡辛斯基事件已经在中国被报道了。——这样的事儿,连我这样的反科学文化人都不知道,可想而知它的传播力度。我刚刚也做了一下功课,发现它在中国还有更早的传播。
2011年,豆瓣上有人介绍连环杀手,详细地讲了卡辛斯基的故事《(泰德·卡斯辛基:一个连环爆炸杀手的双重生活》。
在下面的跟帖中,有人给出了卡辛斯基的原文和译文的链接。全部原文在2010年被人上传到“新浪爱问”共享资料中。甚至,在卡辛斯基事件爆发(以1996年4月3日卡辛斯基被捕为标志)的那一年的11月,中国文史出版社就出版了《轰炸文明:发往人类未来的死亡通知单》(刘怀昭、王小东著),其中详细介绍了这一事件,并且,其中还有王小东翻译的卡辛斯基长文《工业社会及其未来》。
如果从1996年11月算起,中文世界知道卡辛斯基事件应该有二十多年了。但是直到不久前,我才刚刚知道。这个传播速度,应该算是比较慢的吧。1996年的时候,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是科学主义者吧?如果那时我们看到这样的文章,会怎么评价呢?是会与大多数人一样,还是会引起共鸣呢?
刘华杰(2017.10.16):抱歉,回复迟了。中间赶上十一长假,我又回了一次东北。另外,用了几天时间仔细读了卡辛斯基的文章。
如果1996年我看到他的文章,几乎会全盘否定。现在读,70%肯定,30%否定吧。
1996年我还是乐观的科学主义者,大约在上世纪末我开始转变。十多年前才算比较彻底地完成向非科学主义者的转变。
田松(2017.12.04):现在已经是冬天了。这可能是我们延宕时间最长的一次对话了。中间经过了很多事情,时時提醒我体制的存在。工业文明的社会体系,使这个社会本身愈发像一个机器,只不过有些机器相对轻巧,运行流畅;有些机器设计笨拙,效率低,阻力大,运行起来处处噪音。虽然两个月前我已经找到了卡辛斯基中英文全文,不过我一直没有顾得上通读。很想先听听你的转述。
刘华杰(2017.12.30,北京西三旗):2017年快过去了,我们的对话还在进行。卡辛斯基的文本值得认真对待,我已经是第二次阅读全文。每次阅读我都在电子版上做了标记、点评。
卡辛斯基面对的问题是,工业技术社会的大机器对个人自由的侵犯、对人性的贬损。卡辛斯基行文流畅、条理清晰,借助于心理学,用类似埃吕尔(Jacques Ellul)的技术哲学以及其他学术资源广泛讨论了左派、权力过程(power process)、替代性活动(surrogate activities)、新自由观、技术正负效应的整体性、人类快速演化、两种技术类型、俄国式与法国式革命、权力精英、分清敌友、自然作为理想等一系列复杂问题,内容堪称丰富,也令人思索。
卡辛斯基也指出,在现代社会,人们的“权力过程”经常遭到剥夺。现代人对于长寿的痴迷就是一种不满足的症状。自然,这里说的是权力而非权利。卡辛斯基说:“在原始社会,生活是一连串的阶段。一个阶段的需要和目的已达成之后,原始人就会自然进人下一阶段而并不感到特别勉强。一名年轻男子通过成为一个猎人来完成权力过程,他的狩猎活动不是为了取乐或满足感,而是为了得到必要的肉食。顺利通过这一阶段后,年轻人就会毫不勉强地承担起养家的责任。同样,在成功地养育了他的孩子,通过为他们提供物质必需品而完成权力过程之后,原始人会认为他的工作已经完成并坦然接受衰老(如果他能活这么久)与死亡。另一方面,许多现代人对于死亡的前景感到不安,他们付出了大量努力试图维持自己的身体状况、外观和健康。我们认为这是由于他们从来没有以任何方式使用自己的身体,从来没有通过认真地使用自己的身体来完成权力过程,因此感到不满足。原始人每天为了实际目的而使用自己的身体,而现代人对于身体的实际应用无非是每天下车走回家,真正担心年岁增长却是后者。在人生当中满足了权力过程需要的人最能接受人生的结束。”(第75段)这种分析,或许有一定的道理。
卡辛斯基接着简单地讨论了一下现代社会不同类型的人类群体和个人对于现状的态度和应对方式,得出结论:权力过程受阻、自主性不足,最终会导致对人的贬低。
然后卡辛斯基回到现代社会中科学研究的性质问题,这也就回到了昨天我们讨论的内容。他认为,科学和技术为替代性活动提供了最重要的例子。实际上,科学技术问题才是他“论工业社会及其未来”反思的重点和关键,其他都是铺垫。科技是工业文明的重要支柱,能反思科技这个支柱,相当不容易。
胡塞尔的反思,让人们回忆伽利略和笛卡儿所做的工作,卡辛斯基的反思则直接引向一种行动。你我,也有自己的反思,并有相应的行动。于我而言,最终导致复兴“平行于自然科学”的博物学的行动。
田松(2018.01.06,观云塘):我们对话从2017年跨到了2018年。想起当年背诵过的课文,“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谢谢你对卡辛斯基的详细介绍,此人的确算是一位先知,刚刚又浏览了卡辛斯基的著作,他对工业文明的批判,对于社会现状的描写,都是相当深刻的。他所思考的很多内容与诸多结论,与我们的观念非常吻合。他对工业文明的批判不是局部的,是全面的,整体的。他的批判不是社会批判,而是文明批判。
这个文明整体出了问题,单靠对一个个局部的社会问题进行修补和改造是无济于事的。粗略来说,卡辛斯基从三个层面展开了批判。首先是个人生活被异化,失去主体地位;其次是社会整体在加剧这种异化,社会整体失去方向;最后是在人与自然关系方面,导致生态和环境问题。卡辛斯基强调,虽然对于最后一条他没有花费多少笔墨,但这一条是非常重要的。卡辛斯基已经建构了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其中对科学及其技术的批判是整个理论的一部分。
社会批判与文明批判是一种粗略的划分方式,文明批判必然包括社会批判,社会批判向前走一步,就是文明批判。小约翰·柯布(John Cobb)指出,工业文明既不能保障社会正义,也不能保障环境正义。两者都不能保障,那就是文明本身出了问题。
在文明批判的思想谱系中,卡辛斯基是一个值得重视的环节。将来也可以作为博硕论文选题。
而且,在卡辛斯基的理论与他的恐怖主义之间,是否存在一个必然的通道,也是非常值得我们讨论的。对于卡辛斯基这种恐怖主义,不妨命名为理想主义的恐怖主义。理想主义的恐怖主义,当然不只卡辛斯基一个。只是,卡辛斯基做得更加极端,而他的理想,在诸多有理想的恐怖主义者之中,也是一个孤例。
刘华杰(2018.01.15,珠海):卡辛斯基一举成名,因恶行而臭名昭著。他为何采取恐怖行动?多数思想家并不行动,他为何行动?在他的文字中我找到了他寄炸弹的原因:“如果我们此前从未进行任何暴力活动,那么将这份文稿交给出版社之后很可能不会得到接受。即使它被接受、得以出版,恐怕也不会吸引太多读者。即使能够吸引到大量读者,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也会因置身于媒介提供的海量信息当中而很快将其忘掉。为了将我们的信息传递到公众面前,并有机会产生持久影响,我们不得不杀人。”(第96段)这是一个说得通的理由,虽然并不能引来人们的同情和支持。因为如果默许了这样的先例,会吸引大量模仿者。他这样做甚至跟中国的民科劫持公共汽车希望借此引起媒体注意进而宣传自己的科技创新类似。
卡辛斯基的理论与他的最后的恐怖行动之间的关联,确实值得思考。由思想到行动,其间有巨大的鸿沟。两者有关但没有必然联系,不能由其思想完全推出其行动。也只有适当分离,才能谈其思想的价值。不过,恐怖行动也有多种类型,北大老校长蔡元培加人过暗杀团,也参与研制炸弹,暗杀慈禧。蔡元培并没有因此而受指责,反而增加了“革命家”一项头衔。当然,蔡元培针对的不是平民,而是反动分子的头目慈禧。卡辛斯基针对的也不是平民,而是对造成工业化困局负有重要责任不加反思的专家。那么,卡辛斯基这样做能称得上革命、暴力革命吗?现在已经不是革命的年代,这样思考可能不合适。即使考虑革命,改变这个社会,要革谁的命?不管怎么说,我个人认为,他的行动是不合适的,不能开了这个口子。基于类似的理由,我对俄国革命也不完全认同。任何时候,都要警惕革命者,毕竟“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田松(2018.01.31-2018.02.04,观云塘):对于卡辛斯基的恐怖行动说不,当然是政治正确的。但是,仅止于此,并不能理解卡辛斯基这个现象。事实上,社会也不会默许这种行为,卡辛斯基被判终生监禁,不得保释。卡辛斯基看起来也像是一个“殉道者”,他拒绝了律师的辩护,坦然坐监。
在理想主义与恐怖主义之间,似乎存在一个通道。其中的基本逻辑就是,以身试法。其目的在于唤醒民众,改造社会,建设新法。比如美国民权运动期间,很多人主动触犯当时的種族隔离法,主动进监狱,“把监狱填满”。犯法,并且承担代价。
你给出的蔡元培参加暗杀团的例子,的确可以拿来比较。革命家以推翻满清为己任,把暗杀作为常规手段。这里面的确有理想主义的色彩。就如当初的革命青年汪精卫的名句“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很有慷慨赴死的勇气与决心,愿意为自己的行动付出代价。这是一种有担当的理想主义的恐怖主义。
不过,也有一些正义感爆棚的人相信自己是“真理”与“道德”的化身,并认为自己能够代行“真理”与“道德”,他们有以身试法的行动,但是不愿意承担以身试法的代价。比如某些青年,敢于火烧赵家楼,却不愿意承担法律责任。这些年反日反韩的群众运动中涌现的砸车青年,也可以归人这一类。
近些年发生了很多爱狗人士发动的高速公路拦车救狗事件。我相信,这其中存在着相当一部分理想主义者,而且其中有一部分是有担当的。如果他们能够成为拦车救狗的主流,我的确相信,他们不仅可以救下一车一车的狗,也能够在立法和司法层面,推动中国的动物伦理,使得他们不再需要为救狗而拦车。
当然,目标有大小。拦车救狗,意在动物伦理,众生平等,是个小目标。推翻满清,则是颠覆政权,是个比较大的目标。卡辛斯基要颠覆工业文明,是个更大的目标。目标越大,敌人越是模糊。
辛亥革命者与卡辛斯基,还有更多的可比性。
自1978年到1995年,卡辛斯基向大学和航空公司共寄出16枚炸弹,死3人,伤23人。他的邮包炸弹在芝加哥大学、西北大学、耶鲁大学、密歇根大学、范德堡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区等高校爆炸,也在航空公司和航班上爆炸,死伤者有大学理工科教授,计算机专家,工程专家,也有航空公司老总,这些都与他所批判的工业文明有莫大关系。不过,也有误伤。比如他寄出的第一个炸弹,目标原本是芝加哥大学的工程教授巴克利·克利斯(Buckley Crist),但是包裹引起巴克利的怀疑,他叫来了保安,保安打开了包裹,被炸成了重伤。卡辛斯基还把炸弹装到了一架芝加哥到华盛顿的航班上,险些导致机毁人亡。
同样,辛亥革命者的暗杀对象,也不都是“坏人”,甚至很多是有意推动立宪的“好人”,在革命者的理论中,这样的人会对大清帝国有利,对于革命当然也就是不利的了。所以,如果赋予辛亥革命者的暗杀以合理性,卡辛斯基的暗杀也就有了合理性。
當然,从目前的材料看,卡辛斯基不单纯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恐怖主义者,也可能是一个精神病人。当然,卡辛斯基拒绝以精神病脱罪,这使得他更像是理想主义者。
我当然不想为恐怖主义辩护,哪怕是理想主义的恐怖主义。虽然我对于有担当的理想主义者,多少是存有敬意的。而且,在理想主义与恐怖主义之间存在一个通道,是非常耐人寻味的,也是值得讨论的。
我还想讨论的是,卡辛斯基的恐怖主义是否有助于其理想主义?这需要一点儿实证的考察。
从现实来看,卡辛斯基发表了他的文章,并且获得了广泛的传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似乎是说,他的恐怖行动帮助了他的理想主义。不过,这些后果,不通过暗杀这种恐怖活动就不能实现吗?我其实是非常不以为然的。
而且,以这种方式发表的文章,对于文章观点的传播可能有好处,但是对于观点的接受,可能是起反作用的。因为对于公众来说,这些观点就是一个疯子的观点,是一个恐怖主义者的观点。这导致的后果是,其他持有类似观点的人,也会被公众看做恐怖主义者。
对我而言,我的工业文明批判虽然与他有颇多相合之处。但是,他并不是我的思想资源。我今天看到他的观点,也已经不觉得震撼了。从这个意义上看,思想的产生与传播,并不需要借助恐怖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