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伤痕文学中的“告密者形象”

2018-05-14 14:57宋红梅林建刚
关东学刊 2018年3期
关键词:现实主义

宋红梅 林建刚

[摘要]作为新时期文学的开端,伤痕文学作品中出现了迥然不同的告密者形象,这一告密者有的属于未成年告密者,有的属于压力下的被动告密者,有的属于追求权力的主动告密者,还有的属于有着阶级仇恨的刽子手式告密者。正是这些告密者的存在,导致了伤痕文学作品中的悲剧。

[关键词]伤痕文学;告密者形象;现实主义

八十年代新时期文学的开端,在小说方面,以伤痕文学发其端。以往的研究者在解读伤痕文学时,大多通过文学与政治的视角来展开叙述,具体来讲,伤痕文学展现的是中国人在十年“文革”遭受“四人帮”专制统治所遭遇的伤痛。卢新华的《伤痕》展现的是政治上的专制主义对亲情的戕害,刘心武《班主任》展现的是“四人帮”专制集团在教育方面对孩子身心两方面的摧残,等等,诸如此类。这一观点,毫无疑问,是切合实际的。不过,四十年后,如果重新审视伤痕文学中的文学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几乎每一部伤痕文学的小说作品中,都存在着告密者这类人物。伤痕文学,从主题上来讲,当然多是悲剧,而悲剧之产生,主要源于小说的“告密者”。因此,本文试图以“告密者形象”这一视角出发,重新审视新时期文学中的“伤痕文学”,并进一步探讨当时的文学潮流与现实生活的关系。本文选取的三部作品,分别是刘心武的《班主任》、古华的《芙蓉镇》、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可以说,这些都是伤痕文学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

一、谢惠敏:一个未完成的“告密者”

刘心武的小说《班主任》,塑造了“一正一反”两个学生的人物形象。反面人物是“小流氓”宋宝琦,正面人物则是光明中学初三三班的团支部书记谢惠敏。虽说是正面人物,但在刘心武笔下,谢惠敏其实也是备受“四人帮”摧残的学生,受当时的教育影响,她有三大方面的问题。第一,观念僵化,固执的相信那些“瞒和骗”,将《青春之歌》视作毒草,将《牛蛇》视作黄书。第二,行为死板。夏天最热的时候,穿得严严实实,当班主任张俊石提醒她可以穿裙子时,她非常生气,觉得班主任在提倡资产阶级的享受作风。第三,喜欢打小报告。这就涉及谢惠敏的“告密者形象”了,关于这一点,小说是这样描写的:

比如说,谢惠敏来告状,说团支部过组织生活时,五个团员竟有两个打瞌睡。张老师没有去责难那两个不象样子的团员,却向谢惠敏建议说:“为什么过组织生活总是念报纸呢?下回搞一次爬山比赛不成吗?保险他们不会打磕睡!”谢惠敏瞪圆了双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隔了好一阵,才抗议地说:“爬山,那叫什么組织生活?我们读的是批宋江的文章啊……

将组织生活弄得僵化无聊,自然让学生索然寡味,结果有学生磕睡,谢惠敏不仅不反省自己的组织能力,反而向班主任张俊石打小报告,批评打磕睡的同学。当张俊石建议她改变组织生活方式时,她也很生气,觉得老师也有问题。

谢惠敏的这一看法,就让张俊石与谢惠敏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对此,小说写道:

打从这时候起,张老师同谢惠敏之间开始显露出某种似乎解释不清的矛盾。

这种矛盾,说的再具体一点,无非就是张俊石担心自己的学生谢惠敏会把自己的言论告密给学校的联络员。关于这一点,小说中写道:

被“四人帮”中那个女黑干将控制的团市委,已经向光明中学派驻了联络员,据说是来培养某种“典型”,是否在初三(三)班设点,已在他们考虑之中。谢惠敏自然常被他们找去谈话。

经常被找去谈话的谢惠敏,当然很有可能成为告密者。她现在可以向班主任老师打其他同学的小报告,一旦对班主任老师不满,也完全可能向学校的联络员举报自己的班主任。由此,小说揭示了文革的一个现实侧面:为了监控知识分子的言行,“四人帮”采取的重要举措就是培养告密者,而培养告密者,首先得从单纯无知的学生人手。谢惠敏,就是一个好苗子,假以时日,她完全可以成为“四人帮”安插在教育战线的一位“听风者”,认真记录教师在课堂上的言论,一旦发现教师有出格的言行,立刻举报,让老师受到应有的惩罚。

幸好,“四人帮”倒台了,谢惠敏也碰上了张俊石这样的好老师,孜孜不倦地向她推荐世界文学名著。小说最后也以乐观主义的光明尾巴做结,想必谢惠敏会痛改前非。

可以说,《班主任》中的谢惠敏,是一个“未完成的告密者形象”,之所以说是“未完成”,主要是指两方面。第一,她向张俊石老师告密,而张俊石老师却是一位思想开明的老师,并未因此惩罚那两位打磕睡的同学,因此,谢惠敏属于“告密未遂”。第二,小说中,谢惠敏并没有向联络员告发张俊石的行为。况且,谢惠敏作为未成年人,真诚而单纯,她属于被人利用。因此,与其谴责“祖国的花朵”,不如反思构成告密者层出不穷的社会土壤。

二、王秋赦:“随风倒”的“告密者”

如果说刘心武的《班主任》塑造的谢惠敏还是一个“未完成”的告密者,那么古华的《芙蓉镇》则塑造了一系列典型的告密者形象。其中,最典型的告密者无疑是王秋赦。

新时期文学中,王秋赦属于典型的懒汉形象。他因为好吃懒惰,不事生产,导致家境贫穷。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米豆腐”西施胡玉音,她和丈夫黎桂桂起早贪黑,经过几年努力,发家致富,买了王秋赦的土改果实——宅基地,建了一栋很不错的房子。事件的不公就在于,好吃懒做的王秋赦成了国营店女经理李国香依靠的革命积极分子,用他来打倒了勤劳致富的胡玉音,一起被打倒的还有芙蓉镇的大队支书黎满庚与粮站主任谷燕山。至此,芙蓉镇,俨然成了县委常委兼公社书记李国香与大队新支书王秋赦颐指气使的王国。然而,好景不长,李国香因为红卫兵的突袭,在她的床上查到了几件男人用的不可言传的东西,被打成了破鞋。结果,被李国香一手提拔起来的王秋赦,落井下石,在“讲用课上牙黄口臭的批判了李国香”,孰料,过了一段时间,李国香否极泰来,重新成为了芙蓉镇的掌权者,自然,也成为了大队支书王秋赦的顶头上司。

因为李国香落难时的落井下石,此时王秋赦的日子不太好过。为了重新取得李国香的信任,王秋赦多次往李国香的居所汇报思想,希望能够得到李国香的原谅,然而,李国香对他却依然不理不睬。为了让李国香彻底放下戒心,王秋赦成为一位告密者,小说写到了他告密时的心理状态:

王秋赦留神到女主任仍然打着官腔,拒他于千里之外,心里扑通扑通,捏了两手冷汗,感到一种痛苦的失望,但他不能到此为止,知难而退。一定要讲出点有吸引力的东西来,使女主任意识到自己也还有点使用的价值……这时刻他倒是头脑十分冷静。他想起前些时听人讲过,大队秘书黎满庚和“四清”下台干部谷燕山深更半夜打狗肉平伙,两人喝得烂醉,讲了不少反动话,“北方大兵”还在雪地里骂了大街……对了,就先呈上这个“情况”。反正这年月,你不告人家,人家还告你呢。

果然,当王秋赦将这一情况告诉李国香之后,李国香对他的态度也逐渐发生了变化。首先,李国香听了之后,让他来到自己身边,递给他一杯酒,“陪我也喝杯酒”;其次,在深入交流之后,李国香又“把一只自己咬了一半的鸡腿夹给了王秋赦”,最后,在两人彻底交心后,李国香又说:

我还要考验考验你……我不是跟你许愿,只要你经得起考验,我可以在适当时候,对县革委杨主任他们提出,看看能不能让你当个脱产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

得到这个意外惊喜后,王秋赦扑通跪倒在李国香的怀里。在这种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的情境下,为了彻底将王秋赦收为己用,李国香顺带奉献了自己的身体。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王秋赦这一告密者的典型特征——对权力的极端崇拜与热爱。他因为懒,无力为生。为了过上花天酒地的生活,只能牢牢地掌握权力。为此,他开始成为了李国香利用的工具,打倒黎满庚后,自己取而代之。不过,一旦李国香失去权力,王秋赦便弃她而去。在他看来,权力重于一切。因此,当李国香重掌权力后,王秋赦又像一条哈巴狗一样温顺地来到李国香身旁,为了取得她的信任,将黎满庚与谷燕山的言行汇报给了李国香,重获信任后,当李国香许诺他更高的权力后,他身体高潮了,立刻给李国香下跪。紧接着,他和李国香也顺带性高潮了。这里的性高潮,是获得权力高潮的附属品。权力成为他告密的最重要的动力,至于性,则成为他告密的意外之喜,属于买一赠一的赠送品。

对王秋赦这样的告密者而言,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无异于获得权力并保有权力。因此,他就像一条变色龙,在权力拥有者身边游荡,随时准备通过举报别人的方式,来攫取权力。因此,小说最后,改革开放开始,过往的一切运动烟消云散,王秋赦却依然执着地叫喊着:“运动啦,运动啦。”他很明白,唯有再来一场运动,他这样见风使舵闻风而起的告密者才会迎来新的春天。

三、黎满庚夫妇:一對充满忏悔姿态的“告密者”

如果说《芙蓉镇》中的王秋赦属于随风倒的告密者,那么,小说中的黎满庚、“五爪辣”这对夫妇,则属于充满忏悔姿态的告密者。

小说中,黎满庚参军之前,就与胡玉音互有好感并私定终身。然而,当他复员归来做镇上的大队支书时,由于胡玉音的出身不好,黎满庚面临“要党”还是“要姑娘”的两难处境。最终,黎满庚选择了要党,娶了五大三粗的“五爪辣”,顺利成了镇上的大队支书。而胡玉音,则嫁给了屠户黎桂桂。黎满庚毕竟深爱过胡玉音,又同在一个镇上,因此,两人认了干哥干妹。平时,黎满庚也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胡玉音。因此,胡玉音在得知李国香要批判自己时,将自己多年的积蓄一千五百元钱交给黎满庚,让他帮忙保存。这种出于信任的托付,黎满庚接受了。但是,此事却不幸被黎满庚的老婆“五爪辣”知晓了,为此,“五爪辣”要求黎满庚背叛胡玉音,主动将这一千五百元钱上交给李国香。之所以如此要求,主要源于“五爪辣”的醋意,小说写道:

天杀的!给野老婆藏起赃款来啦!这个家还要不要啦?……你今天不把一千五百块钱赃款交出来,我这条不抵钱的性命就送在你手上算啦!……天杀的,打炮子的,你的野老婆把你的心都挖走啦!她的骑马布你都可以用来围脖子啦!我要去工作组告发,我要去工作组告发,叫他们派民兵来搜查!

威胁要告发的“五爪辣”即将成为告密者,结果却遭到了黎满庚的家暴。至此,夫妻关系濒临破裂。在“五爪辣”看来,这都是狐狸精胡玉音的罪过。一方面,她太美了,对自己的丈夫黎满庚充满了诱惑;另一方面,自己跟黎满庚结婚多年,可惜生的都是女娃,没有男娃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再加上害怕被富农婆胡玉音连累,“五爪辣”选择要告密。为了免除告密的道德谴责,她劝说黎满庚:

满庚,满庚,你听我一句话……你是当支书的,你懂政策,也懂这场运动,叫什么你死我活……我们不能死,我们要活……纸包不住火……那笔款子,你收留不得……你记得土改的时候,有的人替地主财老馆藏了金银,被打得死去活来,还戴上了狗腿子帽子……你把它交出去,交给工作组……反正你不交,到时候人家也会揭发……反正,反正,不是我们害了她……我们没有害过她。

这段话中,既有必须上交款项的劝说,又有企图摆脱告密的道德谴责的意味。正所谓“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

对“五爪辣”的行径,一开始,黎满庚心存鄙意,不以为然,但是当他因此跟“五爪辣”打起来,闹得左邻右舍都知晓后,他有点屈服了,最后,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则是孩子们的哭声。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的孩子,黎满庚在考虑了一夜之后,最终选择了告密,出卖了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姑娘胡玉音,将钱上交给了李国香,这也成了胡玉音的一大罪证。最终,胡玉音彻底倒霉,而黎满庚因为检举有功,没有被开除出党,虽然被剥夺了权势,但总算还保有正常人的生活。

不过,后来,黎满庚对自己的这一行为后悔不迭。小说通过粮站主任谷燕山表达了这一点,谷燕山说道:

你还心疼她?我看你老弟也是昧了天良,落井下石……你、你为了保自己过关,心也够狠、手也够辣的啦!人家把你当作亲兄弟,一千五百块钱交你保管,你却上缴工作组,成了她转移投机倒把的赃款,窝藏资本主义的罪证……兄妹好比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对此,黎满庚辩解说:

在敌人面前,我姓黎的可以咬着牙齿,不怕死,不背叛……可是在党组织面前,在县委工作组面前,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我怕被开除党籍呀!妈呀,我要跟着党,做党员……

其实,这还是要党还是要姑娘的选择。第一次,在黎满庚与胡玉音的爱情面前,他选择背叛了他们之间的爱情;第二次,在黎满庚与胡玉音的亲情面前,他选择背叛他们之间的亲情。

当然,对自己的行径,黎满庚是后悔不迭的。所以在小说的后面,他才会努力帮助孤儿寡母的胡玉音。类似的还有“五爪辣”,也通过接济胡玉音母子的方式来赎罪。可以说,这一对夫妇,算得上是良心未泯的告密者。对此,小说中粮站主任谷燕山评价黎满庚说:

看来,你的心还没有全黑、全硬!……你老弟总算还通人性!哈哈哈,还通人性……

谷燕山的这一评价,正是这对充满忏悔姿态的“告密者”的生动写照。

四、马玉麟:“引蛇出洞”的“告密者”

与《芙蓉镇》塑造的告密者不同,从维熙《大墙下的红玉兰》塑造了一个老奸巨猾的告密者形象——马玉麟。

马玉麟是监狱里的老囚犯,被监狱里的政府章龙喜利用来监视走资派干部葛翎,葛翎之所以被打成走资派,源于他反对无限的神化毛泽东,反对个人崇拜。章龙喜之所以利用马玉麟,则是因为老干部葛翎领导土改时,枪毙了恶霸地主马百寿,马百寿是马玉麟的亲生父亲。葛翎是马玉麟的杀父仇人。马玉麟在监狱之中必欲置葛翎于死地。

与葛翎一起关在监狱里的,还有铁饼运动员高欣。高欣的未婚妻周莉来探望高欣的时候,告诉他周总理已经逝世的消息,因为周总理的逝世,天安门广场的群众借悼念周总理开展了反对“四人帮”的相关活动,这也让“四人帮”如临大敌,两派力量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天安门广场的情形,周莉拍了许多真实的照片,拿给了高欣。对周总理的逝世,葛翎与高欣都非常伤心,为了表达哀悼,两人商量利用监狱里的白纸折叠成花圈,表达自己的哀悼。不幸,这些照片让马玉麟看到了,他们利用白纸折叠花圈的谈话也被马玉麟偷听去了。这一点,小说中写道:

葛翎顿时想到,这个家伙(即马玉麟)刚才伪装酣睡,也许影影绰绰听见几句我和高欣的谈话,现在去告密了。

判断马玉麟要去告密后,一方面,葛翎迅速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高欣,一方面,他迅速拦截,希望阻止马玉麟,结果,马玉麟当面去找章龙喜告密的阴谋并未得逞。不过,最终,马玉麟还是告密成功了,他是如何告密的呢?小说写道:

他(即马玉麟)终于想起来了,身材矮小的章龙喜每天早晨准时进大铁门,打开每个监房的检举箱。想到这里,老犯人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找出一个空纸烟盒,撕开摊平,在灯下匆匆写起来,写好之后悄悄溜到监房外检举箱旁,把那张小报告扔了进去。

由此可见,文革时期的监狱,鼓励犯人之间相互告密,检举箱的设立,体现了当时监狱领导的意图。告密成功后,章龙喜立刻带人来找高欣并寻找那些照片,小说写道:

静静——经过犯人中的积极分子报告,有一个犯人,身上揣有反革命照片——

幸好高欣早有准备,照片并没有被搜到。只不过,那些用来折叠成花圈的白纸,被章龙喜没收了。没有找到照片的章龙喜,悻悻而归之余,希望马玉麟继续监视葛翎,小说中,章龙喜对马玉麟说:

我心里清楚,只要你检举得属实,可以请示局里对你再一次宽大。

马玉麟本就与葛翎有杀父之仇,再加上章龙喜给他减刑的许诺,他告密的动力空前高涨起来。经过监视和偷听,他知晓了葛翎和高欣计划采摘监狱墙外的玉兰花,用它来悼念周总理。马玉麟迅速将这一情况告诉了章龙喜,不仅如此,为了杀死葛翎,马玉麟还献上了“引蛇出洞”的妙计。他建议章龙喜故意让人在监狱墙边留下了爬墙的梯子,就等葛翎去采玉蘭花,等葛翎爬上梯子的时候,章龙喜就以葛翎要越狱逃跑的理由命令士兵开枪,击毙葛翎。最终,虽然葛翎识破了马玉麟的阴谋诡计,但他为了营救高欣,在明知上当的情况下,依然去采玉兰花,士兵开枪,白色的玉兰花染上葛翎的鲜血,成了红玉兰。

可以说,马玉麟这一告密者,不仅阴狠毒辣,而且还善用阴谋诡计。这一引蛇出洞的计谋,就是他的杰出。可以说,伤痕文学中的作品有主题先行的模式化特征,每一部作品都有悲剧产生,而悲剧产生的最重要的一个动力,就是每一部作品中都有一个甚至多个告密者。告密者的存在,是伤痕文学之所以有伤痕的最重要原因。具体到《大墙下的红玉兰》这部小说,正是马玉麟的告密,导致了葛翎的人生悲剧。

五、伤痕文学中“告密者”的异同

伤痕文学中的这些告密者,除了在“告密”这一行为上的相似点之外,还有不少相同点,具体表现在四个方面。

第一,忠诚于“想象中的权力”。文学作品中的告密者,本质上都是对权力的献身与献媚。对谢惠敏这样的未成年而言,她的所作所为,在她本人看来,无非是在努力做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这种建立在单纯无知基础上的行为,内里隐含着对权力的忠诚。而黎满庚的告密选择,按照他的辩解,是抛弃心爱的姑娘,要自己的党员身份。这一选择的背后,依然隐含着对权力的选择。至于王秋赦向李国香告密,马玉麟向章龙喜告密,无非是由于李国香与章龙喜都是权力的化身。表面上,他们是向李国香与章龙喜表忠心,实质上,他们是在向权力表忠心。

第二,斗性十足。伤痕文学中的告密者,几乎都充满斗性。当小流氓宋宝琦来到光明中学初三三班时,其他同学都感到很害怕很惊慌,这时班主任张俊石问谢惠敏:“你怕吗?你说该怎么办?”谢惠敏晃晃小短辫说:“我怕什么?这是阶级斗争!他敢犯狂,我们就跟他斗!”《芙蓉镇》的王秋赦,人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年年搞运动,以至于后来发疯后,也要敲锣打鼓的喊着“运动啦,运动啦”。众所周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每一场运动都是一部分人去批斗另一部分人。王秋赦对运动的迷恋,正反映出他斗性的性格面向。至于充满忏悔姿态的黎满庚,告密背后,也未尝没有保存实力,将来联合粮站主任谷燕山,重新斗垮李国香,重掌芙蓉镇的念头。因此,李国香才会联合王秋赦,防止黎满庚与谷燕山搞联合复辟。不过,小说最后,黎满庚还是斗垮了李国香,重新成为芙蓉镇的权力拥有者。

至于《大墙下的红玉兰》中的马玉麟,其一生就是一个不断斗争的历史。进监狱之前,跟葛翎明争,在监狱里,跟葛翎暗斗。可以说,正是有了这样的斗性经验,他才会想出引蛇出洞这样的阴谋诡计。

第三,警惕性强。伤痕文学中的告密者,都非常敏感。在这一点上,王秋赦在跟李国香表忠心时说道:“李主任,李主任!我、我今后就是你死心塌地的……哪怕人家讲我是一条……我就是你忠实的……”王秋赦以狗自喻,众所周知,狗鼻子是最灵敏的。狗也是最具有警惕性的动物。可以说,告密者都具有“狗性”。芙蓉镇的任何风吹草动,王秋赦都看在眼里,并迅速向李国香汇报,正是他警惕性强的典型体现。《班主任》中的谢惠敏,班级里的任何动向,她都及时掌握,也体现了她的这一特点。至于马玉麟,更是如此,在装睡的同时,竖起耳朵,将葛翎与高欣的窃窃私语都听得一清二楚。

第四,期待性回报。这涉及告密者的告密动机。几乎每一个告密者的告密都源于期待性回报。谢惠敏的举动,是希望展现自己对党的忠诚;王秋赦的告密,是期待重获李国香的信任,进而重新获得执掌芙蓉镇的权力;黎满庚的告密,是希望自己可以在这场批判运动中过关;马玉麟的告密,一方面是想给自己的父亲报仇雪恨,另一方面则是希望借此减刑。可以说,告密这一行为,其背后都有期待性回报,因此,很大程度上,告密者都是精于算计的人。

当然,除了以上相同点之外,这些告密者也是有区别的。基本上,我们可以将这些告密者分为三种类型:未成年告密者、被动告密者、主动告密者。

先说“未成年告密者”。在刘心武的《班主任》中,谢惠敏是一个未成年人,而且,她懵懂的告密行为,事实上也没有伤害过其他人。这种建立在单纯无知基础的未成年少女的告密,在很大程度上是值得同情,值得理解的。

再说“被动告密者”。黎满庚、“五爪辣”这一对夫妇,就属于这一类告密者。他们的告密,并非出自他们的主动选择,而是源于权力的高压,在这种情形下,为了通过告密,让自己摆脱了困境,但这也让他们的良心备受谴责,因此在运动风暴过后,会偷偷摸摸接济帮助胡玉音,借此减轻自己的罪责。从某种程度上,这类告密者,虽理无可恕,却也情有可原。汉娜·阿伦特的恶之平庸性,指向的就是这类人。

最后来说说“主动告密者”,这一类人,明知自己的告密行为会给他人带来杀身之祸,但毅然决然的如此做了。这一类,属于明显的主动做恶。王秋赦,通过告密,害惨了谷燕山、黎满庚、胡玉音等人。马玉麟的告密,直接导致了葛翎被枪毙。这类人,当然是专制集团的忠实护卫队,是沾染人血的刽子手。道德上,这一类人也是最受人唾弃的社会渣滓。

最后,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伤痕文学的作品,都是现实主义作品,小说中的这些告密人物,都可以在1949-1979年这三十年的历史中找到某种原型。那些像谢惠敏这样的未成年的告密者,让人想起特殊时期那些跟亲生父母划清界限的孩子。那些学生对老师的告密,让1950年代的陈寅恪痛不欲生,他不仅写下了“证羊见惯借粗奇,生父犹然况本师。不识董文因痛低,时贤应笑步舒痴”的抗议诗句,更与自己的学生金应熙断绝了师生关系。至于压力之下的告密者,小说中有黎满庚,现实中既有冯亦代“卧底”章伯钧,又有黄苗子“臥底”聂绀弩。小说中的黎满庚对自己的行为悔恨不已,现实中,告密者冯亦代的日记就叫做《悔余日录》。至于随风倒的告密者,小说中有王秋赦,当代文学史中也有“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康濯,跟王秋赦一样,他在历次运动中的表现,随着风向的不同而随风摇摆。至于落井下手助封为虐的告密者,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历次运动中,更是层出不穷。

可以说,新时期的伤痕文学,通过塑造的告密者形象,展现了“史无前例的时代”给中国人带来的创伤,进而开启了反思告密并告别告密的时代,正因如此,中国才会渐渐摆脱那个梦魔的年代,开启改革开放的新篇章。但愿,在新时代的中国,在未来的日子里,告密行为能够在中国逐渐消失。毕竟,这既违背了儒家传统文化中“亲亲相隐”的伦理道德,又违背了现代社会中作为人的基本道德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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