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
一壶酒,一个人,独坐在临街餐馆的窗下,一边喝酒,一边看大千世界的人间百相,是一种人生情趣。望人群如蝼蚁般穿行,见车辆如过江之鲫,在熙熙攘攘的都市奔忙,更觉一个人的闲雅之乐。古人说人生“難得寂寞”,严格地说,这是人进入老年之后,才能步入的另一种境界。
十几年前,我还没有独饮的酒习,常常是在频频的碰杯声中,走向感情的极致。记得,二十多年前,我的书斋里曾聚集了二十多位友人,大家一一举杯,直到尽欢尽兴后才各自离去。随着生命年轮的增长,一些同辈的友人进入老年,有的丢开酒杯。其中,不幸的友人如叶楠、朱春雨,因病去了天堂。于是,昔日留下的那盘在书房中饮酒畅谈的录像带,就成了我回忆往昔友人的一个最好的依托。
王蒙、张洁站在一起爽声大笑,国文与心武的杯前低语,莫言、抗抗与晓声的酒后红腮,都成了我回忆往昔时的一种精神享受。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时光流逝之后,酒的知音越来越少了,一些昔日善饮的友人,大都活得越来越科学,把烧膛美酒视若长寿之大敌了。我则无意改变生命轨道之坐标,这是因为我快活地生存下来了,而且对白酒无所畏惧。正好与友人们的忌酒行为相反,我每天要饮上几杯,在杯中享受中国美酒的甘甜凛冽,并品味时尚生活中的人生百相。
说来也巧,一天,我又到楼下的餐馆独饮,正饮到得意之时,突然,眼前走过一个熟悉的人影。“这不是海岩吗?”我惊呼道。
“你怎么在这里?”他发现了我,当然不无惊奇。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我是这里的常客。这话应该我来问你,你这个五星级饭店的老总,怎么到这小小饭铺里来了?”
“有缘千里来相会,”海岩说,“这是缘分使然。”
海岩之所以这么说,因为就在不久前,他邀我和姜文一起在昆仑饭店大喝了一回五粮液。想不到,不到一个月,他与我又在这里见面了。
他看了看我桌上的破旧酒瓶,问我喝的什么酒。
“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怎么讲?”
我说为了携带方便,我把茅台酒倒进小瓶子里,你喝一口便知其味了。饭馆女老板是个文学迷,听我叫海岩的名字就奔了过来,除了免去餐费,还特意跑回家里,取来照相机,招呼大家一块合影留念。她说:“看起来古人留下‘真人不露相这句话,是个普遍真理,从老不修边幅,初来我们这儿吃饭时,我还以为是哪个单位看大门的呢。海岩老总这身打扮,不就像个小小办事员吗?”
这是我独饮中的一个小小插曲。另一个酒事趣话则是,有一天,我正在临窗的小餐桌上独饮,一位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了窗外的停车坪上,走进餐馆就餐。大概是出于能时刻看到他的宝贝汽车之故,餐馆内那么多空位子不坐,他偏偏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酒香对于酒人来说,是有着强烈感染作用的,他开口就要了一小瓶二锅头。我开始不安起来,因为酒精对于司机来说,是无形的凶猛杀手。于是,我向服务员要了一杯奶制品,推到他的面前,同时用手指了指餐桌旁张贴着的宣传画。这张画是交警部门张贴在餐馆墙壁上的,画面上一位交警用指挥棒指点着两行醒目大字:司机一滴酒,行人千行泪。
这位中年司机顿时愣住了。他面孔木呆了片刻,然后对我说:“感谢您老的提醒,可是,您是怎么知道我是司机的?”
我向窗外示意地看了一眼。
他苦笑着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天天疲于奔命,闲下来就想喝上两口。”
我把他那瓶二锅头拉到我手边说道:“我留下你的酒,你就喝我要的这杯奶,算是等价交换吧,怎么样?”的哥为了表示爽快,把那杯奶制品一饮而尽。这是独饮时的第二个趣话。
我喜欢一个人,一边品味酒香,一边眺望窗外的纷繁尘世。街道上车水马龙,每个人都在生活的圆周中旋转:外地来京的打工者,急如星火地穿梭于街道上寻找生计;上了些岁数的大爷们,手提鸟笼悠悠荡荡地享受人间清闲;有车族开着轿车匆忙过巿,去开拓新的生财之道;一些时尚男女喁喁而谈,不知彼此倾吐的是真情,还是假意。还有那些蹬着平板车收购旧电器的人,那一声声的吆喝,无装饰地展示着城巿打工族的艰难人生。
也许是出于职业本能,我也常常在这临街餐馆里,品味多彩的七色人生。
有一天,我认识的一位文化界人士,与朋友们一起走进餐馆。因为我坐在餐馆的窗角,他没有看见我,我却看见了他淋漓尽致的人生表演。他要了一瓶麻袋形的酒鬼酒,当与友人喝到腾云驾雾之际,他先说文坛张三,又议文坛李四,说到得意之处时,便自吹自擂开了。
我不禁暗暗窃笑起来。几杯烈酒进肚之后,这人便在这儿自摆“乌龙”了。这与我在会议上见到道貌岸然的他,判若两人。酒浆真是一剂汤药,它能让人去掉假面,还其本来的原形———白酒之功力何其妙哉。
细想起来,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独有的毛病。被后世誉为诗仙的李白,在奉召进长安时,不是也留下“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心灵自白吗,何况天下芸芸众生乎?看范进中举时神魂颠倒的样子,真是差点得了脑血栓。但中国文学史上,也留下与钻营仕途的文人决然不同的肖像,晋时的陶渊明自摘乌纱之后,到桃花酒泉去喝他自己酿造的美酒;《儒林外史》中的王冕,拒谢了朱元璋让他进朝为官的美意,依然与大自然为伍。古人说得好:“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因而,人生就像城巿的立交桥那般,东、西、南、北、中,各走各的道。
当人们回首历史时,不难发现,无论是李白还是白居易,抑或是骆宾王、刘长卿、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王昌龄与韩愈……他们在逆境中的诗作,大都超越了飞黄腾达时的自己,字句中更具有了悲悯人生的色泽。
历史上这些文化名人从“社会中心”移位到了“社会边缘”,更加关注底层的艰难人生了。也许,只有人在边缘,精神才更加清醒,眼睛更容不得沙尘。这是我临窗独饮时,突然迸发的人生感悟……